从报社出来,搭上出租车赶赴一场演讲。驾驶先生问我:“你是联合报的?”“对呀。”“是记者吗?”“不是,我是编辑。”他想了很久,才说:“欸,当编辑要认得很多字耶!”我说:“对呀,我还蛮识字的。”
为了大众的安全,虽然有驾照,我不开车,我是连走路都常撞到东西的人。几年前报社从台北的忠孝东路精华地段东迁郊外,我上班没有直接公交车可搭,一度考虑过开车,同事们非常惊恐,说:“以后连走在路上都不安全了!”我想想还是打消这主意,于是成了出租车常客。捷运加上短程出租车,是我在台北行走的主要模式。
出租车司机绝对是台北一景。十几年前我不会这么说,那时出租车司机都爱谈政治,一上车先验明立场,一言不合乘客愤而下车之事时有所闻。经过两度政党轮替,曾几何时,出租车司机忽然都不谈政治了。但他们整天在狭小空间里闷得慌,如果遇见愿意搭讪的乘客,总会努力分享人生体悟;或像观察敏锐的小说家、算命师,三言两语,把你一眼看穿。
那天演讲完,主办单位帮我拦了车,几位工作人员目送我上车。司机回头看了我一眼便说:“你是老师。”我含糊说是,免得解释太麻烦。“看他们送你上车的表情,就看得出来你是老师了。”“看得出来啊?”我故作吃惊,其实我这样子,无论去市场买菜,还是到美容院洗发,十个有九个猜我是老师。他以夸张的台湾国语说:“我也是老书呢。”“是喔?”他说:“我是赌博老是输啦!”
接下来,他开始考察我的婚姻状态:“你结婚了吗?”“结婚啦。”“我跟你讲,就算有了老公,你还是要学开车。女孩子会开车太重要了,才不用依赖老公。不会煮饭还没关系,一定要会开车。”我说:“我会煮饭。”
他不理我:“比方讲,你们出去吃饭,老公酒喝多了,不能开车,怎么办?如果你会开车就好了。”
我说:“大部分是我喝得比他多。”
“那你还是要会开车!你看那些‘小三’,她们别的可能不会,但是都会开车,才能够独立。”
我终于无言。隔天遇上的司机更引我深切反省。一上车,司机先生便严肃地对我说:“小姐,你要穿浅色、鲜艳的衣服才好。”我吓一跳,这是何方高人?这日天冷,我穿深棕色大衣出门,冬天嘛,大衣不多半是灰黑咖啡色系吗?我从未遇过对我的穿着有意见的出租车司机,尤其还建议颜色。我听说有人会观气,莫不是我这两天睡眠不足气色黯沉,他瞄一眼便看出来了?我小心翼翼请教:“先生您对穿衣、色彩学有研究?”
“什么研究?”“你刚刚说,要我穿浅色、鲜艳色系的衣服?”“什么色系?啊我是说天色那么暗,你穿黑黑的衣服在那里招手,我本来都没看到你,你要是走到马路中间,司机根本看不到你喔,很危险喏!”“噢……”
下一位遇见的司机先生就真的是高人了。那天我头脑昏沉下说了住家街名,平常我从不报街名,只说往南港中研院方向,不是怕遭挟持,是因家在南港、汐止交界地,若说了汐止某街,司机闻所未闻,二话不说先往汐止市区飞奔,等他发觉错了再转回来,我至少损失一二百元,还被埋怨。不料此位司机博达多闻,随口便说了这条街上四个小区,问我住哪一个。
“啊,这么熟,你常跑这一区?”
司机朗声而笑:“只有一个地方熟,不算熟。大台北地区我都熟。”那口吻分明在说,只认得八卦游龙乃武当掌法,却不识大擒拿手为少林武功,怎算得武林中人?我说:“大部分的司机先生,都是听我指路;有不肯听我指路,一定要我报路名的,听完之后,他们就开始设导航。”“哈哈!”司机先生笑得更响了:“没导航就跑不了的,算什么出租车司机!”
那司机提气催下油门,只觉又快又稳,一溜烟工夫已来到本小区。我打开皮包取钞,发觉司机先生陷入沉思,他从车窗抬眼遥望,像是看见自己的少年时光:“我以前做过工人,这里面有一栋墙壁,大部分瓷砖都是我贴的。”
穿过中庭,步下阶梯时,这住了二十年的小区,我第一次仰头,细看那匀匀整整的墙面瓷砖。
——转自《南方周末》
原题目:【台北童话】出租车司机教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