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马建:长篇小说《拉面者》(十四)

【新唐人2012年10月25日讯】【导读】长篇小说《拉面者》是作者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门事件后写的政治寓言小说。书中的人物是一位专业作家和职业献血者,他俩彻夜喝酒长谈,聊的大都是周围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说里闪现的角色都如面团,被无形拉面者扯来扯去,失去了形状和内心世界,其实这也是中国人的真实处境。然而今天的社会现实,又远比小说更荒诞。

(接上期)

其实,老虎根本没注意她保护衣服的动作,亲人解放军赶来的音乐也阻挡不了它进一步的表演。按法律规定,出现在非法场所的人,它可以全部吃掉。正如扔进笼子里供它吃的羊或兔子一样。但她的两只触角却给它带来了不少麻烦,它只好躲开那个长角的脑袋,先吃她的一只胳膊和手。

这样,自杀者就暂时占了优势。她可以尽情地在老虎身下找缝隙往观众席上看他们大声惊呼的表情。并且一条没被老虎压住的腿还可以自由运动,她很满足了。她抬起腿看了看自己那条印着一行英文字母的外国裤子:“出国时就穿白色,听说外国马路干净得像花园”。她对自己说。但她马上又补了一句:“下一世了。”

不一会儿,她除了长着角的脑袋可以晃动,其它的躯体部分,便随着老虎的撕咬而被动地乱抛了。

自杀者和老虎的目光相遇的片刻,使她想到宿舍墙上的舍身饲虎图。只是这个虎脸太大也太生动,令她目不暇接。如果不是它把血糊到她眼上的话,她还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脸上美丽的花纹。老虎边吃边看着她,她也从它的咀嚼中体味着被咬烂的快感,这感觉在她一生中从没有过。她便明白了佛陀超凡脱俗的境界。

周围观众的喊声,风起云涌。令老虎把嘴上的血在她胸口擦了擦,抬头往吵闹的广场四周看了看。那威严的目光,令人群哑雀无声了。她也利用这空当把头扭向先锋画家的方向。可惜,那对孤立无助的角确令她无法直对着他那一边。老虎以为她要逃跑,又把爪子压了下来,她觉得鼻子和嘴都给堵住了。

“我爱你,小李子,”她想,“这回看见了,你可要振作起来,干大事啊!”

自杀者渐渐感到腰部以下都已经被吃空了。由于自己不能随心所欲地摆姿势,她又很希望老虎最好是先把肠子咬出来,盖住男人们最想看的大腿之间,可惜没办法做到。她晃了晃脸上的浓血,又想抬头看看俱乐部窗外的夜空。她在离开宿舍之前忘了关上窗户,因为她临走前往窗外那棵柳树上绑了一条红布。她是木命,那棵树会保佑她。这一刹那,她头上角在颤动,使她显得精神了些。她终于看到主席台上那排红色标语: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而他,就坐在标语下面,一动没动,看得聚精会神。

“他们为什么还不来接我。我可是活佛转世啊。”自杀者的头部己进了虎口,她只好用鼻音说:“慢慢吃吧,老虎,我爱你。”尔后,那段不完整的躯体就硬了。

* “上帝同情我们,”作家说:“一切都有报应。”

“那就报应好了,不过要趁着我们还在世。”血客说。

“她自杀的时候,你去看过吗?”专业作家挺了挺腰问。

“你在说哪一个?”血客问。

“女的。”作家说到她的名字显然很尴尬。他的客厅像个方形杂货店,所有东西都堆在墙的四周。包括两只箱子和一个公家发给作家的写字台,还有一对沙发。为了使这间老房子干净些,他把前主人划破的墙贴满白色稿纸。墙上唯一的画是一张少女头像。随着岁月流失,他觉得这作品还不如当初那么好。屋子里如果有家俱和女人的话,也许会舒服些。

这时,录音机里放出了威尔弟的安魂大弥撒,合唱声部的女高音在屋顶旋转。他无力地坐回椅子里。

“女的,苏苏。”他把声音又加大了些。

献血者在屋里走来走去,也许吃得太多,他的腰挺起来之后好象高了些:我们算是互相了解吗?

作家说:你对她公平吗?

专业作家看着血客:我们之间的了解比对一个女人的了解较容易。他离开黑色转椅,去录音机那里又弄小了些声音。有伤口的男人千万小心女人,他模仿一本外国小说上的词句。

我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跟了你。专业作家又说,我和她的爱好、趣味都一样,甚至长得都象,而你要文化没文化,要气质没气质。

血客说:事情早过去了,怎么又讨论起来了,我们不是哥们吗?女人算什么,她们需要投靠男人,不在乎什么价值。价值只能哥们之间才有。女人是环境的产物,她们既是穷困环境的同情者,也是富裕生活的享受者。她在你和我这里不就两者兼备了嘛。

你是说你代表物质,我代表了精神?专业作家讽刺地说。

血客停止吸烟,没有看作家。

“你以为谁做错了。”他对作家的思路摸不准。

“她为什么能活得那么久,其实她在这个社会根本就生存不了。”专业作家摸索出几张稿纸擦掉手上的油脂又想着:那是虚无的一代,是改革开放以来第一批牺牲品。她无法确定自己的人生价值。

他俩面对桌子上的空蛋壳和剩骨头了。每当这时刻来临,双方都意识到要坐到有两只旧沙发的那个角落,各就其位。

“你想找一个还是想写一个活得逼真的女人?”血客问。他又返身去桌上抓过酒瓶坐下,里面的酒还有不少。他俩把头靠在墙上,这是男人们在一起,又要控制亲近感的那种尴尬状的常见动作。

血客没有等作家讲话随即说:“我知道你还念念不忘她,那个婊子。她的死是活该的。”

“你用心说话吗?”作家浮肿的脸闪过一丝愠怒。

“你们是分过手的,或者至少我介入的时候,你们正在分手和吵架。”血客说。

“你认为那是分手?”作家想到苏苏叫他走的那个下午。

“当然,和女人分手最好是和和气气。我也跟你说过不再与她来往,可还是忍不住跟她秘密幽会。就这样。我们都有罪过。”

“你认为和女人分手的最佳方式是什么?”作家话中带刺地说。他清楚苏苏和他俩来往不过是弥补先锋画家对她的淡漠。但苏苏并不知道,先锋画家从拘留所放出来,就只剩下一个被劳改过的肉体了,那个有着激情的先锋画家己经死在监狱里了。苏苏也不会知道,她的白马王子在拘留所里,被警察把他的鸡巴缠在电棍子上,突然通电的鸡巴把精液甩得老远,警察们一直玩到那二两肉烧黑了为止。

应该去听音乐会或者看一场电影。血客说。

当然,许多人达不到这一点。作家心里想,我和她分别走了一段与自己本性相悖的路。到头来还要退回原位,违背天性的理想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专业作家在想,男人的嫉妒是内在的,不像女人那样用行为表现出来。

她漂亮吗?作家突然问血客。

她跟街上比较显眼的女人没什么两样。血客抽了口烟继续说:女人都是很实际的动物。只要给她们喜欢的物品就行。如果你看到了她的眼神,在你面前呆而无神,暗淡无光,你就应该离开了。

可她的眼光是真诚的。作家说。他的表情似乎象从什么地方刚转回来,显得恍恍惚惚。血客已经习惯了他这种若即若离的样子。

爱情只证明现实的痛苦。血客接着说。

由于停了电,他俩变成两只能冒烟的录音机,左边的还在说:我们男人习惯把女人分为美和丑的,从脸上就产生了爱情。

看来你爱过她。右边的声音又黑又空洞,仿佛是后面的墙。

与你不同。她也说过,从我这里得到了些你没给她的东西。左边说。

右边说:是什么。

你有摩托车吗?你有下星期的音乐会票吗?你有外汇券吗?你能带女人去有外宾住的宾馆洗桑拿浴吗?你大概连友谊商店是什么样子都一无所知。你一年的工资都买不起双意大利皮鞋。我不但能进去看,也能用外汇券买到。这个时代女人需要什么?那就是你缺少的。左边的声音在黑暗里犹如生锈的空桶。

右边说:人追求的是精神境界,物质只能令人堕落。

我这个打火机是进口的。左边故意装傻地说,然后“嚓”地一声打亮了。

四个亮点注视着蓝色的外国火苗,但它旋刻熄掉。多少钱?黑暗中的右边说。

装的是汽油。哼,如果女人抽烟的话,你把它送给她,爱情就随之而来了。要把女人看成和打火机是一样的东西。左边说。

左边的心情在失落。唉,我在操纵着自己这架过了时的机器。

两个身影在停了电的屋里静了一会儿。他们各自回忆着苏苏优美修长的大腿和平静又带点疲倦的眼神,估计还有体味。这片刻,她闪现在黑暗中。

左边说:性是一种愉快的体验,它使爱情有机会变为实际操作。

我不认为女人比男人更重视性生活,她们把快感放在爱情里,没有情感的沟通,肉体是麻木不仁的。但她是靠情绪活着。右边说。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这样看问题的。左边说:我接触的生活虽然不如你反省的深刻,但如果我能写作的话,也许会超过你。因为我知道的比你现在所感受到的要沉重百倍,我将会从物质生活走向精神王国的。而你,靠虚构悲剧来填补生活的失落,还以为别人也活在荒谬中,哈哈,我算明白你了。

行贿和告密快成了人人要遵守的法律了。右边说。他想到那个被改造成顺民的先锋画家,心里一阵发怵。

你就不会。左边说。但你只是心惊胆战地活着,怨天尤人地想着,从来不钻进社会争取改变自己。

法律保护的是权力。唉,谁也逃不出尽量扮演受害者的角色,以躲开来自权力的压迫。右边说。

(待续)

【作者简介】马建,山东青岛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说‘亮出你的舌苔’而引发了中国文坛的一场政治风波, 其作品被查封销毁,并受到批判。著有长篇小说《思惑》、《拉面者》、《红尘》、《九条叉路》;中短篇小说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侣》等。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两千零四年法国的文学月刊‘阅读’杂志第五期,选出代表本世纪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马建是唯一入选的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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