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1月18日讯】【编者的话】《血纪》记述了大陆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农场,在劳改农村二十年的血泪历程。《血纪》一书完全可以与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相比。小说《古拉格群岛》反映了苏联人民在斯大林统治下的血腥恐怖让人触目惊心,而《血纪》则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难经历为主线。这条主线也是毛泽东祸国殃民的编年史,更是陈力、张锡锟、刘顺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诗。书中人物众多,文笔朴素,使中共监狱的惨无人道和烈士的壮怀激烈跃然纸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书前言中说:“当这本书有幸与你相逢时,让我们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相识,为融化中国专制主义,建立中华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请看长篇纪实连载《血纪》。
第十一章:寻 访
1980年,在二十四中任教工作暂定后,生活暂时安定下来,随着片断的撰写,每当夜阑人静,死难者的音容笑貌都会来到我面前,与我交谈,大致因为我在他们牺牲时走过他们的遗体前留过誓言:“只要我能活着出狱,我定要将你们的事迹告诉全中国,把你们宁死不屈英勇就义告诉全世界。”
现在,是该把烈士们的噩耗告知他们的亲人了。
第一节:寻找烈士的家
可惜我连他们生前准确的住址都没有,当时又没电话,在人海茫茫中,我与他们又从未谋面,大海捞针,陡步寻访,他们在那儿呢?
根据刘顺森生前留下的地址,我曾两次去大阳沟寻找他二十五年前的家,据他讲,他的姐当年是重庆共青团委的干部,1956年他被抓进少管所以后,便与那个三代工人的家庭断绝了联系,为了不受到刘顺森的影响,他的姐姐割断亲情以求自保,这在中共统治时期是普遍的。
毛泽东在阶级斗争口号下,扭曲人性破坏家庭。但我不相信人性因此而泯灭。我相信刘顺森的老父老母不知为失去亲骨肉流过多少泪!我甚至还相信,刘顺森的姐姐在经历了这二十八年的风风雨雨,体会中共宣传的欺骗和虚妄。
亊久以后,在中共法西斯真靣目越来越暴露,被扭曲的灵魂也在恢复,割断的亲情必将从新建立。
刘顺森的亲人们,一定会像张钖锟的亲人一样,翘首等待他的归来。因为她们比谁都了解刘顺森,他的聪明,正直和冤曲,他们没有理由死守曾作过的荒唐决定。
如果此时,我把刘顺森的死讯告诉他的父母和姐姐,她们会怎样反应呢?我虽不知道,但我真的很想知道,我正是带着这种心情走进了大阳沟。
整整一天,我的足迹走遍了那里所有小巷,挨家挨户询问:二十五年前,这里有没有一个曾在市团委工作过的姓刘的女人,然而我每穿出一个小巷时,总是带着怅罔再穿进第二个小巷。最后在一无所获后,只好改变主意,让岁月将她们浮出来了。
寻找皮天明就更难了,在盐源我就没有打听到他家的确切地址,只知道他还有一个亲弟弟在渔洞,可渔洞那么大的地面,那一家才是他的家?
渔洞属九龙坡区,从北碚到渔洞要转两道车,过长江到南坪再转车,光赶路就得花五个小时,所以我特别作了准备,选了一个晴天,早上五点钟乘上公交早班车,天不亮就出发了,直到上午十一点过,我才到达渔洞车站,下车以后,不知该向那个方向找,怀着侥幸去叩开那些街边一间间简陋小屋的柴门,询问有没有姓皮的住户?
依据他生前对他的后娘和兄弟的描述,应当就在街上,然而走遍了那里所有的巷道,只问得两家姓皮的人家,他们都不知道我所说的人,更没听说皮天明的情况。
想到他赴义前,在六队的大监门口临就义前的嘱托,我便挨着大街一户一户的问下去。
花了整整一天,人虽渺无踪影,但我的心意已尽。直到下午过了五点钟,证明我的寻访失败从回车站,望着灰色的街道,我擦着汗水悻悻离去,再次寄望未来的岁月或偶然机会,将他的亲人们浮现出来。
陈力就更难了,他压根就没有向任何人讲过他的家在何处,只有他被捕入狱时的华龙桥弹簧钢板厂还在,兴许在那里可以问到他的父亲,和他家的下落。然而,就在钢板厂的门房那里,便将我档了出来,他们说,从来就没有陈力这个人,更没有听到有关这个人的事。
在中国为民主和正义而献身的人怎么这么凄惨?难道他们的家都被毁灭了不成?当然,他们的档案会提供他们的下落,不过,那一定是在民主革命胜利后。好在,我的《血纪》有他们的记载,不会让他们在地下默默无声。
第二节:马开先的下落
1979年的九月我从盐源平反归来后,就一直打探马开先的下落,原因出在划我为右派后,这是我心灵上烙下的最厉害的隐伤。二十三年来毎次想起,心里一直很伤心。
自从1958年我离开重大后,我们就被强行拆开,从此,我和她天南地北各赴冤狱。尤其是,我要弄清当年曹英为斗倒、斗臭我俩,是怎样诬害我俩的?她怎样渡过这二十三年,现在又在何方?
当年重大来盐源为我“平反”时,我尝试向郑老头询问过她的下落,但被拒绝回答,79年回重庆路过成都一直留意寻访,想在偶然中找到她。
后来我向重大保卫科和落实政策办公室询问她的下落,结果都被拒绝,这就更加令我怀疑,当年给我们的诬陷,定有不敢公开的东西。
受到这种羞辱,而不理会,还算七尺男儿么?
(一)线索
1989年冬天,有一次在街上,我偶然碰到了离别整整三十年的郑业文,她姐姐当年也在北碚托儿所工作,姐妹俩父母早亡,从小进了孤儿院。这次与郑业文相遇时,她已满头花发,相互倾诉二十五年遭遇后,她滔滔不绝倒出一肚子苦水。
原来1958年反右运动尾声,七十六名极右份子离开重大去南桐后,郑业文姐姐在托儿所向党交心时,说他们两姐妹的祖父曾是合川县地主,郑业文因此从重大实验室“清理”出来,下放到北碚东阳公社。
开始她在一所小学当教师,文革时却被公社的干部诬为地主阶级的后代,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拉出来批斗。
那时她刚怀孕,仍不能避免站在凳子上受到一连六小时的斗争,残酷的惩罚使她小产,幸好中医院老医生相救,母子终于逃脱了生命危险。
后来她拖着孩子打扫过厕所,拉过板板车,挣扎着渡过了她一生中最痛苦的岁月……
她一边叨叨不绝诉说经历的伤心事,一边痛哭起来。其实她们的祖父早在她们出生之前就已去世,中共的运动并没有饶过这对可怜的孤儿。
那一次相遇,我问到杨明彦下落,郑业文告诉我:“杨明彦自1961年重大毕业后,分配到四川农机学院任教,在文革中她受过批斗,但遭遇比我好。1987年四川农机学院改名四川工学院,她就一直在那里任教。当年重大在成都老校友的下落,她几乎全知道,兴许杨明彦能提供马开先的下落。”
正好,我厂有一位叫陈孝牧的检验科人员,他是1967年应届四川工学院毕业生,是杨明彦的学生,他说过几天他要参加学院建校三十周年大庆,我当即拜托他回校参加校庆时,务必不要忘记去看杨老师,并向她转告我的问候。
为了说清我找杨明彦的目的,我专门写了一封简单的信,托他当面转交给她。那封信简单讲了1958年我被划成右派后二十多年遭遇。
陈孝牧参加校庆后回厂不久,我便收到了杨明彦从四川工学院发给我的回信,在这封整整八篇长信里,她的伤感倾泻无遗,读罢我的身心溶进二十年前那段天真童贞的回忆。——
“看到你的来信,我久久不能平静”,她写道:“一个勤奋好学,喜欢探索,有理想有上进的青年,被整得这么惨,使我万分痛心……你是我敬重的中学时代的校友和兄长,要不是挨整,你一定比我的成绩更好”。
少时友人对我的遭遇表示痛心和惋惜,给我带来了安慰。
杨明彦也许是我当年同窗中最幸运的一个,她在这封来信中,讲到她的家,她的丈夫是在我们大学求学就认识的,她在读书时他已工作,在那种险恶的年代,她俩从大学开始恋爱,终于有了善果,这在同时代人中要算稀贵的。
信中还介绍了她的事业,她已是有多篇著述的机械专家,眼下还带着几个研究生。信中追述了她家在58年的遭遇,她的父亲也在1957年划为右派。当时剥夺了他在西农正常的执教,将他放到一家劳改工厂,后来死在狱中。
1960年以后,她们姊妹三人被拆散,一个流落他乡,一个在工厂做工。唯独她才侥幸从重大毕业,分配到四川农机学院执教至今。但她没有逃脱文革的风雨,挨斗抄家,对她这种被称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人是免不了的。
对我托她寻找马开先的下落,她写道:“历次运动中私心重的人确实害了不少好人,这笔胀就算在错误历史上吧……如果整你的人有点良心和人性,他们自会受到良心责备。你够苦了,去找这种小人算账反而伤自己,不值得”。
无辜受害者,到今天也只有恳求“历史”惩治那些做尽伤天害理坏事的人,而无法惩戒这些坏人,甚至于连控诉余地都没有,还蒙在鼓里的杨明彦把一切只看成个人整个人的行为。
后来我接连收到她的几封回信,告诉了我一大窜在成都地区工作的,我的同班老同学地址或下落。其实人的相聚是要讲缘分的,想到我被揪斗的那些日子,同班中几乎没一个人向我表露同情,哪怕讲几句值得我永生纪念的关怀话!想起他们在斗争会中学舌的丑恶嘴脸,我就对他们感到呕心!。
(二)访少年学友
第二年春天,利用一次出差成都的便利,我专程去拜访了杨明彦。记得那天正逢成都的花会期间,座落在成都郫县的四川工学院风景格外美丽,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却一直很沉郁。
汽车在四川工学院的大门口停下。走进校门,按照门卫指点的路线,我在教学大楼西侧的一群老式三层楼的楼群中,找到了她住的那排房子。
从1958年一别至今,已过了整整三十多年,从她略呈花白的两鬓中,我仍可以认出她来,她那男孩子般的倔强,以及特别清晰的五官,让我记起少女的她,看她那样子,心情肯定也很激动。相见一刹那,表面装得十分平静,心里翻腾着复杂的波澜。
她伸过手来接过我提的皮包,一边解释道:“早上我去校门两次都没有接到你,今天又不凑巧,天伦又在开系务会,女儿出差去了湖南,家里丢着两岁的孩子,我怕母亲照应不过来,就没有去车站接你,太抱歉了。”我奇怪的望着她,听着她那毫无惊诧很随便的口气,好像我们是分别了不久似的。
于是我问道:“我真的还是三十年前的模样,让你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微微一笑说道:“你不是在上封信寄来过照片么?我怎么认不出来?”听她这么一说,我也笑了起来,回答道:“你虽然老了,但少女的轮廓还没有脱形,这就叫‘本来面目’。”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我原来忧郁的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
当我跨进她家那扇已经褪色的朱红木门时,我才意识到原先估计她住的“教授”别墅,同眼前所见相差太远。这套房间还是二十年前的“遗产”,毛泽东时代,大学里的臭老九们住这样的房子已经相当不错了:两间卧室,没有客厅,也没有过道,外面一间放着两张大床和一个两开大柜,这便是大陆十年“改革开放”后,中年知识份子的家境。
临窗放着一张办公桌上面,堆满书籍资料和字典,墙上挂着绘图用的三角板、丁字尺和绘图仪器,证明这里是集卧室、工作室、研究室为一体的“教授房”。一张木桌四个凳子证明这又是吃饭的地方,房子里已经十分拥挤,没有任何可以接待客人的地方。
通往里屋的,同样是朱红木门里挂着帘帏,门半掩着。主人打开那门,里面同样摆着两张床,床的四周被整齐的大柜子包围。大柜里整齐的插满了各种大部头的精装参考书和工具书,这样一布置只留下了不足三平米的“活动空间”。
靠门边那床上,一个两岁的小男孩正在那里搭积木。当我们走进去,他朝我们望了望,依然聚精会神的在设计着他的“建筑群”。我取过提包,从里面取出那可爱的‘唐老鸭’,放在床上按动电钮,便在床上“扑”动起来,还发出“呷”、“呷”叫声,孩子立刻被吸引到它的身上来,从床中间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试图捉住那“怪物”,逗得我们都哈哈大笑。
这时杨明彦忙教孩子:“小迪快喊孔爷爷”。听他这么教,我顿时感到时间已在中共迫害中,将我们拉成两“代”,我的孩子还只有七岁。
门外传来一声老妪轻声的招呼:“明彦,红烧鸡的酌料还没有买,我这就去小卖部,灶上熬的排骨汤你看着点。”
估计她是杨明彦的母亲,少年时我曾在西农见过,今天怎能不向她老人家打个招呼!当我跨出过道,便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提着菜篮子向楼梯口走去,我连忙喊了一声伯母。她同我母亲年龄相仿,退休时还是西农讲师。
从她苍老面容,可知她过去吃了不少苦,她回过头来,向我点头,明彦介绍说母亲专职在家带孩子。说中国知识份子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青黄不接,其实也未竞然。
中共统治下,几乎没有什么知识份子“溃缺”的时候,就是到了改革十年初,知识份子依然被闲置一旁,并无他们的用武之地。
现在我明白,杨彦信上所说的四代同堂,便是讲她的家四代人口,济济一堂于这两间陋室之内的现状。这样的四代同堂,客厅可以省略,但人要吃饭拉屎拉尿,这厨房和厕所就少不得的,好奇的我向杨彦发问。
她指着过道对面的一个砖墙砌起来的小屋说:
“这里原来是学生宿舍,每层一共十间房子,新建的教学大楼竣工后,学生宿舍搬到西侧的教学大楼南面。这些腾空的旧房子便加以‘改造’,将两间房中间打通,增加了一道门又封掉了一道门,成了一户人家的一套两居室,用来分给老知识分子住。临时过道上又搭建了小厨房,浣洗间和厕所,两家共享。”
我走进了那两家共享的厨房,那大概就只有五平米,里面放着一个炉子和一个烧木材用的灶。那炉子上的锑锅里,正溢出排骨汤的香气。这种住宿条件,与我在80年初回重大时所见右派的家情况相似,至今十年来依然如故。
他们在极不公正待遇,在歧视轻蔑里,仍保持着那勤奋的韧劲,无怨无悔的劳动着。有诗云:“阳和不散途穷恨,霄汉长悬捧日心。献赋十年犹未遇,羞将白发对华簪。”
九十年代,中国的大款已纷纷上市,住的小洋房,驾的小汽车,请的是保姆。游泳池花园,高档生活设施应有尽有,还要养情妇二奶,靠的是官本位的钱权交宜,随手捞来,八旗子弟们发福得轻飘飘的人们,从八九年的六四民运以来,更感到这特权不可丢失。
现在对“性资姓社”的无聊争论不感兴趣的官僚们,只盯着权和钱,活得快活的人,不屑于知道创造财富的下苦力都市劳动大军;也不屑于知道,中国的科学家和专家们,在怎样条件下奉献自己的奶汁。
我忽然想起1979年回重大时,已瘫痪的钱企范教授。
可惜,中国知识阶层这头“牛”除了耕耘,被人鞭打,被人挤奶外。最令我不解的是,他们为什么不像正常人那样反抗施暴者?却以德抱怨。
“过去的就不谈了”这是我的旧友们共同的口头禅。
能不谈么?能不知羞耻么?能不知雪恨么?能做一辈子忍字当头的顺民么?毛泽东对知识界的一个断论,就陷死了中国知识界的一生?他说“知识份子是附在统治阶级身上的毛,皮之不存,毛之焉附。”
正谈话间,忽然楼下传来了喊声:“杨明彦接电话”。她向我做了一个歉意的手势,便匆匆下了楼。我再次环顾了四周,暗暗自问道:教授也够可怜的,不但身居陋室,连电话都没有一部。
两分钟后她上楼来了,带着无奈对我说道:“真对不起,本来今天,为了你远道而来,我专门请了一天假,但连这一天假我都不能自由支配。刚才系上来了电话,叫我把资料室的钥匙拿过去。”
她的母亲刚从付食店回来,不声不响的独自到厨房去忙碌了,我又插不上手,便在屋里教她的小外孙玩唐老鸭。
大约十二点钟了,她和她的丈夫一起回家,我们互致问候后,便忙着将她母亲已弄好的菜淆端上方桌,今天除了我这个“远道”来客没有外人,相互之间没有拘泥。一到吃饭照样会与十年前联系起来,大家都是饥饿年代的过来人,对那段数粮票过的日子印象太深,比较起来,眼前日子算是“天堂”的生活。
席间,她告诉我,她已问遍了过去重大毕业来成都工作的同事,他们并不知道马开先其人,更不知道她的下落。
不过在成都科技大学机械实验中心工作的杨治国认识马开先,而且是马开先的远房亲戚。看看能不能在那里得到马开先的一些下落?
杨治国是我在重大同一专业同年级的同学。在重大时,因为诗歌文学创作方面爱好,我同她都曾是重大业余话剧团的成员。1956年的暑假和寒假,我们还在重大话剧团的组织下,去重庆市话剧团受过培训,在参观了当时该剧团采排的曹禹名剧“雷雨”时有过交往。
在杨明彦家吃过午饭后,便在他们夫妇的陪同下转了一下校园,直到下午五点多钟我便向她道别,回到了我出差住的川南旅舍。
第二天一大早,按照杨明彦提供的电话先给科技大学挂了一个电话,证实杨治国确在成都大学的机械实验室里工作,并且这些天没有外出。
吃过早饭便乘坐公共汽车外环线路南进,过了九眼桥,大约九点钟,我已顺利地走进了科技大学的校门,并在门岗指点下向学院东侧的中心大楼走去。
当我走上实验大楼门口的石阶上,一位工作人员接待了我,在他带领下,我走进杨治国的实验室,见一位穿着白色大挂年近半百的女士,正同两个年轻人忙碌在一台拉力试验机前。引路人指着她,示意她便是我要找的人。
学生时代一别至今整整三十三载,眼前的她已两鬓花白,只是托老天保佑,在乱世后,和杨明彦一样,在她多年耕耘的天地里忙碌奉献,若不是因为我突如其来的寻访,恐怕我们今生都难以重逢。
按学校规定,工作时间谢绝会客,但她破例转过身去向两个年轻人交待了几句,便引我到隔壁的小会议室就坐,我明白,虽然是久别重逢,但这里不是畅说旧事的场所。在递出了我的名片后,简单介绍了我现在工作和近况,听完了我的故事,她喟然一声长叹伤感的说:
“这些年大家都有一本辛酸经啊。”这简单的感慨已勾画了这三十多年来,她所走过的人生道路。
明白我的来意后,她走出会议室,两分钟后拿了一张名片递给了我,告诉我说,马开先现在何处她不知道,但她有一个亲堂弟就是名片上的这一位,你不如去找他,说不定他能告诉你。
那名片上写着马开运,工作单位是成都气象学校总务处。看来工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多年寻找,我终于在浩如烟海的人流中觅到了她的踪影。
从成都科技大学乘公共汽车奔气学校的路上,我坐在公共汽车上,想这些年,我在中学同学中每次打听马开先下落,就听他们说我和她的种种诽闻,这些诽闻,全是曹英们为批臭我们而编造的!
至于我的冤情和当年事实却无人说起。他们宁可道听途说,为什么不顾事实和受害人长达二十多年痛苦,起劲向受害人伤口上撒盐?也不愿为被害人说几句公道话!
母亲听到这些谣言,劝我再不要找马开先了。
然而不明真像的人还在向我身上拨脏水,就越坚定了我揭示真像的决心。虽然我将拜访的是马开先的弟弟,这个人会持什么态度我心中没有底。
十一点钟我在气象学校的门房里,马开运的爱人接待了我。当时这位女人并不知道我是谁,更不知道我的来意。当时该校正在建设,建筑承包人经常到总务处找马开运。
那女人热情的招呼我,忙着请我坐下,一面端上茶杯,一面殷勤的告诉我说,马开运今天出差到龙泉驿去了,要到下午很晚才回来,如果有什么事,尽管向她说,她会如实转告的。
于是我只好向这位从不认识的陌生女人,亮出自己的名字和“隐私”。我预计如果她和她的丈夫知道马开先的下落,至少也会把她现在何处告诉我。
但是我的话还没有讲完,令我吃惊的看到,她那薄施粉黛的脸突然一沉,眉眼立即倒立起来,原先谦和的态度倾刻变得凶恶,充满敌意训斥道:
“最好你别再找她,你还嫌当年害她不够是不是?你现在听明白了,她已经有家,有儿女,她恨着你,也决不会再理你,你还是走吧!”
在这突然变化的脸面前,我鄂然了。遭到拒绝的可能虽在我的预料之中,但,听她那种对我和马开先的事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敌对的口气,使我的心凉透了。
面对向我拨来的这盆污水,我太难堪,看到办公室里另外两个年轻人,都莫明奇妙的看着我,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嘴巴也像被堵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怀着一股被羞辱被驱赶的恼怒,我从坐椅上霍的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走出那学校的大门!
此刻我的脸热辣辣的,好像被刚才那女人狠狠搧了两耳光。愤怒和羞辱顿时集中到刚才这个毫无教养的妇人身上,却又骂不出口,无法渲泄,小跑着向车站走去。
这一次算是给我上了一堂深刻的“世情”课,哪怕在大陆这块灾难的土地上,中共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百姓。邓小平平反冤假错案,也只给被害了一生的人有一口饭吃而己,八十年代,一度兴起的“伤痕文学”,用被害人凄惨遭遇,也只嬴得善良人们的一抹眼泪。
只要中共的独裁统治没有被推翻,那段漫长而血腥的历史,没有拿出来公开受到揭露审判。在平反中还有一堵:“不要过多纠缠过去,而应向前看”的墙,严严实实堵着国人省视历史的视线,公开说:“反右是必要的,错误在于扩大。”受害人悲惨的过去永远不会得到昭雪。
受害人对自己被害在那里都没有弄清,怎么平反?
与全国千千万万被害人一样,我同马开先这段被当局封杀的冤情,其中必有他们不可告人的内幕。我持续几十年努力寻找她,就是要找到当年受侮辱的原因,揭这层黑幕。
匆匆上了回程的汽车,想到‘平反’后奔波已快十载,正是:“回首西川月又斜,天涯孤客真难度”的时候,那女人尖酸刻薄诽谤之声:“你还嫌害她不够是不是?”不断像炸雷般响在我的耳际。她那话是代表马开先本人,还是代表她的家人?
从中,我可以隐约感觉出,这些年来马开先被中共糊里糊途整得生不如死的惨景,也许只有这种悲惨的遭遇,才会强烈的震憾着她的亲人们,也才会让她的兄弟媳妇有如此“一触即发”的愤怒。
上有毛泽东,下有曹英,统治着善良的中国老百姓,那来的生路?我不知道这道理至今有多少人认识?所以寻找马开先将这段被中共掩饰的罪恶真像公诸于世,不但是关系我和马开先个人的事,也是我义不容辞的社会责任。
晚上,我没有心情去杨治国那里作客,按照她给我的电话号码给她打了电话,没有提及马开运的妻子那令人咀伤的“接待”,只告诉了她,马开运因为出差没有碰到,因为我将回重庆,在成都该办的事还得抓紧办理。所以晚上就不去她家了,今后若有机会到成都来,一定挤出时间拜访她。
(三)意外得来
说来也巧,冥冥之中自有牵引,两年以后的春节,在邀约重大当年赴南桐监督的右派同学小小聚会上,我在王泽庸家里获悉了马开先的下落。
原来,正逢1990年60届重大校友毕业30周年纪念,重大校友会,曾向全国各地同系同届校友发出回校团聚通知,10月中旬来自全国各地的两百多校友重聚饶家院,各诉三十年来的事业和人生遭遇。
王泽庸回忆其中一名来自西北的女同学,在聚会的第二天晚上自由发言时,讲到当年她被划右派而遭受批斗侮辱,声泪俱下,控诉了当年机械系六O届中共党支部委员曹英,对她的胁迫和威胁,她因不堪侮辱而逃离学校,于是被开除了学藉。在生活无着,万般无奈下,嫁给一个工人,不久就流落到北方去了。
王泽庸还告诉我,机械系六O届的同学,总共六百多同学,当年划成右派的就有一百多人,而这次参加这难得的聚会仅只有十来人。
这种聚会,不可能专门反映那个年代里令人伤心的往事,也不可能记载他们的血泪仇恨。仅仅几个人的哭诉,已把聚会带到了那个血腥年代里。
曹英正好就是当年这个年级中共支部委员,同学们纷纷控诉这个对无辜学生的迫害狂,为了疯狂捞取政治资本,在反右中大搞逼供信。
王泽庸回忆说:根据这位女生的揭发,曹英对当年稍有姿色,而家庭出身有问题的女生,进行肆无忌惮的调戏和玩弄。毕业时,利用决定毕业生分配的政治评语,强迫她们同他发生“初夜欢”,居然把中世纪奴隶主对奴隶的虐待带到校园里重演!。
从北京来的同学告诉大家,文革中曹英调到北京某机关,因为恶习太深,兽性不改,被人打断了了脊梁骨,已直不起腰,终生残废。所以,他不可能来参加这次聚会,逃过了这次当年被他残害同学们对他的控诉!
易曰:“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癞皮狗拖着一生罪过,最后怎么到闫王老爷那里去下地狱,了结肮脏一生啊!
听王泽庸这段叙述,我想起当年曹英组织对我昼夜不停的疲劳轰炸式斗争,硬逼着我按他的意思,编造与马开先的“不规”行为,以达到批倒批臭的目的,原来他自己就是实足的禽兽。
直到我入监后,他那狞狰的嘴脸,还常常出现在我的梦境。有人说,在这个暴虐时代,“趴儿狗比主人更凶狠。”在那个年代,类似于我的遭遇岂止我一人?只要中共的一党专制存在一天,这种罪恶还会不断发生,像曹英这样的禽兽还会公开的加害无辜者。
王泽庸所讲的西北来的女同学,是不是就是我大海捞针一样寻找的她?
我问起他当年聚会时的同学通讯录,他便从抽屉里找出来给了我。
我当时就在这本同学通讯中,找到了她的名字,后面留下了她的地址:甘肃兰州西固区第二十一中学,在这本同学录的最后一篇,《重庆大学机械系55级毕业三十周年活动纪录》中写道:“……甘肃省人民代表兰州市西固区政协付主席,一级教师马开先介绍了自己的经历和工作。”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想不到她已离开了四川,去到大西北的兰州,过着“名人”的生活,她是怎么会从右派奴隶升到省人大代表?是她遇到了奇人,还是她的亲人中有中共的新贵?我却不得而知了。
要不是王泽庸,我恐怕还不知道那年那月获此信息!尤其是马开先不是因她以甘肃省人大代表,在这种会上涕洒泪流的“介绍自己不幸的经历”,怎么知道至今我所获悉的这一切?缘分吗?巧合吗?
也罢,既然马开先的下落已经找到,不管她现在的情况如何,我都必需马上与她取得联系。
回到北碚,我立即按照通讯录上的地址提笔给她写信。
当我发往兰州的信过了十来天,我终于收到了从兰州寄来的“回音”。
当我拆开这封信的信封,我的手在下意识颤抖!她那弟媳妇尖刻的警告声,此时又回荡在我的耳际。
“我几乎是在痛哭中读完了你的来信”,她写道:“收到你的来信整整两天两夜都没有合眼,泪水一次次地浸透了我的枕巾,现在又一滴一滴地洒落在这一封长长的信纸上。”
“三十八年前,我含恨离开了重大,我当时恨一切人,尤其恨你,那时我真想得很绝,真想找你拚命,一刀杀了你再结束我自己的生命!”
说毛泽东是杀人狂,他的杀人不但在战场上,在刑场上,在监狱中,也包括在和平年代用挑斗办法,制造出人和人间的自相残害。
马开先兄弟媳妇的怒斥,不应说完全无理,在“阶级斗争”年代中,有多少子杀父,夫杀妻,兄弟相残的悲剧啊。马开先当年对我如此的愤恨并不足怪,要怪就怪我们生在这万恶的毛贼东时代!
此时此刻,如烟的往事,唤起了有关她的一段回忆:
鸣放初期,在正义感和同情心支配下,曾为她的一位长辈,鸣冤,伸张。据她介绍重庆钢铁公司一位工程师和他的妻子,在三五反期间被认定“大老虎”。为逼迫他们承认大笔贪污款项,双双隔离审查,毒打折磨了两个多月。两人不堪冤枉和羞侮,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趁监押他们的人不备,逃出囚禁地。
天地茫茫,大雨倾盆,两个走投无路的人在雨中抱头痛哭一场,便双双触电自杀。丢下两个女孩,大的六岁,小的才四岁,无人收养,被送进了孤儿院。
两年后,事情终于水落石出,这对夫妇并没有贪污劣迹,可是,当时的中共重庆钢铁公司党委拒绝对他们平反,反诬他们“革命意志不坚定”戴着“自绝于人民”的帽子永远的含冤九泉。两个孤儿,也不知如今流落那里?
不过当时的马开先,并没有看清这一点,仅仅出于正义感,站在同情受难者的立场上“帮助党整风”。在大鸣大放会上她赢得听众热泪横溢,也成了她“借题发挥”向党猖狂进攻的罪证。
死者的“冤”没申成,反而自己也被搭了进去,成了连环冤。中共统治下,正义被蹂躏,这又是千千万万活生生的例证之一。
批斗我的时候白天开斗争会,晚上派人轮流守着我,按照他们已定好的罪名强迫我写“交待”。因为几夜没有合眼,倦困不堪的我刚刚闭上眼皮时,他们就用预先准备好的竹棍敲我的头,用针扎我的脸。五天五夜下来,我的头上也不知留下了多少青包。
我写的交待写了又被他们撕碎,撕了又喝令我重写,直到第五天我实在熬不住了,只好按照他们口授的东西一字一句成了我的交待材料。我不知道我是怎样按的手印,只知道等我醒来时,我还睡在反省室里。
就这样,年仅二十岁的我,被逼着开始了我长达二十三的冤狱之路。至于当时交待中我写的是些什么,已全然忘记,当我听说,我写的材料重重的伤害了马开先时,我便负着良知的重枷。
对马开先的诬害,恐怕是曹英最恶毒的绝招!!中共的无耻,深深烙印在被害人的心中,永远不会消褪。
“六月雪”有唱:“你道是暑气喧,不是那下雪天,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滚似锦,免着我尸骸现,要什么素车白马,断送出古陌荒阡!”
窦娥虽含冤而死,但为此东海大旱三年。民间传说在临刑前,伤心过度的窦娥,怒撞在侩子手的尖刀上自尽。古来的烈女,节妇比比皆是,中共统治下的大陆,还少了这样的事吗?
而曹英三十年后成了爬不起的一条癞皮狗,天道是怎么编写人间故事啊!
写这封信触到她一生中最悲痛的经历时,在信笺上留下了两行“……”,那不堪回首的往事直到今天她都无法用文字来表述。在她的一生中这是切‘魂’之痛,是一个永远都无法愈合的心灵伤口,一触这伤口就会流出血来。
她从此就没有和机械制造专业沾边,她流向社会后的经历没有写出来,使我无法为她这段经历落上句号。
信中接着介绍了她的家,她的丈夫姓张是一位老实厚道的工人,眼下正和最小的儿子承包了一家车辆维修店。
她一共三个孩子,两个女儿都已成了家,一家人过得挺平静。阿弥陀佛,慈悲为怀的佛祖爷在她身陷绝境的时候,将她引出了重大这块是非之地,引到了这北国古城,重新给了她生活的天地,重新给了她的家。
来信的最后,她还告诉我,九O年,她所以不辞千里迢迢的专程回重庆参加同学聚会,主要正是寻访已整整失散了三十三年的我。开会期间她问遍了到会的同班同学,可惜没有任何人告诉她我的下落。问到重大党委,他们故作惊讶回答说“不知道”,当时她根本没想到我已重回北碚了。
《诗•国风•汉广》有云:“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苍天安排人间的缘分阴差阳错,更堪统治者故意的搅乱!处在音信渺无的她,唤起的岂止心灵的惶惑?他死了?他是怎么死的?他埋在那里?他的这本悲剧怎么没有一个结尾!曾经爱过,却被巨大而不可抗拒的力量无缘无故地拆散,整整三十多年以后,天涯各方,你在那里?
从此又负着心灵的责备!这责备会有尽头吗?到了生命结束时,这责备变成了悲歌长泣,她因不能弥补,而把这段永生的恨唱出来,哭出来的呀!
“现在突然之间,苦苦寻觅的人从远方寄信来了。还是北碚,这令人断肠的地方!!不是说你早已离开了那里?怎么你又回到了原处?拿着这信,怎不使我伤伤心心的整整哭了三天三夜啊!”
从此以后,我们万里尺书,遥寄着向对方的祝福。“雁来音讯全无,路遥旧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她来信还介绍了她眼前的生活,说她因为身体很差,有几次几乎因心脏不好而死去,现在满头已布满了银霜。
后来拜了西藏一位高僧学长寿秘功,受益匪浅。93年还随甘肃省人大代表团,到了青海省塔尔寺拜了藏医院长扎西活佛为师,并皈依佛门,成了俗家弟子,长期素斋。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人生自此,已近归途。搬着指头,年已五十五矣,但经历年轻时代的痛苦折磨,早已领悟了人生苦谛。
后来,她来信告诉我,她长期练功显了奇效,白发转青了,精力充沛。还练了一身好功法,常常为他的家人挚友发功治病。但凡邻人相求从不拒绝,不收分文,只图善缘。
当我告诉她我患严重的气管炎而苦恼时,她便抄摘了一篇长长的气功疗法,嘱我贴在墙上对照着早晚修练,还介绍了很容易制备的药方,用她介绍的方法,泡制服用。
这正是“寄身但忧兰州远,顾影无如白发何。今日龙钟人共老,愧君犹遗慎风波。”(刘长卿诗)
97年一封信,告诉我她已退休,并说苦了一辈子,晚年希望搞一点实业,以资儿孙们的不足,这封信整整写了一篇,介绍了兰州的地理风貌,把这座甘肃走廊上的古城,描绘成了瓜果满市,绿茵成林的西北乐土。
说兰州尤其适易住家,并恭候我去兰州一游。
兰州乃我国通西域丝绸之路上的名城古都,西汉时期张迁和班超都曾经过这里,我虽然没有去过,对这座沙漠上的绿州所知甚少,但仍可以想象到她的美丽。唐代诗人王维的“渭城曲”,王之焕的“出塞”,以及宋明许多大诗人的诗词遗作,也许赋出了身在北国的马开先的心情。
“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江静潮初落,林昏瘴小开,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落根兰州的重庆女孩,是思乡情切而产生自我安慰,还是兰州真的那么美?
我在电话中问她是否打算回重庆,与我今生作最后相见?她笑着回答:“那只有看老天爷的安排了。”我说“事在人为,只要我们都下了决心,今生相见完全是可能的。”到2003年抠指算来,我俩已分别了整整四十六年了。
这段封存了近半个世纪可悲可叹的故事,直到今天我对其中的细节还没有完全弄明白。极想将这些不明白的地方在有生之年写出来,向我的读者们作一个更完整的交待。
当我告诉已经入佛多年的她,我正把我们的悲剧写出来时,她却反对我写这本《血纪》,说我逆缘,走远了,阿弥陀佛……!在漫漫黑夜里能熬过来的人,是要付出好多人无法想象的牺牲啊,意志柔弱的女孩子选择逃避是很自然的。
后来我们就再没相见,这样了结,算不算演完一埸有始有终的悲剧?
在这个中共一手导演的悲剧午台上,暴力和恐怖扼杀了多少人性?被践踏的美好东西不能恢复,受害人选择了逃避!所以更增加了它的悲情!!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