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1年12月15日讯】【编者的话】《血纪》记述了大陆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农场,在劳改农村二十年的血泪历程。《血纪》一书完全可以与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相比。小说《古拉格群岛》反映了苏联人民在斯大林统治下的血腥恐怖让人触目惊心,而《血纪》则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难经历为主线。这条主线也是毛泽东祸国殃民的编年史,更是陈力、张锡锟、刘顺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诗。书中人物众多,文笔朴素,使中共监狱的惨无人道和烈士的壮怀激烈跃然纸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书前言中说:“当这本书有幸与你相逢时,让我们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相识,为融化中国专制主义,建立中华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请看长篇纪实连载《血纪》。
第二章:落实政策的马拉松
笫三节:草菅人命的中级法院
比起上次去重大的“上访”,这一次简直就是徒劳而返!官场在办理“平反”时就有这样的艰难!平反的漫漫历程就这样拖下去!这对于上了年岁的人可是一件最残酷事啊!
回来后第二天正是星期六晚上,同母亲同室而住的郑医生和丁医生都回家了,宿舍里就剩下我们母子俩。点起煤油炉,煮好面条,母亲知道我两次上访的过程,见我闷闷不乐,便述说起为落实我的政策,她花费了一年半时间的马拉松“上访”过程:
“我去重庆大学,正是去年的大热天,我一连去了三次,每一次都叫我等!那时天太热,为了防暑每次中午我就吃一牙西瓜。
几个年轻人看见我这么大的岁数了,动了恻隐之心,劝我不要再跑了,说中了暑倒在马路上就麻烦了,有问题只要写封信来就够了。我去南桐法院前后跑了六次!最后一次,我在下汽车时摔倒了,还是被好心的路人将我扶到医院去,幸好还没出大事。
那法院的一个老吴过去也是右派,悄悄的告诉我说,现在办事就是这样,当事人再急办事人绝不会急,一直等到上面来了文件,‘火候’到了,再大的案子也一风吹。他劝我不要再跑,跑出病来还不是自己吃亏”。
听到母亲的这段话,我心里非常不安,当时我急着早日出狱,没有为她的安全多想,万一她真的在这种马拉松长赛中倒在路上,那可是我一生都无法原谅的罪过!她可是这世上我仅有的亲人了。
现在这样,连肥皂票都要占她的,我怎不惭愧,所以明知在中共官衙里跑,变成皮球被人踢来踢去,我还得硬着头皮被人去踢!
我的平反,果然拖到了1979年最后一个工作日。十二月二十八日医院书记通知我:下午重庆法院打来电话,要我在第二天上午,去重庆法院刑事侦察二处领取判决通知书。
拖到一年最后一天,官僚机关的办案够拖沓的。
十二月二十九日,我第二次来到重庆法院,走上那台阶,走进办公室,一个姓丁的年青人接待了我,并把一张纸递给我,这不禁使我想起,二十年前在南桐看守所,一个中年人把一张同样大小的纸,递给了我。
我就这样被两个办案人,在监牢里残酷地戏弄了整整二十年,这种残酷游戏真是绝古今之未有!
我沉住气一言不发的从那小伙子手里接过这张纸,坐在那木凳子上阅读起来:标题:四川省重庆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79(60)刑上申字第58号。全文如下:
申诉人:孔令平,男,现年42岁,江苏盐城县人,大学文化。原系重庆大学学生,一九六O年八月因反革命罪被南桐矿区人民法院(60)刑字第69号刑事判决,判处有期徒刑十八年。孔不服提出上诉,经我院(60)刑上字第58号刑事判决书,维持原判,驳回原判,本人不服反提出申诉。现经本院再审查明:孔令平自一九五七年五月至一九六O年一月,先后书写的日记诗词,没有扩散,并作过交待,在此期间还向我党政机关投递信件等,均不构成反革命罪,原以反革命定罪判刑不当,应与纠正,本院特判决如下:一、彻消南桐矿区人民法院(60)刑字第69号刑事判决书,和我院(60)刑字第58号刑事判决书。二、宣告孔令平无罪!本判决为终审判决,当事人不得上诉。
1979年12月30日
好一个草菅人命的“判决”。就这样,从1960年至1979年整整二十年的生死劫难,被重庆法院轻松的用三百多字划上了句号!
就这样,我,一个普通中国老百姓的生命在中共“革命”运动中,被任意蹂躏和摧残达二十多年之久,待我们奴隶不如。“反革命”一词,像一个面团一样,在他们的手里捏来捏去,玩着:“有”,“没有”的词眼,将法律猥亵得比儿戏都不如!
我愤怒喊道:“整整二十年你们睡醒了不是?在狱中一开始我就一再申明这是一个假案,你们全不理会,二十年来我写的申诉百余封,你们装聋作哑,今天若不是上面有政策,你们还会蒙下去,你们那像办案的机关?”
那姓丁的漠然看着我,一脸无奈,他知道自已也是一个任人使用的枪手。面对这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我心中万丈怒火又怎么发泄?
1619年,美国一位叫詹姆斯顿的白人,从荷兰奴隶贩子手中买下了二十个非州黑人,带回美国充当奴隶,从此开始了美国黑奴的历史,他们的吃苦耐劳和繁衍,使他们渐渐充当了美国建设的主力,到1970年黑人巳超过75万人,其中奴隶占70万。
由于基督教的传播和深入人心,1860年林肯任美国总统,于1864年发布解放奴隶宣言,黑人为争取社会平等进行了百余年可歌可泣的斗争,最有代表性的,便是牧师马丁.路德.金提出的,黑人民权斗争。1964年美国国会通过了“民权法案”明确:美国国内的公共设施实行种族歧视,被视为犯法。
在中国,毛泽东用阶级斗争实行变相奴隶制,把人为分成红五类、黑五类。中国倒退了几百年,今天这种遗毒远没彻底肃清,我们这些黑五类,应向马丁.学习,发动中国争取民主和人权的斗争,牢牢记住:在中共统治下我们的权力只能靠自已去争,天下要靠自巳去闯。
此时的我,不是当年如羔羊般的驯顺者了!就在那小伙子要我签字的那张纸上,我留下了:“本人对本案保留继续申诉的权力。”十四个字。
第四节:区统战部的官架子
这天下午,我回到家里,母亲告诉我,被蔡家派出所扣押了两个月的户口薄,今天也由医院的王书记送来了,不过母亲补充说:“蔡家派出所对王光明讲,要你写一个检查交到派出所去!”
我回答道:“别理他。”在我的眼里,这是一群骑在百姓头上的政治痞子,现在同他们多说一句话,都有损我的自尊!
然而,1980年的元旦,对于我们母子俩,必竟是渡过二十三年劫难,死里逃生后重逢的第一个元旦,可惜,妈妈当年想得太绝,将原先的遗照全部烧掉了,现在只有在头脑里留着他们的遗像,寄托对他们的记念了。
恰好,那一天下午,小妹和范山也来了,他们带来了一块猪肉和糍粑!我们忙碌到晚上十点钟!按照中华民族的传统习惯,将在春节才吃的团年饭,提前到了1979年12月31日晚上,就在我那间临时房间中摆下像征性祭品!一缕香烟迎接我的父亲、外婆和弟弟“回家”团年。
我为他们盛上了饭,摆上了酒,然后跪在地上祈祷他们的在天之灵。默默忏悔我对他们的不孝!特别是我挚爱的父亲,他是我们全家中最早进入天堂的人。
元旦一过,我就带着重庆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刑事判决书”;盐源县法院的刑事判决书和重庆大学关于我右派的改正书,到北碚区委统战部要求他们根据政策,安排我一个“对口”的工作,并处理我的“善后事宜”。
统战部长姓贺,用一付不冷不热的面孔接待我,给人官气十足,架子不小的印象。像这种人既不会对被害人以同情,更不会考虑被害人的困难给予应有的解决。他看过我递给他的“平反”文件后,叫我去楼下的‘接待办公室’去找吴庆华。
这吴庆华头发花白,大约五十多岁。我向他说明来意后,他打量着我,从抽屉里取出两张表格递给我!我接过表格一看,那是两张“落实政策人员登记表”,中共的统治,唯独这种文牍式的档案材料建立得十分细密,凡涉及人事调动,不管跑那一个衙门,毫旡例外的拿出这种标题不同、内容一样的表格来。
回重庆仅三个月,跑了重大、法院和中共市委,就填了三次这种表格。
当他看完了我给他的那一迭材料和我填写的表格后,问道:“你是重庆大学机械系的学生吗?你也知道的,根据中央及省委文件的精神和规定,落实你的政策是由我们区统战部负责的。不过,我们的权力和范围有限,所以,希望你本着向前看的精神来对待我们对你的安置。”
吴老头明白贯彻共产党的政策,必令我“大失所望”,所以预先给我打一针预防针。我正等着他的下文,他突然口风一转,先行发问道:“先说说,你想干什么工作?”
在毛泽东暴政时期,向国家输送建设人才的大学已纷纷关门,几十年来技术人员的枯竭,连中共的上层官员也惊呼“人才难得,人才贵宝”。所以我不但不应成为统战部难以安排的包袱,简直是用人单位力争的“缺货”。然而,这位吴老头向我推荐了北碚区属的几个街道工厂。
国营厂和集体厂,待遇和地位大不相同。这又是中共领导下的怪象:国营、部属大工厂的工人,优于地方国营企业里的工人;省级企业又比市级企业优越;市级企业又比县级优越;县级又优于街道工业。当工人也要分贵溅,讲运气。
工人被划分出等级,体现了“国家”对企业的“分别对待”,在资金,设备原材料十分溃乏的条件下,先满足直属中央的大企业;然后层层降格。轮到那些处在最底层的街道工业,不但生产举步维艰,工人们连最低工资收入都难以保障。
“可不可以考虑将我安置到北碚境内的北碚机械厂或是红岩机械厂?”我请求道,我已经是中年人了,在求职时当然要选择,这两个厂说不上好,只是比较正规一点,生活待遇也相对稳定一点。
“啊!那可不行,这些工厂是市属的单位,我们区委是没有权力向这些单位安置人员的。”吴老头斩钉截铁的回答。
“但是,根据中共中央有关的文件中,没有规定我们的就业安置非由区一级来安置。那上面只有:“由哪一个单位处理仍由那个单位安置的规定”,我竭力忍耐着,既要揭对方在诳骗我,又不好同他争执,因为这是我来找他们。
吴老头冷笑道:“如果你有依据,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找重庆大学,偏偏要跑到这里来?”对方果然耍赖了,我明白,“平反”的门坎之外,还有“寻找”工作的门坎!对于我们这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小鬼,在共产党的衙门下要想顺利生活下去,还不知道要爬多少门坎?!
我看了看面前这个老家伙,又联想到郑树勋。我想离开盐源时,就该听从他的吩咐,像背十字架一样,将他所需要的三十斤贡品一斤不少的从盐源带回来,也许现在我不至于在这里犯难。
可我仍书生气实足,满以为只要获得“自由”,在这个经历十年文革浩劫,“人才”奇缺的社会中,哪有求不到职业的道理?
沉静片刻,吴老头终于又拿出另一个办法,改口说道:“区属的企业你既不愿意去,那么你去中学教书怎么样?”吴老头的这个建议倒真的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需要。
不过,这是一种政治的需要!须知,1966年为了摧毁政敌,学生成了毛泽东的政治别动队!而今新的中共官僚,上自邓小平,下自官复原职的中共大小官吏,哪一个没有尝过“红卫兵”的拳头?刚从别人踏着的“一只脚”下爬起来的中共“新”当权派,没忘记当年红卫兵的厉害。
对待多年“伤失”理智的学生,不论是清华大学的蒯大富,北京大学的聂元梓,还是遍布全国,成千上万的中小学生,可不是简单动用警察就能治服得了的。弄得不好,这些被毛泽东调教多年的造反“小将”们,一旦被毛泽东余孽所号召,造起反来是绝不好收拾的!
能走上课堂约束学生的老师,一时的“奇缺”起来!我在盐源时便知道,为了筹集农场子弟小学的师资,不仅从管教人员中抽人,还从就业人员中过去教过书的人(例如魏朋万)叫去当老师。
蔡家场的几所学校中将教师子女以“顶替”名义,请去滥竽充数登上讲台的人就更多了!
然而,社会风气既已被毛泽东破坏到这种程度,将老师当作最低贱“臭老九”的遗风依旧!教师不但在待遇上低于当时社会上的其它职业,在人格上得不到起码的尊重,他们依然受到学生任意侮骂,甚至家长可以到学校替孩子呵责老师!好像老师是他们雇佣来的保姆。
对于我个人,“老师”这个职业,却有一层与别人所不同的隐痛!我的父母原来都是忠厚老实的“老师”,他们曾在国难当头时为中国新文化做过贡献,结果,父亲惨死囹圄,母亲遭受右派横祸。双亲之痛使我发誓,决不重走父母的老路。报考大学,绝不填师范,出了校门再不回头走进校门。
中共不能宽容“教书匠”,在我心里留下的伤痕没有愈合。想不到在落实政策的名义下,要我去接受这个我早已不愿干的工作,于是我十分果断拒绝了吴老头的“安置”。我的理由很简单:“专业不对口,学非所用。”
第一次初访区委统战部就这样无果而归了,带着怏怏不快的心情,我回到蔡家。母亲听完我去区委落实工作的经过后却说道:
“共产党的组织原则你是清楚的,既然统战部的意见要你去教书,你不妨考虑一下。重庆市第二十四中学,就在蔡家,是一所规模很大的学校,有高中部、初中部,离这里也不到一公里,隔家也近,要不你抽个时间去那所学校看看,也好作准备。”
我看着她那多年生活重负压驼了的背,面对那张满布皱纹的脸,想到她好不容易盼了二十多年,才把自己唯一的孩子盼回来了,当然是盼他常伴身边,再不离开。可是她怎么就忘了在中共统治下为办教育,不但使她耗尽了毕生精力,还使她饱受了二十几年的苦难?
对她的劝告,真不知怎么对答,只好含糊回答道:“你不是从小就叫我不要走教书这条路吗?要不然,我再回一趟重大,按政策我该由重大落实善后处理,看看他们拿什么主意?
第五节:第二次回重大
1980年一月,我第二次去了重大,在公共汽车上我在想:去重大找谁呢?本来,我的案子既已由重庆法院改判,那么按程序理应去法院落实我的人身赔偿和善后处理,我这一趟该去市中级法院找那姓丁的小子,但我单枪匹马的能去找法院评理么?那里有关于冤假错案的处置规定吗?
中共统治下的大陆是一个只有独裁者政策,却无法律可依的地方,执政者可以随心所欲的颁布政策整人,以后,新的人上台又兴另一套政策;在这种不与人民约法三章,也不受人民约束的独裁统治下,有评理的衙门吗?!
于是我便想到当年负责处理我们右派的人事处主任宋殿宾来。听母亲说他因为爱人出身地主,在文革中受过很大冲击,坐过牢,扫过厕所,有过与我们相似的经历,兴许他会良心发现,现在会作出与当年完全不同的处理。
于是我再次回到重大,在学校传达室询问宋殿宾的住所。那门房告诉我,他在文革时离开了学校,现在在杨家坪的市卫生学校任党委书记。我要寻找的当事人还没有“官复原职”。
但是,我既又一次来重大,总不能白跑一趟。按照守门人的指点,在大校门右方的一排两层楼住宅中,找到老校长金锡如的家。
学生时代,除全校性大会上在主席台上见过他,后来在1959年的五一节,在南桐丛林小学听他宣讲摘帽政策外,我还从没对他进行任何私人拜访。
此次来访又没预先通知他,似乎很唐突。心里准备好了见面怎么开口,便登上了那排房子二楼楼梯。
他的房门虚掩着,我轻轻地扣了一下门,不一会儿,从右侧的卧室里面走出一个背略微驼,个子高高的,大约七十岁左右的老人。他见到我便问道:“找谁?”我从他沙哑的北方口音和长形的脸上唤起了当年的回忆,这便是中国著名的动力专家,名噪中外的金锡如了。
只是我不相信堂堂大学校长住得如此简陋,家里也没有一个负责通报的保姆或秘书,疑惑地向他问道:“金校长在家吗?”他取下眼镜,仔细端详了我好一阵才回答道:“我就是,你找我有什么事么?”看得出他正竭力回忆面前站着的我,只是相隔二十多年,加上他年事已高,在数以万计的学生中,一时无法搜索到我这“倒霉”学生的影子。
我向他鞠了一躬,自报了姓名后,便跨进了客厅。客厅的面积大约十来平米,靠窗的平柜上堆着厚薄头精装书,放得很乱,好像主人刚刚查阅过资料,没来得及收拾。两张单人沙发中间隔着一个茶几已经很旧,茶几上堆着纸笔,零乱放着。墙上挂着的几幅对联上满布了灰尘,两扇通卧室的门关闭着,里屋静悄悄的,不知道住着多少人。
当我在沙发上落坐,开门见山的将我的经历和来意讲出后,他的脸上显得十分碍难,恐怕像落实政策这一类问题,在我之前还没有人来打扰过他,因为这种事,实在与他毫无相干。
1959年他带领学校到丛林煤矿“慰问”下放干部工作组,仅仅是受党委的指派,履行公务而已。今天亊隔二十年,对于当年反右和现在的平反,他恐怕很少过问,对突如其来我的造访,简直不知所措。
听完我的自述,立刻回答道:“啊!我已退休多年,对学校和行政方面的事,已完全脱勾了,据我所知,你的问题应当由重大落实政策办公室解决的。”停顿几秒后,他又说道:
“关于你想找个合适的工作嘛,我现在正受民主同盟的委托,筹划在凉山地区办一所职工大学,正需师资,你不妨再过半年与我联系!”
听到他这话,我对他的善意指点表示感谢,但对他的推荐我已来不及考虑了。当我站起身来,突然从左面的那间卧室里,传来了一阵男孩哭声。
他连忙去开那门,里面的床上正睡着一个形体残缺的,大约已有十七八岁的男孩。因患有先天性小儿麻痹,至今生活不能自理,原来这便是他最小的儿子,刚才因为睡着了将尿撒在床上,醒来不见“保姆”,而发出啼哭声。他赶紧去替孩子更换衣裤和床单。
此时我才注意到,他的腰间扎着一条围腰,好像正忙碌着家务。不好过多纠缠他,便起身告辞。
看到这位闻名中外的老教授,堂堂重庆大学的老校长现状如此,便知道十几年文革将知识份子怎样作践!不过,此时显然不是细说详谈的时侯,匆匆告辞,结束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拜访……
走出金校长的“家”,看表已是十一点半钟,走出校门,在门口的面摊上吃了一碗抄手,想到此时去拜望钱主任正合时宜。记得1957年校园里鸣放刚刚开始,我曾为了劝止马开先离校而陪她一起去过他家。
当时他住在后校门松林坡的专家别墅里,而今二十三年过去了,他是否还住在原处?便去门房询问传达室的值班人员,他们告诉我,他现在住在滨江马路的家属区。
在一幢底层低出马路的四层楼房里,我终于找到了他的家。
我想从松林坡的别墅搬到这里来,一定是文革的“功劳”,只是不知道当年他受了怎样的冲击?
沿着滨江马路,在一处石梯下面走到底楼,叩响一扇木门后,出来开门的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妇女,她在门口拦住了我说:“钱老师正在午休,没有要紧的事最好不要打扰他,你有什么事吗?”她打量着我。
我猜想,她一定是钱夫人了。于是我说:“我是钱主任五十年代的学生,自我离校后二十多年没有回过母校,今天因为路过重庆,特地来探望他的。”
她听说后,将我让进了门里。这是一间大约只有8平米的小书房,那窗子正好开在马路的下面,这同当年他那个松林坡别墅的小会客厅实在无法相比。
屋子里面,书柜已将小书房占去了一大半。临窗下面,安放了一个课桌和一张靠背椅,使人感到了主人的清苦。桌上的台灯,桌面玻璃下面的许多旧照片,都使人想象出鲁迅笔下的三味书屋。
那玻璃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想来是河风将窗子上方马路上的灰尘,随意撒在上面的!
女主人等我坐定,才告诉我:“钱老师因患脑血栓多年,记忆已完全丧失,现在行动不便,基本上像一个痴人。所以,一般情况下我们都拒绝想会见他的人。”
听到她这个介绍,我又环顾了一下这间狭小简陋的小书房,想开口向女主人发问,他们是什么时候从松林坡搬到这儿来的?但马上转念一想,这肯定又是主人一段辛酸的经历,何苦去勾起她对不愉快往事的回忆呢?
正在此时,里屋的门打开了,一个一头花发的老人扭曲著身子,拄着拐杖,趔趄的出现在门槛上。女主人见到他,赶紧跑过去将他扶住,我也没有顾及自己作客的身份,走过去帮着她将他扶上里屋的木床上坐好。
此时,我才注意看这位当年风采绰约的钱主任,而今枯槁的脸比那金校长还要瘦老。他正用手死劲地比划着,好像竭力想说出积郁在心里的话,却始终不能说出口来,脸因激动而歪斜发红,看到这凄惨的形状我好不难受。
问到了张可治老师,他可是当年与黄锡凯先生齐名的中国著名机械理论家、重大机械系的台柱子教师!不料,女主人却告诉我一段想都想不到的往事:
文革期间,有一天下午,机械系的几十个学生,将他带到团结广场升旗台后面,那片高出地面两公尺的草坪上开批斗会。大家在七嘴八舌以后,几个恶作剧的学生便强迫他爬在地上学狗叫!还拿着一条教鞭,命令他学狗在草地上爬着转圈子。
围观学生嘻嘻哈哈,忽然一个学生说他屁股翘得太高,是翘尾巴,不问清红皂白,一记耳光,将他那600度的近视眼镜打落在地上。
可怜这张教授教书把眼睛弄成了高度近视,眼镜一被打掉他便成了“瞎子”,急得他爬在地上满地的摸,团团转,越发逗得围斗他的学生们哈哈大笑。
此时天已黑下来了,张老师的眼镜也不知被谁藏到哪里去了,他还在那草地上一味瞎摸。围观的学生却一哄而散去食堂吃饭了,只留这睁眼瞎子还在那里乱爬乱摸!不知不觉他爬到了那草坪台的边上,从那两公尺高的崖边,一失足,头朝下跌了下去,当即一命呜呼!
文革时我早已离校!对文革中校园里种种暴行,虽有所耳闻,却没有亲自体会过。
今天,我本意想向往日的师长们,为我指点求职的门路。没想到,却从他们身上上了文革一课。亲身经历文革浩劫的钱教授,刚才表现出的想说又不能说的那份痛楚,不知写下来没有?有多少人像季羡林写牛棚杂记的回忆录?现在他只能仰着花白的头仰天向苍天倾诉了。
当我拜别钱老师,走在通往后校门那滨江马路上时,我再次回想起当年我在这里徘徊的情景!带着几重伤感重游故地,很想见见久违的故友,寻访一下当年在丛林煤矿一起共渡右派煎熬的同学。
便折转身来向着民主湖方向走去,因为我听说,当年从广元坝生还的右派,现住在我们求学时的男生第二宿舍。
当我走近这座已破旧的“学生宿舍”时,那熟悉的门窗再次唤起了我二十三年前的追忆。故地重游如像恶梦,仿佛又听见那窗户里面传出的口号声,夹杂着隐隐哭泣声。我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和眼睛,看得分明,那窗户里此时飘出来的是一缕缕白色的蒸气。
大楼的侧门,当年宿舍朱红漆门已变成黑色,两头上楼的楼梯被乱七八糟的桌椅杂物堆满封死。只是过道依旧,从打开的门里望去,原先每间只有十二平米的房间,隔墙已被拆掉,现在变成了二十多平米的大房间,改作了住家户。
走进楼来,见过道上排着一式的炉子,过道中间放着盛潲水的桶,潲水的酸臭与炉中溢出的煤气相混合,令人特感难受。这里成了二十三年后,保下自已一条命,获平反回校的当年右派同学的家。
我在中间的楼梯口上,碰到的第一个当年难友,便是当时地质系四年级的王智山,因为他是调干带薪读书的学生,是当年我们这七十几名极右学生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今天他已五十多岁了。
1960年春天至今已整二十年,当年赴南桐一起劳改的七十六名“右派”至今剩下生还的不到二十人。
这二十年的炼狱对任何人都是“脱胎换骨”的,何况这张不经老的脸皮?如果这些分别了二十年,当年共患难的同学乍然相逢于路上,肯定会被当作不相识的路人而失之交臂。
幸好在这里,在一个明知故友的故地,所以即便是脸皮已皱成了疙瘩,但只要“匡架”尚能识别,一定还会惊诧的认出来!
此时他正从过道中间的的楼梯口上走下来。手里拿着布袋,看样子是要上街去买米,当我们面对面相碰,目光相接良久,他的眼里便泛出了惊诧的光,失声喊道:“孔……孔令平”,接着便紧紧握我的手,拉着我从新上楼,将我“迎”进了他的“家”。
过道里的煤气,使“家”的环境很糟,但无论如何这“窝”比起南桐煤矿或广元坝的集中营来,便有“天壤”之别!这里至少可以自炊自煮,有一个妻子厮守,在身心困乏的时候,可以休养补充。
王智山的爱人看上去挺老实,像北方的中年农妇。我在他那间二十平米的房间里入坐,没多问这些年来的生活和工作,却先谈当年在丛林煤矿一起渡过的拉板板车,运坑木、烧焦碳,偷红苕的令人心酸往事,因为那虽然苦不堪言,却是烙在我们心上共同的伤痕,这些伤痕是无法褪去的。
他告诉我六O年我被捕入狱后,丛林沟所剩下的右派师生除少数的回校复学,其余留下继续改造的四十多人被押往广元坝农场,在那里继续充当名义上不叫劳改的劳改犯。
集中在广元坝的几个老师因抗不住饥饿和高强度劳动,先后死在那里。所以到了1978年原先七十六个发沛南桐的师生,只剩下二十多人出了鬼门关。
我从王智山家里出来后,又去隔壁的江明远家和附近的王泽庸家。
在江明远家,正巧陈兴国跑来了,这陈兴国是当年“杨治邦投敌叛国”案的检举人,在当时的“右派”圈子里,留下了“出卖”同学的恶名,不久前杨治邦投敌叛国案得到平反。
使我立即联想到因吃毒蕈死于甘洛的杨治邦,便把他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1957年的“右派”无论从素质,政治见解,都是一些被毛泽东生拉活址充作‘阶级斗争’的牺牲品。根本不存在,更谈不上同共产党“平分天下,轮流坐桩”了。所谓有组织有计划有纲领的向党进攻,全是毛泽东的捏造。
当年被划为右派的人,充其量对中共的霸道进行了批评,绝大部分对中共存有幻想,在这个“群体”中,经过共产党炼狱后才开始分化,相当部分人抛弃了幻想,坚决反对毛泽东独裁,成为民主的自觉追随者,其中最优秀的人物,在反抗暴力斗争中光荣献身,例如陈力张锡锟和刘顺森,是我们的骄傲!
当大家七嘴八舌谈到雷继尧的时候,讲到他在丛林甘当王怀寿的耳目时,大家发出一片嘘声,连陈兴国都指责他干的缺德事。十八年后,他因在教职工中非法集资第二次进了监狱。算老天长眼给他应有的恶报。
以求职为目的,我第二次回重大,对老校长、老系主任、老右派同学的拜访,虽没有解决我当时的问题,却意外听到“文革”中社会上和学校发生的真情实况。
第六节:政治需要
母亲为了摆脱蔡家场这被人践踏的处境,争取按中共文件所规定的条款从回托儿所。八零年元旦刚过,她便亲自去北碚将她准备了好久的“礼物”,送到北碚托儿所去。
这天我见她一个人坐在屋里一声不吭。便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她摇摇头,老半天才叹气告诉我上午去托儿所的经过。
蛮不讲理,毫无同情心的托儿所领导,以母亲年龄大,即将退休为理由断然拒绝了她的请求。她辛辛苦苦制作的教具和伏灯写成的教材被拒收。
当年划母亲为右派的时候,就因为她生性倔犟,虽身受歧视,但对无德无才的团支部书记却常流露看不起的情绪。今天又不肖于逢迎拍马,不善于“走后门”,教育局的“领导”旡视她的正当请求。
小小一个区教育局,和它管辖下的托儿所,便是当时社会的缩影,当官的绝不会根据母亲制作的几件玩具和撰写的几本教材,在工作条件、生活起居、住房、待遇等等方面按中共平反冤案的规定,给她起码的安置。
这事发生后不几天,临近春节的一天上午,医院党支书王光明,走到我住的那房里来,向我说:“有两个教育局的人在我的办公室里找你谈一件事。”我心里很诧异、区教育局与我素无关系,我既不认识它的任何职工,也没想过要找他们谈母亲的事,他们找我又干什么呢?
进入王光明的办公室,我见里面坐着两个人,一个瘦瘦的大约五十开外,另一个大约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两人等我坐好后,那位老头开门见山的说:“你已经回来四个月了,统战部已将重庆法院和重庆大学对你的平反材料给我们寄来了,我们今天是代表区委专门来对你的工作进行落实的。”
他一面自我介绍道:“我叫罗士进,是区教育局的政工股干部。”
此时,我心里已经完全明白,听那姓罗的叨叨不绝的讲教育与四化关系的大道理,颂扬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当老师是一件光荣的职业等等后。最后说出教育局的人事决定:将我安排到二十四中当教师。
他说:“你的母亲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冤屈,好不容易将你盼回来了,你回到北碚蔡家场同母亲团聚,体现了党的人道主义关怀。这也是你们母子俩期盼了好多年的,我们根据区委统战部的意见,周密考虑后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听他左一个“照顾”,右一个“团聚”,使人肉麻,我本想就母亲的落实政策,要去教育局找他们的,没想到他们自己跑上门来,这些人一肚子坏水,母亲在这里受了二十年折磨还不够,现在打起我的主意来了。
“我的母亲花了那么长时间制作了幼儿的教具,编写了你们正紧缺的幼儿教材,跑到教育局来向你们苦口婆心讲情,要求你们能按政策规定,调回教育局;再说她现在年事已高,这蔡家场交通极不方便,这个医院员工长期欺侮她。
你们不但不考虑有关规定,也不顾及她的困难,反而以她将退休而拒绝她的要求。现在你又跑到这里来,猫哭耗子,想把我们母子俩永远栓在这偏僻的乡镇上。我老实告诉你,这个二十四中我是不会去的!”
我一口气把对方的真实意图当场戳穿!好像出了一口恶气。
当面戳穿了假面具,来人自已也觉欺人太盛,心里欠疚,屋子里暂时沉默了。正在这个时候,母亲从外面走进来。
那罗士进必竟是政工干部,明知自己亏了理,满脸堆笑的向母亲说:
“你和儿子,受了不少委曲,我们都理解,但是托儿所安置你也有相当困难,现在住房是所有安置单位最感紧张的事,他们不想本单位多一个快退休的人。落实政策中你们有气,还可以向我们身上出,我们又去向谁发泄?这都是四人帮造成的,所以大家还要本着向前看的精神,才能解决问题。”
我望着他,知道他不过是奉命办事的办事人员,我也没有必要找他出气。沉默片刻,他便向母亲说:
“你老人家还是劝劝你的儿子,总不能老是赌气。再说,拒绝区委的安排,老是呆在家里不工作,也对你们没有好处。如果你儿子现在愿意到二十四中报到,我建议工资可以从一月份开始拿。现在中学就差这样的受过正规教育的大学生。至于你对这样落实还有意见,可以通过组织程序再行调整。”
我们送走了罗士进后,回到母亲的寝室。我再次望着放在母亲床前那一纸箱的儿童教具出神,母亲从事了一辈子的教育工作,想不到我们母子到了今天这个时候,还要为自己的工作而焦虑。
老秦
第二天,正巧来了一个病人,上到二楼来,口称是来找母亲的。看他满脸的胡须,头发蓬乱,精神非常憔悴,身上穿一件灰色打补丁的棉衣,很脏。母亲很客气的接待了他,一面向我介绍这个“病人”的历史和遭遇,这是一个同母亲有过相似命运,共过患难的蔡家“黑五类”成员。
他姓秦,二十三年前,同母亲曾经一起在北碚炼铁厂接受“强制劳动改造”,那时他才二十多岁,原藉是蔡家地区土生土长的人。
1957年曾是北碚区农贸公司的一个“干部”,就因出身地主、口风不慎,反右时被扣上没改造好的地主子女和右派双重帽子,同母亲遭遇相似,凡倒霉事都有他的份:运动一来,当“主席”,运动一过,便充作廉价劳动力。
北碚铁厂解散后,他先于母亲调到蔡家供销社,接受“监督劳动”,当搬运工。
1971年,他在表兄帮助下,讨了一个家住镇供销社不远,蔡家的残废农村姑娘为妻。因为他必须一大早起来为供销社下苦力,下午又匆匆在下班后赶回家忙自留地,实在受不了,便主动放弃了“公职”回家当“农民”。
他今年五十多岁,看上去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常常伤心的说:“每天在地里劳动,分不清洒在地里是汗水还是泪水,要不是看在两个孩子这么小,我真想一死百了。”
风里雨里挣扎到今天,除一个茅草屋,连床好棉絮都没有,两个孩子大的只有七岁,没钱上学掇学在家,打一点猪草,小的才五岁。妻子是一个残疾人,除了喂猪便什么都不能做。那个年代农民的日子比搬运工还苦,家里靠他一人赚的工分,不够四口人的基本口粮,平时开支是拿不出一分钱的。
1978年好不容易他盼到了平反的那一天。不料他除了得到供销社给他一纸“纠正右派”的通知书外,公职却没有恢复,也没有工作和工资,于是他拿着文件跑重庆市委、跑四川省委,像乞丐一样排在长长上访的队列中。
时间花了两年,除了跑路给他留下几千元车费的借债,给他头发增加几处斑白外,一无所获。
中共北碚区委统战部冷冷的回答他:“当年你是自愿离职的,而不是组织上开除了你的工职,所以不存在恢复工职的问题。”
供销社的党委书记翻着白眼对他说:“你自己要辞职,我们有组织规定,如果你硬要求恢复原来的工作,那我们就只好请示上级怎么处理吧?”从此以后,他要再上访,都只得一个简单的回答:“回去等着吧!”
时间就在漫长的等待中过了一年又一年,眼看两个孩子因穷旡法上学,妻病不得治疗!除我的母亲在他来医院看病时给他一点接济,很少有人理他。
母亲对我说:“只要你用心观察,他那形象就像油画‘受难者’中将头伸向苍天的老农。看到他的遭遇,想到世上比我们更惨的人大有人在,我就感到已没有什么可求的了。”
老秦的到来和离去,对我产生很大的震动,全国处处一样,到处都会碰到这些落难者,所有获得平反的人,都吃尽毛泽东的苦果。既然平反是自上而下的一种施舍,有它的政治目的。落实到具体的人,工作也好,待遇也好,岂会超出共产党的恩赐?也不会让受害者摆脱当奴隶的命。
老秦走后,母亲劝我说:“我看,你就不要固执了,他们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就像收拾那姓秦的那样收拾你。横加一个抗拒组织安排的帽子,事情就麻烦了”。
接连几天,我心里被落实工作的烦恼搅成一团乱麻,压抑的心情需要释放,便将自己关在我所住的那间病房里,从墙上取下那把从盐源带回来的二胡,独奏起来。
空山鸟语,空山鸟语,我可是连小鸟也比不上啊!在中共天下里,我们只是一群关在笼中的小鸟而巳……
正在这时,护士小陈在我窗下喊道:“快去粮店领过年的花生和糯米。”这提醒我,回重庆的第一个春节悄然而至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