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1年12月14日讯】【编者的话】《血纪》记述了大陆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农场,在劳改农村二十年的血泪历程。《血纪》一书完全可以与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相比。小说《古拉格群岛》反映了苏联人民在斯大林统治下的血腥恐怖让人触目惊心,而《血纪》则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难经历为主线。这条主线也是毛泽东祸国殃民的编年史,更是陈力、张锡锟、刘顺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诗。书中人物众多,文笔朴素,使中共监狱的惨无人道和烈士的壮怀激烈跃然纸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书前言中说:“当这本书有幸与你相逢时,让我们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相识,为融化中国专制主义,建立中华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请看长篇纪实连载《血纪》。
第二章:落实政策的马拉松
如果因为母亲赐给了我生命,要感恩于她的生养之恩;那么我求学的学校赐给了我生命的内涵,不但铸造了我的灵魂,还教会我知识和适应社会的本领,所以理应称为母校。
学子与母校的感情譬如孩子对母亲的感情,在离开这块我曾居住过、生活过的地方整整二十二年后,重返这里,也有一种怀旧之情。
可惜,这种感情却因这场人祸蒙上耻辱,蒙上了绵绵的恨!
虽然理性上我知道,羞辱来源于中共统治阶级的一小撮,来源于毛泽东,但同我朝夕相处的同学们,应该有起码做人的良心,有起码的判断能力和是非标淮吧,然而偏偏坐在北京城头的毛泽东,竟用他想出来的“六条标准”支配着他们,把当年这场荒唐运动搞成一场令人胆寒的练狱!使数万旡辜学子伤身于荒野边陲!
令人惊叹的是,毛泽东怎么想得出把学校变成人咬人的场所?让品性卑劣者变成狗,向毫无防备的学子恣意残害,报复,取乐?
现在,当年整人的打手们藏到那里去了?是心亏理虚躲了起来,还是像狗一样藏在暗处,等待再爬起来反咬一口的时机?
回校的一路上,头脑里不断发生奇怪的问题……
笫一节:回校
从北碚坐车到沙坪坝,下车后步行向重庆大学走去,二十三年前的街道依然如旧。记得刚刚入学时,我在这条街道上买过文具、参考书、理过发、吃过饭。
还记得离大校门不远,有一家餐馆,做的麻婆豆腐辣得令我叫绝。我那时觉得这是我吃过的做得最棒、价格也最便宜的菜了!经过那里,我有意觅寻,却不见了当年那餐馆,沿街的理发店文具店也改作其它店铺了。
当我走到那两块刻着“重庆大学”四个红字的石柱碑前,二十三年前我离开它的那一幕立刻浮现在我的眼前,二十三年前我们从这个地方,被押上大卡车送到南桐矿区去“强制劳动改造”,那一天在风雨和太阳交叉作用下,风雨操场锣鼓喧天“欢送上山下乡干部”。
全校游行队伍,使我们这几十个被“开除”的异类,徒添了歧视。
今天,二十三年过去了,我刚从地狱里走出来,满脸带着过早刻下的皱纹走进校门,循着回忆的引导先去沿江马路,当年那儿曾是我被斗得昏头转向后常去的地方,我在那里呼天喊地,在绝望中希望有人救救我…….
商学院的石头房子还是老样子,它能抗住日本鬼子的炸弹,同样也抗住了“文革”的枪炮!再往前走,化学实验大楼还是那庙宇式构造,只在那辽阔的中间地带,添了几座楼房。
在当年饶家院古老的建筑前面,我看见门口悬挂着:“重庆大学落实政策办公室”的牌子。不过,此时,我不想马上就进去,因为我还没有弄明白,在经历了这‘脱胎换骨’后,来这里干什么?
是向他们去诉说自己想都没想到的灾难,给我安抚么?是拾掇那些被破坏的幻梦,向人们呈诉满腹的忧伤?还是去见一个连一无所有的穷犯人都想再榨点油水的郑树勋?是去认错、求饶,以可怜来换取下半生的安稳?
为弄清楚今天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我还需要思考,更需要走遍当年在这里曾留下记忆的每一个角落。弄清楚“反右”是一场我个人的灾难还是整个中华民族的灾难?是母校的过失,还是当年被整的同学、教师的过错?是我们的过错还是专制主义不可饶恕的罪恶?
我在饶家院旁徘徊后,便向着松林坡大礼堂方向走去。二十三年过去,原先就已破旧的礼堂还在那里,只是当年挂在那些松树干上满贴的大字报,交心书和血书却无影无踪了。
追溯这儿的狂热,便能了解学生是一个可塑性多么巨大的群体。
由于他们的幼稚无知,他们具有何等可爱而又何等可怕的双重性。
他们可以呼喊民主的声音;又可被独裁野心家所利用。
创造美好未来,同毁灭正义和科学,同时都可以为之!就看谁在操纵他们。所以这是好事坏事都可做出来的群体,当年共产党对学生的操纵使校园里陷阱满布,现在想来还使我不寒而悚!
再往前走便是学生食堂了,我们当年在这里听“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传达时,却不知道“阳谋”的含意!那些当年张贴大鸣大放的专栏早已不知何处?而今只留得一片荒凉,隐约可听见当年在这里的争论和叹息。
转过弯道便是我们当年的宿舍。我在当年住过的地方呆呆站了好了一会儿,仰头上望,还清楚的记得曹英们是在那一间屋子里组织的轮番批斗会,将被划成右派的人斗得昏头转向、精神失常。
当年曹英威逼我的声音犹存耳际,我就是在这里掉进了“阳谋”的陷阱。掉进了‘伟大’中国共产党所布下的阶级斗争的天罗地网,我就在这里把自己痴迷的个人幻想,变成一场二十三年地狱里的练狱。
转过身去,便是图书馆后背山底一角,我们当年这群心灵惶恐的孩子们,曾拖着犁耙挣扎在刚刚被新鲜粪水泡灌的水田里,干牛的活,脱人的皮,从此,地狱的烈火就在我身边燃烧起来。
就这样的一路寻来,!当年在我求学的这个摇篮里,除了歧视虐待什么也没有!同学间的那种天伦的感情,全被当年乱舞的群魔扼杀了。
现在,我要从新认识这个曾生活过的地方,从新了解那个时代校园里的主人,再认识这个始作俑者的中共集团,除整人和对社会的破坏,它有光明的一面吗?
如果说我在这故地重游,拾到了当年没有发生,现今已改变了的东西,又产生一个最大的疑问:当年整我们的人现今有几分省悟?他们怎么就全消失了,像鬼一样?毛泽东还没倒,围着他的猢孙们就散了?
重大保卫处仍在原来的老地方。不知为什么,一进入那保卫处的小院我就感到压抑。说实话,若不是为了将来的工作和“平反”,我是绝不会主动去跨这个门槛的。
走进大门,在过道上,我向一个穿中山服的中年人询问郑树勋是哪个办公室?他指了指走廊尽头倒数过来的第二间屋子。我整理了一下思路,准备好了几种不同情况的应对,便走了上去敲了一下门。
门打开了,开门的正是四个月前在盐源“提讯”我的人。不过此时白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一改一年前“审案”的凶像。
一见是我,他很客气地请我进去入座,还谦礼地倒了一杯茶,一面寒喧一路辛苦之类的客套话,他的这种态度反而使我警觉起来,一面小心地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心里却在惴度对方要耍什么花招?
此刻我忽然对空手而来感到难堪。倘若今天我提的是一个沉甸甸的大手提包,一进门就打开提包,按照三个月前他开出的那张货单,将“贿物”一点点地数给他,恐怕对方会关上房门,在喜形于色的同时,会对我的安置有一场讨价还价的口舌。
他一定会说出几个紧缺人才的单位,说那里的规模如何,工作条件如何,工资待遇如何,建议我到那里去上班。我也会提出诸如住房,奖金等等的要求,甚至还会请他帮忙,回重大工作。
虽然这是我花了极其沉重的代价换来的,对方所说的也弄不清是真是假,但我想我也许就有了一个可以摸进去的后门。
但是,一旦我进了他的圈套,今后还会不会没完没了发生新的勒索?现在我偏偏不肖此举,采取了马大炮的建议,此刻装做什么也不知道,只听凭命运安排了。
在他指定的坐位入坐以后,我便从帆布挎包里,将盐源农场加刑的平反判决和介绍信取了出来,我留意到他紧盯着那挎包,从他的眼神中我明白他在想什么?一种不能明言的难堪掠过了他的嘴唇,他接过信看了两遍,想开口问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过了一阵,他绕着弯子问道:“我这次到盐源专门为办你的案子出差时,走得匆忙,有些想在盐源顺便办的事忘记了,就连自己的路费都没有带够,多亏你们那个队的马司务长照顾,临行时,还给我补足了买飞机票的钱。回来后,我给他寄去了,你回来时,他没有向你说什么吗?”
我看了看他那狡猾的脸,心中暗暗佩服他的脸厚功底,便立即按马大炮的嘱咐,很诚恳的傻乎乎地摇着头。
到此时,他才明白,过去在其它人身上使用揍效,并得到好处的手段,却在我这里放了瞎炮。面不改色的对我宣布:“关于你的右派问题,是由我校落实政策办公室来办的,至于你60年所判的反革命一案,要经过重庆市中级人民法院处理了,我已将调查材料和结论转给了他们,你只能去找他们!”
如此看来,要我到这里来,纯属是这郑树勋的三十斤索取的需要。因为无论去落实政策办公室或去中级人民法院,都无需来这里转一个弯!而平反以后工作的具体安排,恐怕更不是重大保卫处所能决定得了的。
于是我心里暗自庆幸,幸好没有按他开出的三十斤见面清单,费尽心机去一一备齐,再路远迢迢的带到这里来当面交给他。
但是,转而一想,重大保卫处必竟是我平反的第一个环节,也是具体的落实者。其它环节,还不都要根据郑老头的最先意见办理?这个意见有多大份量我一无所知,所以,我在他面前怎样做才不失误,我还没有主见。
“诺,现在我就带你到学校落实政策办公室去。下面的事是他们负责的。”沉默几分钟以后,郑老头一面把我刚才交给他的材料还给了我,我下意识的看了看他的表情,心里想着,我的到来肯定让他大失所望,便跟着他走出了保卫处,向饶家院走去。
党委办公楼,学生时代一向被我们看成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机关,它决定着我们今后的政治命运,实际上也就决定着今后一生的命运。入学三年,我就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生怕在这里被问住,节外生枝的自找麻烦。
我被郑老头带上了二楼,走进了一个宽敞的屋子里,进了屋,按照室内的办公桌判断,在这个办公室里办公的人员足有二十余人。
每一个办公桌之间间隔的地方放着凳子,大概专供来访者和正在等待结论人的座位,所有办公桌上都堆满了各种卷宗。
听说自去年开始,这儿每天都要接待上百人次的来访者,他们都是等待或办理各种甄别手续的人。所以,这两年来,这儿成了重庆大学最忙碌的地方。
后来重大党委书记高书记告诉我:“解放三十年来,这么一个总员工不到四千人的学校,就有四千人先后在镇反、肃反、三反五反,反右运动、社教、文革运动中挨整,现在平反了,问题一下子全都摆了出来,党委的压力一下了增加了几倍!”
我不禁想到,运动一来,为了政治的需要,把学校这种培养人才的摇篮,变成了按政治需要制造人整人的监牢,现在,又因新的需要将抓进来的“鬼”放出来。这忙碌的党委在做什么不是很清楚吗?说中共对文化的摧残,对教育的亵渎,在这里证据齐备。
郑树勋把我引到办公室中间的一张桌前,那桌后坐着的是一位年纪大约四十多岁戴眼镜的女士,像是从系里抽出来的老师,交待了几句便独自离开办公室下楼去了。
从她年龄上判断,当年也是一个与我年龄相同的学生,她知道中共捉鬼放鬼的内幕,完成“纠错”吗。
等我坐下后,她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式两份登记表来,在上面填写上编号后递给我,一面向我发问道:“你就是机造六零七班的学生孔令平吗?”我确认以后,她便吩咐我用钢笔公正地把表格填好。
我接过那表一看,表的名称是“重庆大学落实政策人员申请表”。心中对这“申请”一词颇反感,暗想道:把我们这些无辜的学生当年捉弄够了的中共,而今又因政治需求予以平反,怎么会要我们填上“申请”的字样?好像是因受害人主动“申请”,才有今天的“平反”。
尤其在该表首栏中,首先要填写:“当年划右的主要依据”?
二十多年间,我的申诉不下百次,却没有人理会我,反而在各种场合下威胁我,说我在为反革命言行狡辩,该罪加一等。想到这里,我望了一下面前这位女士,心中的气想借此向她发泄。
想起当年曹英们组织的批斗小组,对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普通学生,使出那么卑鄙手段,按他们事前编好的罪名,不惜四天四夜不准我睡觉,捏造马开先与我见不得人的“丑闻”,并要我在精神错乱时认招;把“攻击中国共产党领导”、“诬蔑党的各项方针政策”的种种屎盆子统统扣在我头上。
现在,是要我将这些完全莫须有的罪名从新罗列一遍?还是恢复这段被中共的暴力扭曲了整整二十三年的往事真像?
痛斥纵然可以使我所受到的怨气得以释放,但自我接触郑树勋以来的种种迹象表明:中共在给平反留下被称作“反右是必要”的尾巴,反而要求我将当年扣在我头上的屎盆子,从新认可并对冤屈制造的元凶表示“谢恩”,我岂能就范?
过去旡缘旡故,而遭迫害的无辜者何止千万,但有志以自已遭遇的冤害留下亲身经历,告诫后来者的却不多了。
我想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溅始作俑者一抹污渍。我要作专制暴政的见证人,犯不着为一栏的填写感到困惑。
想到这里,我便在这一栏中写下了两个字“出身”。这样,既如实地反映了我的遭遇,也说明当年相当多的人仅因家庭出身被划成“右派”的,这既吻合毛氏初衷。同时执行平反者也较易接受。
她看了我填的表,目光长时间的停在“当年划右的主要依据”这一栏内。
正好,邻近办公桌上几个廿多岁的年轻人围了过来,他们多少带着点好奇心向我询问二十三年前发生的事,从年龄上判断,当年他们还没有出生!看看他们脸上挂着天真,想到告诉他们当年发生的“反右”经过,兴许会有利于他们手头正在办理的案件尽快落实。
我在追述往事时特别提到了马开先,讲完了这些过程,我希望他们能帮助我找到马开先,因为重大党委一直拒绝告诉她的下落。
正在这个时候郑树勋回到了办公室来,他吩咐戴眼镜的女教师,取出预先早已列印好的“重庆大学机械系党委办公室”签发的“红头文件”,郑重其事地向我宣布:“经校党委落实政策办公室反复查核,报经党委批准,现在对你在1957年划为右派分子的处理作出了改正,这是改正通知书。”
我从她手上接过那份“红头文件”那上面这么写着:
“查1960届,机造七班学生孔令平在五七年整风期间,曾出于帮助党进行整风的动机,对党的政策提出过一些意见和看法,在这些意见中由于受当时社会右派思潮的影响说过一些错话。但仍属于教育问题,不应当以此作为向党猖狂进攻的依据划为右派分子,现在为纠正反右扩大化的错误,特予以改正,对他本人恢复被开除的学藉”。
所有“改正”通知书都千篇一律这样写的。
中共用这轻描淡写的套话了结“冤案”怪轻松的!!西方人讲人权,中共视为无稽之谈。!既然当时是我“说了错话”“做了错事”当受教育!怎么处置都说得过去,充其量是“处置”不当,中共何错之有?
只可惜,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明明对无辜者屈打成冤、偏要打着“平反冤假错案”招牌:拿到世界上去诳骗人,我怎会同意?
不料那郑树勋却从一旁插上话来:“你看,你还有什么意见?”他那胖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诡秘。他也许真以为,二十三年的炼狱已把我们全都变成了随人戏捏的火巴蛋,今天面对这样的“改正结论”会感激零涕!
但他看出了我的反感,心中已明白,便把脸一沉,煽风点火的说:“你这个人认识上就是爱钻牛角尖,吃了几十年的亏还不见大改,你想想这次平反,校党委下了多大的决心,排除了多少干扰?既体现了党的政策光明磊落有错必纠,又体现了对犯错误同学极大关怀和人道主义,来之不易啊!你还不快向系的党组织表示感谢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向那戴眼镜的女士送去谄媚的一眼!
我狠狠的白了他一下,冷笑着说道:“这二十多年多亏我年轻命大,还没有被整死!能活到今天也不容易!不过,今天我是来拿平反通知书的,你们不是‘纠错’么?如果我还保持着人的羞耻心,我为什么下溅到向害我的人认错的地步?”
由于激动,我猛然的站了起来。
此时我的脸一定是铁青的,捏着:“恢复学藉通知书”的手颤抖着。
那戴眼镜的女士看见我那可怕的神情,怕我一怒之下将它撕掉,连忙从我的手里将“通知书”夺了过去,连连说“现在这通知书还不能发给你,只给你看看并让你签上意见的,等到你的原案平反后我们才能给你。”
还告诉我,重大经过一年的调集档案,核实材料工作已结束,现在已申报重庆中级人民法院,今后要催就催法院了。
第一次回校‘落实政策’只好空手而归了,我站起来看到郑树勋正在那里赫赫奸笑。由于我缺乏冷静没能按捺对他的憎恨,不顾一切同这“恶棍”撕破了脸!提着手提包,出门下楼,愤愤的走出那圆形的石拱门!走出党委办公楼,忘了怎么走出校门赶公共汽车了。
在车上,满脑子还在翻腾在落实政策办公室里的那一幕。
回到蔡家医院整整两个小时后,心中仍未平静。钻进了楼下我那间停尸房前的临时住处,往床上一躺,什么话也不想说。
母亲见我从重大回来情绪非常不好,到我的房间里,轻轻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我只是摇头,并没有回答她。那晚上,我连饭都没吃就睡觉了。
笫二节:衙门口前的‘上访者’
经重大以及那汪秃子的“教育”,令我更加明白:
对落实政策不可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奢望,反而还要提防着这些心存诡意的鬼蜮,玩弄各种伎俩、设下种种圈套!中共的政策,是统治者任意揉捏的面团,我们这些初生之犊,糊里糊涂坐监,现在又被莫明其妙平反,各级衙门在捏这个面团时,是决不会考虑受害人二十多年伤害的。
我忽然想到了自卫,便从我的行李中,将马大炮转交给我的,郑树勋那封勒索信翻了出来,就灯下写了一封给孙起孟的信,告诉他承蒙他的关照,我才得已回到母亲身边。并且把郑树勋这封信一并寄去!
过了几天,情绪慢慢隐定,重大方面既已答复我以后去催促重庆法院,只有了结我1960年“反革命”一案,我才可能得到一份工作,并得到至今还押在蔡家派出所的户口薄,也才可能得到我因生活需要的粮票、布票、油票。我还要继续活下去!我还有未完成的事业!一切都还刚刚开始。
十二月二十日,我去了在下半城的重庆中级人民法院。
这一天十点钟,我才到了位于南纪门的重庆法院门口,如果我不是必须从这里领到我今后的“活口”。我是宁死也不愿上这阎王殿来的。
它高高耸立在半山之上,俨然以掌握生杀大权藐视着在他下面的重庆老百姓!我走到门房门口,一个披绿色军大衣的值班民警,向我索要介绍信,我说:“我是来催办落实政策的事,也需要介绍信吗”?
他回答说:“我怎么知道你是谁?这是对犯人进行审理宣判的机关,不允许谁向里面乱窜,如果你因催促案件而来,那也应当持你们单位开具的介绍信,说明你的身份以及事由。你一无所有的往里面钻,找哪一个处室,找谁都不告诉我,我也没有办法向里面通报啊!”
此话有理,上次在重大,我为什么就没有想起开一张介绍信?
在学校和法院两个机关,如何呈递公文,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回想当初南桐法院由谁审理我的案子,我就一直没有弄明白,也从来没有人向我明示过。
糊里糊涂的在供辞上签字划押,被办案人当成面团,捏出了十八年徒刑,我还蒙在鼓里不知道,这几乎要了我的“命”,到现在,我那十八年徒刑由谁判的我都不知道。
唉,年轻时代的我简直是一个迷路羔羊。向预审人员预先放置的阳谋套子里钻,等到残酷的监牢使我猛省时,我已经被关死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笼中了。二十年里我想从这个阳谋的圈套里退出来,是多么不容易!
想到这里,我便把我的名字以及学校和原来的案情,向那守门人作了一个简单介绍。他听后拿起电话筒一连拨打了几个部门,回答都说,对我的案件他们不知道。我无可奈何的向那高耸在几十个石梯上的“阎王殿”望了一眼。
他见我一脸的焦虑,便建议我最好到市委办公大楼的信访办公室去了解一下,看看像我这种案件该通过什么渠道来问?
我就这样,在这道衙门面前,被守门人理直气壮的踢了出来。
也罢,去市委见识见识,看看落实政策的门坎里大小衙门水有多么深?
当我到达七星岗时,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我在附近的小面馆里胡乱地吃了一碗面,就来到了市委正门。两个全付武装的军警把我拦住,我心中暗忖:这里才是重庆老百姓的真正阎王府。
我还是二十三年前来过,二十三年前,为了向当时的市委呈诉情况,便将我在大鸣大放期间,与母亲的全部通信,送到这里来。
我哪里知道,这对于阳谋来说,划成右派本不需要什么证据,只需家庭出身就可以了,二十三年后,我再次来到这里,深深痛悔当年我的天真和糊途!。
两个兵将我挡在传达室里,那里面值班的老头告诉我,专管平反冤假错案,是统战部下设的“信访”办公室。并指着那距正门两百公尺的一个小巷,说沿小巷进去便是信访接待办公室,我便向那小巷走去。
还好,这一次总算没有碰到什么盘查和障碍,进了里面,办公大楼的门却紧闭着,它的面前一条大约五十米长的走廊中,长条凳子上早已排坐着二十多个人,一看就明白,他们是在等待那两扇紧闭的大门打开。
我看了看手表,时间还不到一点钟,按照机关办公在下午两点钟的常规,还足有一个多小时,便问起那排坐在最前面的女人,她说她是今天早晨七点钟就来了,一上午才接待了十几个人,等轮到她,已经到下班时间,只好继续再等两个钟头,等到下午再说。
我望着这些候在走廊里,排着轮子等候接待的人,他们大多上了年纪,为了“信访”不惜饿着肚子在等。
看着长长的队列我开始踌躇起来,要是按照最前面那人所说的,上午才接待了十几个人,那末,下午未必能将排在这里的人全都接待完,白等一下午,空手而归,不如趁早离开。
但是路远迢迢从北碚到这里,空手而归未免遗憾。既然来了,且看看情况再作决定吧!
坐在我前面的两位老人,一位白发苍苍,看上去已是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再前面的便是一位满脸皱纹年过六旬的独臂老头子,从他们满脸的愁容和疲倦神态看,像经过一场战争后,等候在市政厅门外,排着长队等着抚恤的死难者家属。我听见那独臂老人正在向老太太倾诉他的遭遇:
“解放前,我是水上派出所的警察,干我们这一行的,兵荒马乱年代为一家人生活,谁又完全没一点靠山?那段历史我早就在解放初就交待了。那时我只是个小小水上警察,无非是干了点水上揖私,船到码头作些检查之类的事。凭我熟悉水路、精通技术,当了几十年的水手!那算什么特务?”
“文革一来,新来的革委会主任,把我当警察的事重新翻出来,逼我承认解放前当过特务,把我送到学习班里关局子,唆使我的老婆和儿子不认我。”
“我说:‘你们对我的历史已经查了多次,现在还要我无中生有乱招一通,是什么居心?’那当官的说我顽抗,开除了我的工职,把我送去劳教。”
“在劳教所里,一面对我用刑,一面逼我承认当过特务,左手被打成骨折,又不给我医,直到我的伤口化脓烂了长了蛆,才送劳改医院。医生说:‘送来晚了,只有截肢还可以保我的命。’我的手就这样废了一只。”
走廊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他说着将那空荡荡的左手袖管,用右手拣了起来让大家看,继续说道:
“上个月航运办公室的人跑到劳教场,说要落实我的政策,现在查明我确实没参加过特务组织,所以要恢复我的政治名誉。但这十年来家没了,老婆嫁人了,我已是残废人,儿子也不愿收留我,我到哪去安身?所以我向他们说,我不能空得个平反的名分等死,给我一间房子吧。
可那整我的局长说:‘你已经退休,给你退休工资就够了,你一定要回长航现在能干什么,何况现职的人都还没有房住,我又拿什么给你?’他们打残了我,就这样撒手不管了,谁来服侍我的下半生呀!”
说到这里他呜咽着哭了起来。
大家听着,没有人开腔。在座的人哪一个都有一本心酸账,像他这样的受害者在中国这个年代处处都是。有谁来管这些被历次运动弄残了的老年人?
当年因执行单位对各种受害人草率处理,今天,这些受冤者,不辞万里行乞,赴北京上访,死在路途上的人多的是。没有人去统计这个冤孽深重的数字!……
看着他那样子,我又联想到我的母亲,她也同样因为年事已高,被整她的单位所抛弃。至今还留在蔡家医院,受那里欺侮过他的人呵斥,虐待。
心中还在翻腾,又听见那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接着开始口念叨起来:
“我就这么一个独儿啊……”
她第一句话,便使我联想到鲁迅笔下,“故乡”中的主人公祥林嫂。那是她刚满五岁的儿子被山里的狼叨去以后,逢人便要诉说的话!虽然面前的她,比之祥林嫂苍老得多。而且从她那身打满补丁的棉衣看,她比祥林嫂的遭遇更惨。
且听她说道:“文化大革命中,我儿单位,八一五的头头!硬说他是‘老保’,还捏造说他过去还参加过啥子七星党,便把他抓起来关进黑屋子里!我听到后,人都吓傻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啦,我跪在那个姓曹的面前,请他看在我这孤老太婆份上,高抬贵手,饶他一码!没想到,我那脾气刚烈的儿子却从关他的黑屋子里逃了出来,唉!”
老太太陷入了沉思,停了一下继续说:“我看到他,叫他赶快跑,哪里晓得,他却去找那个姓曹的“算账”。当场还打了起来。那姓曹的当下便叫派出所把我儿抓了起来,硬把他说成反革命行凶报复,抓进了监狱判了十年徒刑,把他送到新疆劳改。从此以后,我儿就再没有回来过…..”
“现在,托邓爷爷的福,我儿写信回来说他的案子平反了。既然平反了,那就该回来呀!我都已快八十的人了,身边又没得其它人,跑这个地方都跑四次了,每次都喊我等!可是,我们这些老人能等多久呀?我的儿呀!你又为啥呀?真的老娘有个三长两短,连个收尸的都没得……”
边说她嘤嘤的哭出声来。然而在场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好像麻木一般。人间的涂毒,有时比野兽更残暴,夺去她儿子的不是狼,而是与儿子共事的人。
那些主持平反冤案的官僚们,从没想过,二十多年那么多冤案牵及到多少个家庭?这成了久积的社会肿瘤,平反多成过场,使这肿瘤越来越大!
今天坐在长廊里的二十几个“代表”,就同全国千千万万的冤狱受害者一样,好像是一些奉了特大赦令的“罪犯”亲属,彼此间除了陌生竟找不到相互安慰的话,当然更谈不上同仇敌忾了。
若以个人身份,跑到共产党本市的最高衙门来求解脱和赦免,‘平反’必定流产,路遥远兮,前程漫漫。
我正思考着,长廊里一阵骚动,看我的手表已是下午两点半了,“唔!迟到了”我下意识的喊了出来。可那两个年轻人却丝毫没有显露出一点内疚,而是一脸的傲慢,大摇大摆地从这二十几个上了年纪人面前穿过。
偏偏求访者中有几个低三下四,向两个从他们面前过去的人点头哈腰。好像自己原是来乞讨似的,那两个年轻人却像来施舍什么一样。
当办公室的大门打开后,长廊里等候了几小时的人群全都向门边涌去,只听见那排在前面的人不断地嚷道:“喂!排轮子,不要乱,按次序,不要乱。”好一阵子的推推搡搡排成了队,不过已不是坐着而是站立着。
我看见刚来办公的年轻人不紧不慢的放下公文包,取过了自己的茶杯,走到里面泡了茶才坐下,从为首大约五十岁的女人手中接过递过去的材料。
那女人叨叨的叙说自己的丈夫、儿子和被抄家的经历。好像一个溺水已久的人几经沉浮后,才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不料,还没等她叙说完毕,那年轻人便显得不耐烦了,不屑的说:“后面的人还多!你把话说简短一点”。一面打开材料,没去听她的哀哀呈诉。看完材料,拿出登记表,截断了对方的述说,一问一答的在那上面填写了信访人的姓名、性别、年龄及事由等等。
写完后便向求访者说:“你这个案子应去找××法院”。那女人马上说:“我已经跑了十几次了,每次都叫我等,落实政策以来我等了两年了,这案子拖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决啊”?那接待人并不理她,拖长了嗓音喊道:“下一个!”
我看见她那带着深深不满的表情,迟迟不愿从座位上站起来,等到这个时候,今天她整整等了七个小时了,中午还没有吃饭,原想有一个积极的结果,可惜这里仍把她当成皮球,踢回她不愿再去的法院衙门。
我深深同情她的饥饿疲惫,只见她在那里闷了几分钟,无奈的站起来。那一瞬间,她刚刚的座位便被排在她后面的上访者占据了。于是,又一串新的急促的叙诉,将女人送出了办公室的大门。
第二个上访者,几乎重复着他前面那人的过程:唠叨,填表,接待人向他说应当去找××机关,所不同的,这个上访者提出请信访办开一张“介绍信!”
可接待人以讥嘲的口吻回答他:“我凭什么给你开介绍信?凭你的材料,凭你的口述?我们信访办公室对你的情况在没有确证时,根本无法下结论,所以你只能找基层,他们既负责你的案子,他们才了解你的情况。”
结果,在求访者反复要求下,那接待人才写了一个曾于某年某月某日,来过市委信访办的证明,塞在信访人的手中。
看到这里,我已经完全明白,连这种重庆市最高的衙门,依然的同其它单位一样,将这些可怜的上访者当成皮球,从这里踢出去!
明白这种结局,我便不想再在这里挨那年青人一脚,便提着我的帆布书包,决然出列,向那圆形的石门走去,自动的被“踢”了出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