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發以前寫的一篇文章。也是服毒自殺,也是遺書,我也還是像寫這篇文章時一樣不確定,她是否適合被講成一個故事,她也還是我沒有穿過的那一個人。
那時候我們班不是留守兒童的孩子可以用兩隻手數過來,當然,那個時候我們都還不知道「留守兒童」這個詞語,後來知道了也很難準確評估這個詞語的指向和帶來的後果,大家身上的確有很多共性,比如匱乏的物質,缺少關愛,一定程度的心靈封閉,這種共性如今被不斷放大甚至絕對化,成為標籤。
四個幼童的事件後,大制度層面的討論不斷偏離方向,質疑貧窮程度,質疑救助力度,質疑公益,似乎都觸到了點上,又很快被部分地推翻,大失方寸,因為大多數的討論都只是從固有的預設和想像出發,又缺少耐心。
而回到幾個孩子本身,囈語般的幾行遺言,沒有祈求和控訴,以往的注視框架和焦點都顯得無效和蒼白,至少對有著相似生活經歷的我來說,我是心虛的。
即使是留守兒童,他們也和所有的孩子一樣,個體與個體之間決然不同,面對的問題和自己摸索的解決辦法也會完全相反,他們身邊並沒有大人來關照和引導他們的這些不同,而在遠方人群的注視和評論里,他們又只是面目模糊而相似的一大群孩子。
正文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鄰鎮的一個村小學辦垮了,班上突然轉來一大群孩子,當中有一個很洋氣的姑娘叫吳紹英,我們背英文字母表都是「阿波吃的」開頭,她讀的居然是ABCD。簡直驚為天人!
後來才發現,她還有作文書,還會寫日記,還會在上課之前預習,上課之後複習,非常讓人崇拜。原來她曾經跟著父母出門打工,在湖北某座產磚的小城市呆過。
上課的時候,語文老師說,我抽個人來回答一下這個問題,所有人都把頭埋得低低的,聽得見鄰座跟自己一樣心裡咚咚跳,突然老師也以一種驚異的口吻說:」那那個新同學來回答一下吧。「全班抬頭一看,她竟然舉手了。天哪!竟然真的有人會在課堂上舉手答問!那以後,我們簡直崇拜死了她,覺得她的笑都和我們玩泥巴時傻乎乎的笑不一樣,有一種見過世面的爽朗。
我家離學校近,有時會帶她到我家裡玩。她很羨慕我有一間自己的卧室,我說沒什麼好的,我的卧室在房子最後面,靠著一個小山包,山包後面就是村裡的亂墳崗,晚上老有烏鴉嘎嘎亂叫,嚇人得很,開燈都睡不著。她笑著打我說:「你還不知足,有自己的房間了,可以好好看書做作業,也許還能放一個書架呢。」書架?!我想了一下,真是天外之物。
小學畢業的時候,一個同學說吳紹英的媽媽不讓她讀初中,她很傷心。我很吃驚,雖然她也和我們一樣穿著滿身起球的尼龍舊衣服,但我還是覺得她家應該是很好的,她成績挺好,也喜歡讀書,沒有理由不升學啊。我們那個地方一般人家早過了孩子初中都讀不起的階段。
我問她,她絞著手指嘿嘿笑了一下,說:「可能哦!不過不管了,再說吧。」笑得還挺開心的。
後來,她果然還是跟我們一起去鎮上的中心校讀了初中,還和另外幾個同學一起分到了實驗班。初中班上鎮上的孩子多,比她更洋氣,她就湮沒了下去。
我記不得有什麼事兒讓她很煩躁,除了初一的時候,她比我們都早來月經,每次都痛得滿頭是汗,晚上要撐著身子去廁所換幾次衛生巾,並且每次都要用兩個。我們那時候都不懂這事兒,不知道要怎麼幫她,覺得月經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她反過來安慰我們,說沒事沒事,那幾天過了就好了。又低著頭說:「就是買完那個,攢了兩個星期的錢都花完了。」說完一個人嘿嘿笑。
初二的時候,我有一天不知道為什麼突發奇想,把她的名字去了偏旁,叫「召央」。全班都覺得這個名字好玩,就叫開了。「哎呀,遭殃遭殃,呸,真不吉利。」她扭著身子反抗,又笑得開心,嘻嘻哈哈地答應。
誰也沒想到不久就出事了。
之後不久是五一節,我們跟初三的畢業生一樣早兩天到學校補課。那天晚自習已經快上課了,她還沒到,開始大家沒覺得什麼,她家遠,要走兩個多小時的山路,她平時也常常掐著上課的點才到。以前上小學的時候,他們冬天經常打火把來上學,惹得近一些的學生很眼饞。但那天一直到三節晚自習上完了,也沒她的人影,有人笑著說:「召央這回真的遭殃了,又患迷糊,記錯了放假時間吧。」老師沒她們家的電話,只能問和她住得近的學生,大家都說不知道。
第二天上課,早上第一節課上了一半,給我們上課的班主任突然被叫出去,然後就沒進來,只託了一個初三的老師來跟我們說,下面的幾節課自習。那天上午陽光特別好,明晃晃的,大家在教室嘰嘰喳喳地鬧。但是第三節課的時候,突然有同學在初三的學生那裡聽說,我們這個年級有個女生出事了,好像是自殺。
全班都想到吳紹英,一下子就炸了。
中午的時候大家都惶惶不安去吃午飯,吃完午飯看見班主任騎著摩托車從外面回來,我們幾個班幹部圍過去問。班主任坐在那兒,說:「你們等一下。」然後抽了一支煙,才說:「就是吳紹英出事了,服毒自殺。」我一聽,一下子想起我給她取得那個外號,突然特別絕望,覺得這件事和那個外號之間有著某種隱秘的聯繫。
下午老師都去處理這件事,沒人給我們上課,一種很混亂的氣息充塞在教室里。有人去翻吳紹英的課桌,裡面果然有一個帶鎖的筆記本,但是撬開了看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內容,就是記錄一下每天的事情。但是已經有人在傳,說是因為他們家不讓她讀書了,所以她才想不開。
我很隱約地想起,小學快畢業的時候,有一次中午休息,我們坐在學校後面的樹上翻一本早就翻得稀爛的作文書,她突然說:」不讀書的話只能去打工,好早就要結婚的,好惱火哦!「我附和著說是是是,心裡其實並不懂。
倒是在她出事時,我們已經初二,很多同學開始巴不得不升學,出去打工掙錢,可以買衣服買耳環,可以化妝從街上飄來飄去跟大人平起平坐,可以去城裡學上網,可以想說髒話就說髒話。
如果她不出事,我可能永遠不會隱約地想起這件事。
那天上晚自習之前,班主任找了幾個班幹部,說是代表全班去給她坐夜(s守靈),並以班級的名義買了一個花圈和一床被子。
老師們騎摩托帶我們去她家,土路很窄,一邊就是懸崖,另一邊是崖壁,掉了很多的石子在路上,好幾次摩托車打滑,似乎要掉到懸崖下去了。走了有半個小時吧,才到了一處有大田坎的地方,老師停下車,帶我們再走了一段路才下到山窪底下她家裡。
山窪里只有她們家一戶人家,平房,紅磚上長滿了碧綠的青苔,像是隨時要頹倒在蒼蒼山色里,比我想像的要破敗許多。
我們去的時候,正在收拾晚飯的席面,一支鑼鼓隊在堂屋外敲敲打打,到處都是人群,胡亂而熱鬧。
她的棺材架在兩條長凳上,擱在屋前大壩子不起眼的一角,像是跟這場熱鬧不相關的傢具,被挪在一邊騰位置。棺材是新的,非常單薄,沒有上漆,是奶黃的原木色彩。蓋子還沒有合上,露出一個三角形的洞,洞里伸出一條深棕色毛毯的角。她小小的身子應該就裹在裡面。
我往前走了幾步,看到棺材上的邊緣還有未磨光滑的木屑。我很去想過去掀開那條毛毯看一眼,班主任一把拉住我說:「不要看!」
這期間,她爸爸過來招呼了我們一下,紅著眼睛搓著手訥訥地接了東西,搬了兩把椅子過來請我們坐,然後就走開了。他沒有哭,倒是她媽媽,被旁人拉著,一直死命往棺材上撲,邊撲邊反反覆復地哭喊:「我的女啊,我的女啊!」
我們人多,兩把椅子根本不夠坐,大家就一直站著,站了一會兒,天色快要完全暗下來,老師們就去告辭帶我們回學校了,並沒有真的坐夜。走的時候從她家屋後的小路到坡上去的那一段路,一直聽到她媽媽凄厲的哭號,遠遠地傳盪在無邊無際的山裡。
回去的路上,班主任告訴我,之所以不讓我看,是因為她滿臉青一塊紅一塊,又在水裡泡漲了,怕我看了做噩夢。
回到學校才知道,吳紹英還寫了一封遺信,是給她媽媽的。老師拿來念給了全班同學聽,她在信里說,實在很害怕去打工,質問她媽媽為什麼不公平,要她去掙錢供哥哥娶媳婦。遺書的最後口氣軟了一些,囑咐她媽媽以後不要對她爸爸那麼凶。其它的我就不記得了。
後來,在家裡時我聽人說,那天她吃了中午飯就出門了,走了一個多小時的山路,到我們讀小學的地方買了老鼠藥和一包牛板筋,又回到離她家不遠的一個山灣灣里,山灣灣里有一個積水潭,她就在積水潭邊喝的葯。據說牛板筋只吃了一小半。牛板筋5角錢一包,她平時不捨得買。
積水潭背陰,從路上根本看不到潭邊有人,但是她把書包掛在了積水潭邊的樹枝上。第二天早上,有人路過時看到那個平時人跡罕至的潭邊居然有一個鮮艷的書包,高高地伸展著,覺得不對勁,走下去才發現了她,身體早已經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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