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少年時代,每值閒暇時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大概就是於傍晚時候去到一處高地極目長天。而那時也不似現在到處高樓林立,所以我坐於五層樓的外樓梯上,已覺視野極其開闊,特別是西南天下的一片稻田地,哪怕在百穀凋落的時節,襯著遠天,居然令人如見白草連天而生大漠窮秋之歎。而天之有四時,在春為蒼天,在夏為皓天,在秋為旻天,在冬為上天,遂於諸天之下,感四時之代序,歎流光之易逝,竟覺似從羲皇世來,那種幽遠的況味如寂如定。
至於以後飄無定蹤的歲月裏,越發少有這樣悠哉的時候,大多是從視窗忙裏偷閒的一瞥,或在高樓的縫隙間以管窺天。雖然如此,每每目遇雲破天青之色,便覺心眼一亮,豁然開朗,幾忘命途之多艱,卻有一種有類自醉自唱「今夕是何年」的喜悅翩躚於心頭。
而我之記憶中,較為特別的一個對「天」的印象,則是第一次浮舟夜行海上,舉目四望,天地窈黑,不辨方位,不知上下,俱與此身晃晃漾漾,如坐雞子,如遊宇宙。而星斗稀然,與之俯仰升降,又有海風獵獵,濤聲轟響,想來坡仙所謂「客槎曾犯,銀河微浪,尚帶天風海雨。」便是眼下光景。
我人枯坐人間望天興歎,目遇之為色,耳接之為聲,心觸之為感,往往為局外人冷眼,以為種種臆想,隨心而化,與天何關。殊不知,天公不言,默而有知。如若不然,天無耳,何以聲聞於天;天無手,何以翻雲覆雨;天無喜,何以喜從天降;天無怒,何以六月飛霜!或以為天公無情,何以助善罰惡,或以為天公有情,何以天無私覆,想來天之有情,非常情也,而劉禹錫說天,所謂「道似無晴卻有晴」,正是達人語。
我曾飽看了幾年江南梅雨杏花天,也曾臨風而立於燕山古堞之上悵望雁過遼天。如此心馳于萬仞之天時,所最神往者還是古人的視角。古人說天,從天之起源說起,一無所有曰太易,氣之始成為太始,化而成形為太初,形而有質曰太素。有形有質,於是清濁始分,天地開闢。所以雖然今人可以借助天文望遠鏡沿此空間之維度不斷在宇宙中「開拓」視野,而比之古人遠遠超離這一切出洪入微的談天說道,幾如在平面裏爬行。
古人說天發軔至高,故而領悟也必深,或立意文學,或取境美學,或探求科學,這些尚可歸於「有形」之天。而古人之意識中,於此「有形」之天外,還有一「形而上」之天,所謂天理,天道是也。正所謂天外有天,其源至深,其流也必廣,中華文化源遠流長,千門萬類莫不宗之於天。而中國人無論格物、立說、修身、處世、無不是對天道之體察、闡發與實踐。所以屈子發《天問》,柳宗源有《天說》,劉禹錫寫《天論》,《紅樓夢》起筆於女媧補天之世,《西遊記》開篇於混沌未分之時,更有《太平御覽》總集天部十五卷,至於佛經道藏萬卷累累不離「天」,大智大慧,機鋒縱橫,千古相蕩。
而說起這些,便如羈旅之人坐數家珍以慰思鄉之苦。想來古人如我,我如古人,坐於高天之下,望彼正色蒼蒼,荏苒於心頭的總是遠謫紅塵的鄉愁。當日邵子大書「蕩蕩天門萬古開,幾人歸去幾人來」,寫梅花之詩,推興亡氣數,我人讀之,不由一歎:千載歸思,盡在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