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沒有網絡以前我們怎樣交流文學?

不久前,我在成都意外碰到當年的文友小戈,十多年沒有見面,小戈已經變成中戈了,我們倆就近找了一家河邊茶館,點了茶,聊起了各自的近況。

小戈和我是同鄉,來省城之前,都在山裡上班,我在前山的電廠,他在後山的磷礦,我們是在縣文化館召開的筆會上認識的,說了彼此的單位後,我們發現對方離自己原來只有十幾里山路,於是相約多聚聚,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文學已不再熱門,我們各自為在工作單位裡找不到交流的對象而痛苦著。

此後,我們便開始交往,通常,我們會背著各自單位食堂做的饅頭和滷肉,用可樂瓶裝一瓶山裡土釀的山楂酒,帶著自己近期寫的文稿和讀的好書,到離我們兩人工作單位路程基本相等的鷹嘴山上去碰面,那裡有座小廟,小廟面向廣袤的平原,坐在門口的土台上,每有風起,前方是風雲湧動,背後是萬樹輕舞,頭頂上,時有蒼鷹盤旋,發出悠遠而尖利的嘯叫,響徹雲霄。

這是個宜於產生詩歌的好地方,儘管廟裡的茶葉很粗,但水還好,泡出來反倒有難以言說的奇怪香味,像我們那時的文字,雖然粗糙,但有難以言說的清新與純潔。

很多時候,我們並肩坐在山崗上,一句話都不說,只看著夕陽遠遠如一滴血樣悄悄浸入黑夜。在我們心中,都有一個不說的願望——總有一天,我們會到遠方,那個夕陽跌落之地去看看那裡究竟有什麼?當時,我們的文字裡,無不閃著這樣的想法和願望,我們渴望像蝴蝶掙脫蛹一樣,擺脫自己當時物質精神雙重貧乏且沒有詩意和前途的痛苦生活。當時,我們天真地認為,文學就是我們飛行的翅膀。

後來,我們先後辭了職。我到電視台打工,開始了自己的新聞之路,而小戈選擇了去省外一家文學院進修,並繼續他的文學之路。後來,我們都結婚生子,並輾轉到了省城,我到一家報社,他到了一家文化公司,各自為生計奔忙,也很少再聯繫。

坐在河邊的茶館裡,我們又像回到往昔的歲月中,各自聊了自己的近況,我們相互都有些羨慕對方的狀態。我羨慕他出了幾本書,而他羨慕我收入穩定且買了房子。說到這些時,我察覺出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感傷。

我故意岔開話題,問他是否可以贈書給我,他拿起包,伸手去掏,但突然又像被馬蜂蜇了一樣抽回手來說:今天沒有帶,改天,改天吧!

在他打開包的那一瞬間,我看見裡面分明有一本書。

我有些不悅地說:怎麼?還要打埋伏嗦?那一本是什麼?拿出來看看!

他像個被人揭穿秘密的孩子,臉色緋紅地說:還是不要看吧!

我索性搶過他的包,自己取,我倆雖然多時不見,但多年來相互不分彼此的習慣還是沒變。

我拿出書,封面上印著書名《夕陽比你更美麗》,這似乎是當年他的小說處女作,我在小廟前看過。但作者署名,卻是「小妞子」——一個時下書市熱門的偶像派寫手的名字。

我再打開往下翻,確信這本書是當年我看過的那一本。

他把頭埋得很低,以近乎於檢討的聲音說:是書商搞的,他們說這樣包裝好賣一些。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舉動就像是粗暴地揭穿了一個可憐人善意的謊言,讓我們都陷入到一種尷尬之中。

傷疤揭開之前是最痛的,一旦揭開之後,痛感便相對輕些。小戈搖搖頭,自嘲地笑笑說,你別笑我,放棄自己的名字,稿費可以漲一倍,以前是30元一千字,現在是60元了。

他的話音裡有一種讓我痛心的悲涼。

之後,我們很久沒有說話,像多年前在小廟前那些黃昏一樣。只是城裡的市聲太急,再沒有風聲與鷹嘯。

此後,我在書店裡陸續還看到各種印得花花綠綠且賣得還不錯的小說,書上署著那充滿誘惑的名字,而其中有一些,就是小戈當年給我看過的小說。

我不是粉絲,但我卻發自內心地為一本青春偶像讀物流下淚來……

(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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