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全中国都在热热闹闹迎“九大”,满城是如火如荼的游行队伍,人们扎搭着巨大的红旗葵花领袖像彩车,敲着喧天锣鼓,放开喉咙大唱:“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那年严建设13岁,一身臭汗挤在人堆里着急,恨不得立马长大,向毛主席献忠心,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然后去解放台湾和美国,救出世界上那些水深火热的人。美国人太可怜了,一年四季都要饭吃,还得挨鞭子。
那天夜里,圆大的月亮昏昏昧昧悬挂在西隅。半夜时分,我随游行队伍逛累了,也饿了,回到太平巷的家。回家以后,兴奋得睡不着,现成从父亲枕下抽出一本白皮《共产党宣言》单行本来看。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上边一段语录使我刻骨铭心:“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无产阶级自己。”
严建设回忆说,“我一夜心潮澎湃,人五人六地朗读了一夜,天一亮,撒丫子飞跑到巷子拐弯处,用粉笔写下六个大字:‘老子要打天下。’写完也就忘了,或者去荒郊野外拾废铁卖了,也可能和女生一起挖野菜去了。——那阵子似乎停课了。”
过了一年,巷里来了一帮工宣队,其中一个跺脚大叫:“这是一条反标!妈的这儿阶级斗争的盖子还没揭开,太平巷里不太平!”赶紧给派出所打电话。分局来了一伙穿蓝警服的,支起老式照相机,乱拍一阵走了。严建设吓得要命,做梦也没想到,老牌革命导师的思想居然能成反标。后来的他,真像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巷中游荡。
秋季复课后,严建设进了西安市20中,还当了军训干部,脖子上吊着铜哨子,经常胸脯挺的高高的喊队。后来他把反标一事给一个铁哥们说了,几天后,居委会开会,说有人举报他写反标。他被弄到派出所,指导员亲自出马,审了一晚。严建设既瞌睡,又害怕,捱到天明,感到赖不过去,不如缴枪投降,坦白交代,于是写了一份检查,按了十几个红指印,心惊肉跳的回家了。
从此,同学们都叫严建设“老现”——老现行反革命。军训干部不用说是当不成了,班主任自己为了入党,经常组织同学批判他。他自己也愧疚得要死,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不思报答13年来的党恩,打什么天下?他于是拚命干活,那阵子成年累月学工学农学军,搞政治大批判,开会宣传反修防修,拔麦茬烧战备砖,挖防空洞,野营训练。由于他写检查太多,语文很出色,还写得一笔好字,在学校办了4年零7个月的黑板报。
“那时开我的批判会,先是突然有个粗大嗓子的女生领唱语录歌,所唱大多是:‘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他们自由泛滥。’然后有同学跑到讲台上,把粉笔折断,横着写下‘要斗私批修’。这时那位6门功课不及格的班干部严厉地说:‘大家把《毛主席语录》拿出来,翻到23面。’那段语录我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是‘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那一节。大家朗读完语录,班干部厉声叫我站起来。我站起身,娴熟地从腰里摸出一叠检查,用沉痛腔调宣读,之后几个同学低着头揭发批判我。” 严建设回忆道。
当时,严建设有个强烈感觉,凡批判他的同学不久就会入团。当初出卖他的那位,是他学生时代最要好的朋友,后来光荣的当上团支部书记。他感到自己像被一头阴险的野兽冷不防粗暴的一口咬死,尸体还被同类残酷的蚕食,自己的痛苦成为他们政治生命的营养。那段时间,严建设变得暴躁而自卑,同学们用戒备的眼神盯着他,经常谩骂、殴打他,没人跟他玩。
下乡前,严建设噙着泪水回首往事,极为伤感,最大的遗憾是积极了4年竟没入团,也没打过篮球。篮球是一个集体体育活动,全班同学几乎全和他不自觉的划清了界线。“我与谁打球呢?我常做恶梦,梦见凶兽,饿狼或老虎,奇怪的是,这些猛兽偏偏追咬我,任怎么躲都不行,一直把我咬醒,吓得我一身冷汗。”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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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提供/责任编辑:刘明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