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文化概念辨识
文化是什么?单从中文的语义来说,文化指的是“以文教化”和“以文化成”。字面意思,无论是“化成”还是“教化”都描述的是行为过程——文化是一个过程。“文”是说以什么来“化”之,以什么来“化成”。而“文”在中文中则意谓文字、典章、教化、习艺等人的脑力及精神产物。
然而,现在中文中“文化”一词的含义却极为典型地说明了西方强势对于其它地区的民众生活方式的摧毁。我们现在在中文中所说的文化,已经不再是原来中文意义上的文化,而是西文的Culture。
西文的Culture一词从拉丁文Culture演化而来,含有耕种、培育、练习、留心或注意,乃及敬神等多种涵义。对于二元思维的西方思想方法而言,Culture并没有向内而化的意思,它的指向是对象。这一词由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公元前106年~前43年)在《图斯库勒论辩》中首次使用于人自身。他用“cultura animi”来谈灵魂的耕耘,即使用农业来暗喻哲学上所谓灵魂的变化发展。
十七世纪,德语地区的法学家塞缪尔‧普芬道夫(Samuel von Pufendorf,1632-1694)将这个类比式的使用开始以类似于现代所用的“文化”一词的意义来运用,不再使用“哲学”(philosophy)一词来描述人类的自然完善。他认为文化指的是“人类使用各种方法并且通过技艺克服他们的原始野蛮成为完全的人”。此后,越来越多的作家采取了他的说法。
西文中的这个词开始更多地包含“人文”内容,人“自身”、内在的精神内容,却是很近的、十九世纪的事情——不过大约一百五十年左右。
十九世纪中叶,一些新的人文学科如人类学、社会学、民族学等开始在西方兴起,为此Culture,文化的概念也随之发生变化,开始具有了现代,即现在有的意义,或者说西方的学者才开始把它用来指向人类自身的、内在的精神及教养。据维基介绍说,最早把文化作为具有现代涵义的专用术语使用的是英国“人类学之父”泰勒(E.B.Taylor)。他在一八七一年发表的《原始文化》一书中,“认为文化是一个复杂的整体,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个人而获得的任何能力与习惯。这也为现代的文化理解作了准备工作。”
按照时下各类专门研究文化的学者所说,我们进一步看到,西文的Culture实际上不仅形成的时间很短,而且依然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给它下一个严格和精确的定义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不少哲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历史学家和语言学家一直努力,试图从各自学科的角度来界定文化的概念。但迄今为止仍没有获得一个公认的、令人满意的定义。
对中国知识界来说,近代中文受到来自于西语词的意义影响的转化,Culture一词并不是唯一的。
我在十五年前曾经因为革命一词,即“revolution”的产生及意义的讨论和许良英先生有过一次令我感到非常意外的争论。他竟然从中文的亚里士多德著作译本的介绍中断定罗马文revolution一词,希腊就用它来称谓“革命”。在希腊、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就有这个单词以及革命的思想及概念。我为此特别向一位德国希腊史专家请教。他告诉我,亚里士多德说的是反抗、起义,使用的不是revolution一词,希腊文不仅没有revolution一词,而且古希腊思想中没有“革命”,他们制度的变换不过是一种循环性的替代,没有颠覆性、也没有哥白尼以后的对于革命一词使用的“规范的变化”。这真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案例——中文读者真的切切不要望文生义、妄自菲薄、张冠李戴、崇洋媚外。这类以讹传讹是当代中国学界治学的大忌。
2. 外“化”与内“化”
中国人由于不了解不熟知欧洲,即西方人这种文化的晚熟及不成熟,在十九世纪的船坚炮利之下,竟然逐渐发展到认为,西方的文化灿烂在古希腊就远远地高出中国,比中国还辉煌灿烂。然而,这是经不得任何追究的。因为欧洲人的论述处处显示出,并且承认他们的后知后觉,在文化上的后来。
生于约三百年前,一七二四年的德国哲学家康德(1724-1804)曾经对“启蒙”有一个带有教化倾向的个人定义。对此维基在关于“文化”词条中特别引述了康德的话。
康德认为:“启蒙就是使人从自己造成的不成熟状态中解脱出来。这种不成熟指的是缺少他人的教导就没有能力运用自己的理解能力。这种不成熟状态之所以是自己造成的,其原因不是因为缺少理解力,而是因为没有他人的教导就缺乏运用自己理解的决心和勇气。Sapere Aude!(要勇于认知) 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解能力!—— 这就是启蒙的座右铭。”
同时代的赫尔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1744-1803)等德国学者回应了康德的呼吁,认为人类的创造力虽然带来许多不可预测及多様化的结果,但和人类的理性一様重要。他进而提出集体教化:“对赫尔德而言,教化是人们整体经验的总和,给予人们共同的认同,以及有相同命运的感受。”
这说明什么?说明中国语言中文化一词含有的“教”化,和西文的“教化”(即宗教化)意义不同。如果说康德的启蒙是启发欧洲人开始有文化,教化自己,那意味着康德呼吁欧洲人必须首先从宗教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从“教”中走出来。这就是说一种教化是要为心灵套上教条,封闭心智,需要启蒙;而另外一种教化是教人有文化,开放心智。所以在中文、中国文化中,教化是开放性的,在西文、西方,教化是封闭性的。这大约就回归到困扰波普的,最根本的认识论问题——一个社会的开放还是封闭问题,造成它的精神和思想上的开放和封闭问题。
中国人固有的“文化”一词,从开始就是向内的,开放的,而西人的Culture开始时是向外的,当开始向内的时候,向内心及精神进行耕作反省的时候,这个Culture才具有了使原来的社会精神及思想具有开放性的朝向。
这当然也说明,向内的文化,以文来化人的社会,在西方历史很短,还远远没有展开……。
其实在康德出生前不久去世的,欧洲百科全书式的全才哲学家莱布尼茨(1646-1716)已经认识到,并且惊叹中国文化之灿烂丰富!这就是说,当他们开始意识到要觉醒,以“文”化“人”的时候,中国已经化了两千多年。
单就向内之化来说,不到二百年的文化历史与两千年以上的文化历史对比,整整差了一个数量级!西方的这堂课,当然需要慢慢补。和物质及生产力的发展相比,文化问题更是不可能一蹴而就。
3. 再谈“内”“外”化的根本区别
出了国,在欧洲生活了三十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所以对文化的体会也就越来越深。不了解的时候,觉得西方文化很眩晕、很新奇,进入了,就知道此中深浅以及香臭了。
有朋友说美国人没文化,欧洲人有文化,其实就我在欧洲生活多年来看,欧洲人的文化、精神世界也是很单薄、单一,离我们所说人之化内的文化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至少到目前为止,欧洲人还是几乎没有中国文化提倡的那种反省内心,反省“没有上帝”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做人的文化。过去,他们只有反省自己与上帝关系的文化思想,因此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反省人的生存道理,但是离了上帝,就没了反省、思索的基础。现在他们会去想我是否守了法,遵守了法,就是损了别人也无碍,不会扰乱内心的平静。而这就告诉你,在德国你要小心,不要乱停车,因为每个窗后,都可能有一个拿望远镜的人,向国家检举你违规。
我在德国真的养成了好习惯。即便在深夜,开到十字路口,该停下来等两秒,我也一定会停下来,因为你不停,即便侥幸没有车祸,也要小心深夜里依然有眼睛盯着你。你可能会收到罚单。在上帝面前,在法律面前,即便是父母也是和他一样的人。这让我明白,为何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他们也热衷且不怕鬼叫门;为何共产党社会能够让最重视忠孝的中国人在文革中自己打死父母师长;为何共产党社会有居委会、小脚侦缉队——这些都是舶来品——因为这一切都只有那些没有向内文化的人,只怕上帝和法,以及只怕党的人才能够做到!
在这样一种文化氛围内,我在德国也养成了很多坏习惯。打人不打脸,知耻近乎勇。可在德国,你必须打人打脸,不能够知耻。因为西人不知耻为何物。如果你照着他的脸打回去,他心里会想到:你一定有理,不然不会这么毫不犹豫地照脸打回去。而如果你不打他,他就真的认为你一定没理。我曾经多次遇到这样的状况,在大学、在俱乐部、在途中……。
在德国三十年,我着实地学坏了。学的没有修养,直来直去。自然我也就更体会到,所谓西方“文明”,不过是较为原始直接、少一些内化即文化而已。儒家学说,他们真的是没有,甚至可说是连想都不会想到,当然就更难以理解。的确他们之中有些人现在开始试图理解,但是依然是以他们的基督教思想框架来理解。可子非鱼……。
至于内圣外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只有二百年文化的西方知识人根本无法想像。实在说,即便是知识人,他们也还真的不能够被称为“文人”。在这个意义上,对应于Intellectual的中文“知识分子”,描述的是向外的技术员式的知识人,它和中文中的“文人”是两回事。在这个意义上,文人并不比知识分子低一等、劣一等。
当然,我们对于西学的很多了解及理解也是如此。很多时候,我的度测并不是人家的想法,这就是我在西方多年生活的经验。为此,我更觉得,最可怜的是如今的华人同胞——竟然如此不知好歹地妄自菲薄。放着莱布尼茨、康德对中国文化的理解不看,却跑到那些白人至上的右翼分子的屁股后面闻那些被启蒙学者彻底唾弃的臭屁!
4. 政教分离意味着什么?
如果说西方文化只有二百年左右的历史,那么在十九世纪之前,或者说康德之前、启蒙之前的西方社会有的是什么呢?我还真的不知道如何称谓那时他们有的是什么?不用“文化”一词来描述应该如何称谓:——宗教秩序?社会状态?精神走向?……亦或前面谈到普芬道夫时提到的“哲学”——philosophy,一个社会的“费劳色非”状态、程度或走向。
我之所以这样度测是因为德国人见面的问候,绝对不会想像到并且理解我们中国人为何会问“吃了吗?”,他们问的是:“都合秩序吗?”(Alles in ordnung?),“都还清楚吗?”(Alles klar?)
我想这说明的依然是,宗教在他们生活中的重要性。
基督教带来的等级观念、社会结构,即人的各就各位对他们来说十分重要。一个社会不能够没有这种宗教秩序,不能够随便流动。然而,这就导出来另外一个问题:
我一直很奇怪,如此一个初等的、基本的问题为何竟然没有人去问过、想过!这问题就是:政教分离,固然带来了精神和社会的解放,带来了内化的文化,但是实际上它却同时意味着非常、非常严重的后果。
一个社会如果失去了自己的存在前提,如何能够保持由此发展出来的正常存在的精神基础,自己的秩序?一句话,这个社会如何能够好?
然而,悖谬的是,如果政教不分离,那么在西方则是最黑暗的中世纪。如此,西方社会,即所谓现代社会如何能够好?它难道不是正在步入了一个死巷?
由此可知,开始鼓吹内化,即文化的康德真的是先知,他早就看到,并且在苦苦地研究二律背反问题——那可绝对不只是思想的背反,而是根本的文化及社会问题,是编织成人的存在的一个网存在的根本问题。
5. 中西“宗教”,内外亦有别
谈到对于基督教的认识及探究,有朋友说宗教是一种蛊惑人心,洗脑的工具。这种说法是无神论、物质主义的马克思的说法。因为这不仅不是宗教的特质,而且蛊惑人心及洗脑,在任何一种文化中,嗜权的人都一定会试图如此去做。
在我看来,宗教是一种人对于人生与宇宙、自然关系的理解,一种假说,并且由此衍生出信仰它的人及群体的生活方式。
不同地区、种族的人对这种关系的理解不同,也就是假说不同,所以才有不同文化及社会。
但是这种假说,却并不一定是西文的Religion。它也可能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假说,道生一一生二……也可以是一种伦理。
和文化一词一样,西文的Religion一词可以用来称谓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因为他们都是源于亚伯拉罕。它描述的是实体上的一神论宗教及其功能,它不等同于中文的“宗教”一词。因为即如佛教,它的基础不是信神,更不是一神论,它强调的更像本文所说的教化及教育。对于这个区别,我会在今年稍后发表的文章中具体辨析。
为此,严格说,中文“宗教”一词可以称谓佛教、道教,而西文Religion却不能够用来称谓佛教、道教。而用它来称谓儒家,则更是狗带嚼子——胡勒。
人们之所以逐渐习惯于这种“胡勒”、见怪不怪,是因为西方的强势及西方中心主义,二三百年来,放肆地、几乎可说是彻底摧毁了一切其它文化。但是,现在这样的说法、做法,在西方学者那里已经进行了反省及重新审议。阿隆说,西方百年来唯一一点进步就是看到了这一点,虽然还很难说能够克服这一点。而时下其实就是阿隆担忧的,白人至上、西方文化至上再次回潮。但我也相信,由于现在已经不再是二百年前那样的形势,它必定会遇到极为强大的对抗。
2019.3.25 德国‧埃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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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明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