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刘华,一个普通中国农民,曾因上访被关押在马三家劳教所中,期间想尽办法偷偷记下《劳教日记》,后用各种方式包括用女性身体将日记秘密带出,这些高墙内原生态的散乱信息,拼凑出来的内容震惊中外,揭开了劳教所的黑幕一角,成为当年推动劳教制度废除的关键案例之一。
(接前文)
三、住桥洞太有趣了!
说起住桥洞子,刘华很兴奋。(本人提供)
刚到北京上访住旅馆要20块钱,还能住得起,来来走走20块钱就觉得贵了,半年以后就住10块钱店,再半年以后就住3块钱店,后来3块钱的也住不起了。2003年8月,我背上家里的被褥坐火车到了北京,就住进了陶然亭大厦下的桥洞子。
住桥洞不花钱,省下3块钱够吃饭了。我住桥洞时孩子正在天津上大学。
住桥洞太有趣了!我拣了三个旧门板,钉了个床,把拣的碎海绵用针缝缝,再用碎布缝个单子包上,成了一个大床垫,又弄个大三叶板搭个小蒙古包,前面我还搁两个小窗,搁铁丝勒上,弄个小门,还弄个锁头鼻子。早上出去上访我就把它锁上。
一个姓张的新疆老头、广东韶关老朱俩口子,还有一个韶关的,共五个住我的床垫,韶关那女的挨着我,她家男的挨着她。桥洞里面人多了就热乎,一个挤一个,一个桥洞能住二百多人。一早上我就喊:“上班了!上班了!”喊上班就是上访。一天上访下来,累得傻子一样,躺那儿囫囵着就睡着了。下雪时,风飕飕的,下黑去撒尿,找个下水窟窿眼,蹲下就尿,完事都提不上裤子,因为手一时都暖和不过来。早上风一刮都熏鼻子,可骚了,味可大了。
我们洗脸、洗衣服,都从桥洞上的公共厕所弄水。喝厕所里的大凉水,还得跟看厕所的说好话。想喝热水就上老南站打。
韶关老朱跟我说:“大姐我们住你这个床,就省钱了,你也别花钱买菜买米了,我们买回来,你就烧饭、烧菜给我们吃就行了。”我就给他们烧饭。
我到收垃圾的地方用一块钱买个大勺,用三块小砖支起来,烧捡来的劈柴。有时到北京接济站领馒头,回来拿雪糕棍把馒头切开,沾点油,馒头炸得焦黄,他们爱吃。还熬粥,有时打个鸡蛋炒韭菜,要不黄瓜拌小咸菜,还做过鸡肉炖蘑菇,我还在桥洞里包过饺子呢,谁都说我会过日子。
冻得睡不着,我就坐在桥灯底下织毛衣,我织了两件毛衣,还是细线的。
在桥洞那会儿,我们村老百姓来了一百多人看我,都哭了。最大的老人85岁,儿女不让老人来,老人骗儿女“去上澡堂子洗澡”就跑来了,还有6岁的小孩,跟到北京来上访,为我抱打不平。一百多人分四批,我领他们先去中纪委、国家信访局一帮人,农业部、公安部一帮人,上天安门去一帮人、中南海去一帮人。然后我给他们买好面包、饮料,就给他们送进地铁,一天全在地下坐地铁咣当,坐到晚上几点他们才回来。截访的在地皮上找一天,溜死他们了,也没找到人。晚上,他们就2、3块一晚上,睡上访村。在北京待了一个礼拜,回家我们村的地就要回来了。
2004年2月17号,我和村民又到北京上访,举报村干部贪污水电费及书记对我打击报复的事。区里派出所来了两个公安,说给我回去解决,坐公安车我就从北京回到区里。他们先拿录音机给我录音,拿摄像机拍摄,让我举报村里的贪腐现象,我还讲了书记与公安权钱交易的事。说完了,六个公安把我按倒就送进了看守所,关了我22天。我们村小辈都说:“凭什么拘留我二婶,我二婶那么好的人,为整个村村民维权!”
以前村里一度电1块,一年浇一亩水稻的水电费就是200块,丈夫当村长时,一亩地才50多块钱,村民都拥护他。2004年4月,村委会换届选举,书记刘家安主持,连苏家屯组织部都出面了,用公款贿赂村民,还用威胁、恫吓和伪造选票等手段,让一个有犯罪前科的人当上了村长,连死人都有选票,把我丈夫弄下去了。
我们将他们暗箱操作选举的情况上诉到省里,无果。人家拿钱送礼呀,贪污公款的书记照样当书记,风风光光的一点事都没有,从村里被保护到省里。我们只好继续到北京上访。
四、我开了个访民小旅馆
为村民维权的刘华(本人提供)
开始上访的大多住北京丰台上访村,一个小屋三十多人,里面三层睡铺,第一层铺5块钱,第二层3块钱,最没有钱的,就钻到床底下贴地皮睡,1块钱,躺底下没有空气,夏天闷热闷热的。那屋里老脏老脏的,一股味,都是捡的破被子,直往外跑棉花。还在里面做饭呢,捡木头条烧火做饭,平时糊里八涂地拣点菜,上新发地农贸市场拣猪皮、鸡肠子,拣人家扔的肥油,再上久敬庄、马家楼要点馒头,也对付了。
后来我在北京南站铁路公寓里头开了个旅馆。一方面为了谋生,一方面也给访民提供方便。
我接待的访民也有上万了。那时家里每天都满满的,好几次回家我都没地方睡,床都卖给上访的了。访民说:“我就愿意在你家,在你家有保证,他们来抓,你能护着,上别人家他们都可能会把我们卖了,在你家不会卖俺们。”
看到谁揭发他们、抓他们,我就偷偷抢过来,掩到我家小旅馆。截访的来,我就说:“你们在北京横行霸道,想抓谁抓谁,就像抓猪似的,把人按倒,回去就给圈起来,多没有人性?为了挣点钱,你说你们干了多少损事?你要到这里截人,站着进来,躺着出去!你敢进来就行。”截访的就瞅着我,不敢。
我家可好了,上下两张床,四张大床睡十六个人,加上那边的床,正好就睡二十人。底下铺是女的,上头铺是男的。谁也不打架、不吵,到家就睡觉。我对他们说:“谁也不能大声说话,大声说话影响人家是吧?要说的话,就上大街树下面唠去。”
访民来了就要等一两个月,就住我这,住别的地方贵啊。他们说:“刘姐,今天不想去上访了,我去买点鱼,一会您给我们炖鱼。”那我就给他们炖鱼。也挺可怜的,在外面饥一顿饱一顿的。
2006年黄历新年,上访的都走光了,就剩一个四川小媳妇,不到1.5米的小个,领三个孩子,她自己的两个,还有她哥哥的一个,肚里还怀着一个。她弟弟被杀,哥哥去打官司,把她哥哥抓起来了,她丈夫又接着去打官司,她丈夫也给抓起来了。
我还收留过一个湖北王大妈。她儿子是税务局会计,领导让他造假账,王大妈说:“儿呀,别做,咱不能做,作假账害人。”她儿子就没做,后来他们就给他儿子弄到地下室,灌毒药把他药死了。这王大妈打官司,没钱,家里还有个残疾儿子呢。年三十那天我包饺子给她们吃。
初一,四川小媳妇自己去天安门上访,没想到孩子就生在天安门了,好心人帮她绞了脐带,孩子裹了围脖就抱回来了。她回来也没说,我听见小孩叫,一找,她棉袄里一个小孩!孩子才三斤多。抱回来你说这怎么弄?我去买点小米、买点鸡蛋,大家都吃一些。有人说:“刘华你胆真大,你让她在你家坐月子,人家都犯忌讳。”我说:“那大风大雪的,多可怜。咱也是女人,咱生孩子遇到这情况怎么办?抬头三尺有神灵,心正就得了,不想那么多。”我家成了幼儿园了,她领着三个,又生了一个,四个都放小床上。没办法,我和我家那位说:“你上铺上去吧。”
还收留一个上访的,他上哪住都不要他。第二天早上我给他叠被子,哎呀妈呀!什么黢黑的在被子上乱动?一看:妈呀!虱子!赶紧把被子拿外面扫。后来我说,下黑我给你烧两壶水,你就在厨房那小屋洗洗澡吧。
这个小旅馆给访民一个家的感觉。走投无路的、精神不好的、残疾人、找旅馆找不着的,我都给接我家去了。
五、上访到北京,我就感觉这国家完了
我家出门就是高法,访民天天看那大屏幕排号,上访还要排号,高法那号要一两个月才能排上。我说他们:“你们天天望眼欲穿吧!骗死你们!”那时我就跟他们主张:别上法院,法院和检察院是一家。一审、二审、三审都走完了,没程序了,就逼你去闯,上天安门、上中南海,你去了,当地政府就来了,来拿钱(交钱的意思)。中共上边罚下边,下边政绩受影响,就关你了。你的思想还不觉醒啊,你没看明白这社会呀?还把希望寄托在共产党身上?
上访的现场,人都排得满满的,那队老长了,能有二里路,挤栅栏里像关大笼子一样。每天都有上万人,有多少个部门呀?不是一个部门,很多部门。就是有钱的,上访也会把你上穷了,它老不解决,你老来,老来它老收拾你呀,你不服,你还要来,它再整你!上访的几乎没有成功的。
所有上访人最后付出的是什么?是生命。每天都是用生命抗争,从黑发给你拖到白发,给你从白发拖到全身枯竭,让你自动退出,你不退出就耗着你,它就要你的命。你能耗得起政府哇?最后把你拖死。长期上访的人被害得精神上都承受不了了。现在这么冷了,还有人住在高法附近桥洞子的下水道里,白天撵,下黑回去住,平时上车站、饭店,把人家吃剩下的饺子、米饭捡回去吃,就这样还要上访,大冷天趴在桥边的石头上写诉状!回当地就往死了整他们啊,没有出路啊。
当初我丈夫咽不下这口气,以为离开我们村,上北京就能改变命运。上访到北京,我就感觉这国家完了。你来上访,它去截访,它就是要禁止你说话啊,你要说真话,它就一次次把你关起来!我不把希望寄托它身上,别指望它给你解决问题。傻子都应该看清了,可惜现在大伙都不觉醒,被洗脑了。
到北京我就接触媒体。我一直走媒体,随时拿手机拍照上网,给它曝光,我不怕,这体制就是老百姓给它惯的。我走的媒体多了,我和家里的访民说,礼拜天就别瞎跑了,在家待着。待着也是这个媒体、那个媒体打电话,有大纪元、自由亚洲电台、美国之音、《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华盛顿邮报》什么的。
我领着马三家十几个人上司法部打横幅,司法部门口全是监控,我不怕。拉完横幅我就写材料,写完材料填完表,我把我们的身份证一个个摆在材料上,拍照、上网。你们登记不登记无所谓,我自己上网,它就受不了了。他们说:“刘华来上访就是走形式,上网是真的。”(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