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唯唯:赵匡胤千里送京娘

他看见她的时候,是金秋,一所道观里。太原城外的大风吹着,吹过阡陌上的绿杨,落木萧萧,她囚居在密室内,泪流成河,流淌在地面的青花砖上,发出细弱的潺潺声。她的惊恐,不只是性命休戚相关,还因为她深陷囫囵,她是个落在绿林强人手上的良家女子。窗外,风吹起的萧飒之声,和父亲来烧香是七月流火的日子,如今,她从风声里听出了秋的凉意。与夏天的繁盛生机一起凉薄了的,还有她的此生,她那些,温柔的少女梦幻……..

彼时,他只是一个无意路过清油观的过客,流连观内的景致,走到后院时,听见嘤嘤的哭泣声。他听得诧异,透过窗纸,看见一个素衣少女,低头垂泪,看不清她的脸,那清弱的肩,窈窕的细腰,身段像剪影一样地,瘦弱,看着,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

他怒火中烧地转过身,去大殿里揪住了老道,挥拳就要打。在他义正词严地质问中,筛糠的老道士向他抖落出她的来历,一如多日前在响马的威吓下,道士哆哆嗦嗦地将她囚禁于偏殿。他娓娓地作揖,娓娓地道来:壮士啊,这风月勾当与老道并无干系的,这姑娘是被抢来的民女,她和父亲去烧香,因为姿色娇美,被响马劫道,杀老父以要挟,这小姐,愿意以自身替换,得来父亲活一条老命。可是,山大王有两个,一枚女子无法分配,响马商议下山再劫一名女子,一同成婚。她被响马囚禁于此,托老道照顾茶饭,切莫走失—–如此这般,公子啊,着实不干老道的事啊!

赵公子闻言,愈加恼恨这出家人的懦弱勾当.他一举捣毁了道观的一扇青砖墙,打成一地瓦砾,捣毁了密室的门,泠洌的大风呼地卷进室内,一束阳光唯恐落后了热闹,抢在风的脚后跟扑了进来。那束金黄色的光啊……被囚禁的少女,目光荒荒地抬起头来,只见一个紫红脸膛、剑眉星目的青年壮士竖提了一根棍,站在门口。漆黑的厢房内,她的脸浮在那束新鲜的阳光里,像一朵菊花,怯怯的,愁苦的,美的……

就这样,她被救出了。她颤颤巍巍地走出阴凉如水的密室。她感觉到阳光里已经有了醇厚的秋意,大风吹着,金黄的树叶在大风里翩跹,落在她的脚边。她双眼迷离地低下头,避开阳光刺目的光芒,恍恍然一如惊弓之鸟。那高大的一个人,身影被太阳照成一片浓荫,将她罩在里头。她嗅得到他身上的热汗淋漓的气息,那一种绿林壮士的气息。她的心灵,充满了惊恐。然而,千年后,从唱本小说里,读到她的故事的我们,并不曾同情她的惊恐。她的心灵经受过重重的寒凉,她的老父,在响马威迫下,老泪纵横地骑着牲口,仓惶的背影在七月流火的驿道上,成为黑点,消失不见,将他的女儿,留在了响马的手中,换回自己的一条老命,凄楚还乡。她在道观里囚禁的日子里,不见天日,畏死也惧生,心地惶惶——只是,读到这名鲁莽青年的来到,我们为她放下一颗心来。

公子坦然地询问她的姓名,家住何方。她的名字,姓赵,名京娘,蒲州人氏。青年壮士也报上了自己的姓名,赵匡胤。因为他和她是同一姓氏,他当即认下她,做了义妹。她回到了正常的人伦之中,被一名义士救了。然后,京娘就泪水涟涟地想到插翅还乡,赵匡胤想到路途艰险,一个孤身弱女子,一个人走完千里的路途,几乎是没有平安可言的。当即便慷慨承诺,送她回乡归家。 

他的千里马跑动时犹如一匹燃烧的火云,名称为赤麒麟。他一双手托起她搁到赤麒麟的背上。而他,则牵着缰绳,在马前步行,他爽朗地说,他的脚板大如马蹄子,走起来,也和它日行千里的速度不相上下。因为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数,他只在马下,牵绳步行。

就这样,他们上路了,他们要从太原城外的清油观,走到蒲州解良县小详村,这是迢迢的路途。而赤麒麟呢,枉当了千里马的虚名,无从施展它追风逐电的神奇,因为赵公子怜惜小娘子的娇弱,担忧她受不得马背上的颠沛,于是,赤麒麟只得屈从做了行脚的驮子,在秋风旷野里,慢慢地,款款地,迈着碎步走路。

自演义传奇的文字中的一种,冯梦龙先生编著的《醒世恒言》的那一章小说里,我们得知,那一路上,他和她走得风生水起。他们经过了黄茅店,赤松林,住进了黑店,店小二看见他们,就火速去向人报信。他们还经过掩门闭户的小镇,投不到客栈,也买不到食物,整个小镇在青天白日里,充满了恐惧和阴谋的气息。

赵匡胤在溜水桥边的黑夜里,二更天,遇见灯烛辉煌的小屋内端坐的皓首白须的老者,他原是当地的土地庙公公。土地公公在古老的岁月里,所有的演义话本里,都有着一副和蔼的,安泰的,因为深谙人间世事的湍急而练就的那一种故作温柔卑小的老练。他遇见孙悟空,那种抡着金箍棒要来敲敲老汉的顽劣、缺乏斯文礼仪的人物,就面目卑琐,亲切地哆嗦成一袋老谷糠,拱着手推卸道,大圣呀,大圣呀,小老儿无能,则个则个,不属于小老儿的管辖呀。他遇见落难的秀才,溺水的女娇娘,就是端庄,蔼然,圣洁的皓首老者,拈着他的白胡须,慢悠悠地说出指点和搭救的警句来,而且,他还会头上冒出一圈金光,白衣飘飘,说完话之后,欻忽一阵金光,平地里就不见了,叫落难的人眼睁睁地目睹了他是个神奇的神仙。

而他在后周的纪元里,遇见了热血青年赵匡胤,他的风格就折衷了一些,既德高望重,皓首白衣地端坐在灯火辉煌的桥头小屋里,又显示出面对未来一统江山的明君的高度尊敬,具有一个智慧老者应具的风度,他与赵公子对面说话,指点迷津,却只侧身而坐,神态恭敬。令得一向自我感觉极好,胸怀天下的赵匡胤,也自这温情的姿态里,得出某种激动人心的清晰暗示!

经过土地公公的指点,赵公子得以保全自己和京娘的性命免遭不测。杀散了盗马贼,又杀了首领,他们便是掠夺京娘的罪魁祸首。将掠夺的财宝赃物,分发给当地的贫苦百姓。这是惊魂动魄的路途,然而,在血光厮杀以后,他却趁着村庄里用来款待响马的酒席,治了丰盛的菜肴,端到京娘的房门前,对她说:“愚兄一路不曾做得个主人,今日借花献佛,与贤妹压惊把盏。”

这真的是一个温柔的时刻,叫人心醉的。他这个武打行家,行侠英雄,却也会有细致、多情的心思!

风波湍急过后,他们依然踏上前途。余下的时光,繁弦急管,在京娘的一生里,这应该是最好的一段时光,如若她活得足够长,那么,鸡皮鹤发时她依然会念念不忘。她会在灶头檐下纺线,剥豆,缝补的时候,对绕膝承欢的小孙女,闲闲地说起,当年走过的那一段路。金秋的时节,残荷衰柳的清寒,北方的天空、原野、山峦,都是敞敞的开阔,可极目天际的,天空有南去过冬的大雁、白鹤在飞,阡陌两旁,风吹得绿杨树的叶片,落木萧萧……他们过河,他们下桥,他们在百鸟投林时,投宿野店人家,星月当头时,又再打马启程,他们在行路途中,树下憩息。

这千里的路途,他们走了大半个月。渐渐地,沿途都是熟悉的风物,路畔的乡音。她向赵匡胤,述说了心里对于义兄的爱慕,甘愿一生追随,即便只是铺床叠被—-他拒绝了她。他救她出虎口,是本着英雄的大德大义之举,。她是个美丽的女子,如今,他若是受纳她的枕席之荐,和那些拦路打劫的响马,乘人之危的小人,又有何区别呢?这有违他大丈夫的行径。且,他和她,本是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同姓联姻,更是乱了纲常。这种非君子行径,在他赵匡胤,万万不能。

这个英雄救美的故事,似乎不曾演绎到美人以身相许。故事的收梢,没有传奇演绎的峰回路转,只是平静的,在日升月落里,渐渐地走向冷落的结局。赵匡胤护送京娘回到小详村,京娘的兄长、父亲,又将这一番联姻的心意,再次向他表白。这一回,他简直是勃然大怒了,在酒席上跳起来,破口大骂老匹夫,愤然离席,跨上赤麒麟,驰骋而去。这一回,自蒲州到太原,他打马一天就到了。他走后,京娘当夜便上吊自尽。临死前,她题诗一首在闺房壁上“天付红颜不遇时,受人凌辱被人欺。今宵一死酬公子,彼此清名天地知。”

这诗里,是冷暖自知,也是不甘、不愿、无奈何的。她是一个苦命的女子,美貌没有为她带来过好处,人间的人情、她领略到的都是反面。然而诗字之中自有女子的气节,一腔磊落。今宵一死酬公子——她到底是为他而死。当他跨马向着村口大路,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时,这马蹄扬尘后骤然寂静的一刻,于她,其实已是杀机。重活过一回的京娘回转到闺房,望见窗外的村庄人家,晒坪铺满收割的豆苗棵,碾台上有三两只鸡犬,水井边有姑嫂家常的闲话,再远处,是暮色四起的秋天的沃野,雾自地平线上升起,这真是寂寞的情景。而她,刚刚从快意恩仇的江湖上退身下来,她整个人的心和魂,都还在马背上流连呢。

从前,不是她所愿的莽莽绿林,惊险遭际。现在,也不是她要的庄户田园的余生岁月。明天来了会怎样呢?她的爹爹和兄长,会为她选配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将她嫁出门去。然而,她不能够了——她明白自己。

绿林一劫里,她见识了粗鲁的匪盗,懦弱无能的父亲和清油观的老道士,回家重逢了情智昏庸的哥哥,人世间形形色色的男子,何人似得赵公子?胜过赵公子?会有哪一个男子像他那样的雄长、豪气、胸襟广博却怀有温柔?

往下的岁月,看得见头了。而她,见识过江湖,见识过真的英雄,她爱一个人,那个人不要她,她只好死。

很多年以后,赵匡胤繁璎饰马,陈桥兵变,一举成为大宋王朝的开国皇帝。他终于没有辜负自己的判断——在他年轻的时候,就认为自己不是个平常庸人——他是对的。

当天下太平昌盛后,他想起他的义妹来了,他派人去蒲州民间,探访赵京娘,打听当日结拜的义妹,如今的光景岁月。他派去的御使,带去了御赐的书信,珠宝,一个民间女子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声誉荣耀。而得来的,是她的死讯。

很多年后,他才在金銮殿上黯然伤神地读到她的诗,得知她的故事落幕,是在他跨马远走的那一刻。她甚至,都没有多活一夜……

他下御诏,敕封她为“贞义夫人”。这,是他表达自己的儿女情长,他怀念她的方式。他心里,到底是明白她的。只是,他当日的理由,也是他全部的理由,从来没有敷衍过她。他是一个盖世的英雄,多情心爱的是天下,是万里河山、桑田和沧海的展展绵延;是黎民苍生,田间市井,十万人家饭香时的昌泰景象。他年轻时,观日出东方,写下的诗是:“欲出未出红剌剌,千山万山如火花。须臾拥出大金盆,赶退残星逐退月。”他的爱,就是这样,大面积的,磅礡的,金彤彤的,他要首创一个天下,一切都是光明的。

他一直都将她记在心里,怀着一腔温柔的怜悯,不忍细想的轻痛,在岁月里,积淀成一种风寒。在他热血激荡的青春年少里,在马下牵着缰绳,走过千里的路途,护送一个被他救起的弱女子,回到家乡。他此后,忙于他的建功立业,再也没有那样的浪漫行径。

而她,赵京娘,也用刚烈一死的方式,叫他永远地记住了她。“今宵一死酬公子,彼此清名天地知。”在爱的方式上,她具有和他同等的英雄气概,坚毅、刚烈、无怨无悔。她和赵匡胤,可谓终极意义上的对手,在他心灵的域野上,仿佛多年以前的雾,逐渐地弥漫,逐渐地扩散,在岁月里,弥漫至最终极的笼罩。

于仙桐寓所

作者提供,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观点和陈述。

(责任编辑:李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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