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维光:从中文对法国自由主义思想家阿隆著述的翻译谈起

有大陆大学中读研究生的年轻朋友知道我非常推崇阿隆的思想,因此来信问我关于阿隆的《知识分子的鸦片》一书两个中文译本的问题。一个是台湾蔡英文先生翻译的“台版”,另外一本是大陆的吕一民先生和顾杭先生翻译的“陆版”,他在对比阅读中碰到四个问题:

1。两个版本的序言大不相同,陆版比台版少了好几段,而且最后几段也不相同,不知何故,哪个版本更接近原文。

2。第三章无产阶级的神话中第三段,台版把党加引号(即,“……而是‘党’”),而陆版直接翻译为政党,没有做特殊处理(即,“……毋宁说是政党“)。不知原文如何表述,台版和陆版的不同处理,是何原因?

3。第三章“无产阶级的界定”部分的“汤恩比”一段,台版是“且怀疑任何先知的语言”,与陆版“并容易受到先知的召唤的影响”,意思完全相反。哪个译本正确?

4。第三章最后部分“政治乐观主义”,陆版比台版少了很多,看来应当是陆版漏译了。为此,他不知是译者疏忽还是有意为之的。对于这种能够出版却被译者主动地任意删节,他很不理解。

这位小友提的问题虽然具体,但是涉及的其实都是根本性的问题。因为我几乎都曾经经历过。

首先是对于阿隆,这是我最为推崇的几位自由主义思想家之一,为了读懂他,我不仅几乎收集了所有翻译成德文本的他的著述,以及部分英文及中文翻译本,而且收集了最为重要的德语世界研究他的著述。促使我这样做的原因是我最早在德文讨论意识形态问题的文章中接触到阿隆后,在九四年回国时发现九十年代初期大陆已经出版了阿隆自己的回忆录的中文本,《雷蒙•阿隆回忆录》。这是由法国人资助翻译出版的中文版,结果我发现,翻译的糟糕透顶。由于翻译者根本就是带着真理部配给的眼镜,用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框架,以及它所规定的中西哲学术语的对照翻译,因此根本无法再现真实的当代西方哲学思想问题,也更无法准确呈现启蒙以来的近代自由主义思想,说好听了这个翻译本是雾里看花,说不好听根本就是一面哈哈镜。法国人出钱资助出版这样一个低劣的译本,真可说是一个嘲讽。而阿隆如果活着一定会感到愤怒。因为那些翻译和出版人的精神状态,其行文带有的气味儿,都是阿隆一生最厌恶的东西。

我之所以喜爱阿隆,是因为我和阿隆的思想,乃至经历都有很多共鸣,而这就让我为不懂法文而感到遗憾。为此,我就只好大量收集了阿隆著作的德文译本和英文本,以及德文世界和英文世界各种研究阿隆的著述。我当然深知,不了解他使用的语言而去认识这位学者的思想,就犹如瞎子摸象,只能通过多方面的努力揣摩,或许才有可能接近你所感觉到的他的真正思想。为此至今我至少收集了将近二十本以上的阿隆及有关阿隆的著作,而这个过程就使得我产生了对当今中国的翻译,乃至更广泛的翻译读物问题,如德文、英文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自然同时对于阿隆作品中文界的翻译现状也有了一点点发言权,所以在此我也就斗胆回答这位小友提出的几个问题。

由于这四个问题所涉及的可说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关于翻译问题的案例,所以我在回答了这四个问题后,也就是关于中文界对于阿隆以及翻译问题的具体认识后,还会有后续文章继续论述分析这类问题及倾向、状况给这半个多世纪中国思想界所带来的更广泛的致命伤害。

首先先回答这位小友的第一个问题,两个版本,陆版和台版可能存在的删节问题,由于我没有这两个版本,也没有法文原版,所以无法准确回答这个问题。以我对于陆版和台版的了解,台湾出版宽松,不以严谨取胜,但是就删节来说,有商业删节和政治删节,商业删节是出于销售和经济原因的删节,而政治删节,删节更改的却是思想,因此是不可同日而语、且不能够容忍的删节。陆版删节正是后者,政治删节,且已经成为常态,时下的译者不仅已经毫不觉得不应该这样做,有不妥当的感觉,并且这种随意删节已经由官方审查被迫如此而成为译者自己的自我审查,自觉且经常有创造性地如此了。所以基本上可以肯定是陆版内容删节的更多,一定都是不能够容忍的删节。

谈到商业删节问题,我要多说两句。由于不懂法文,为了更准确地理解阿隆,我只好买来他的回忆录的德文版,但是发现七百多页的原著德文版删节到五百页,我要找的多处都被删掉。于是只好再买来英文版,而英文版竟然也是删节版。而这次对于阿隆著述德英译本的对比,让我在在通过德英两种文字对照翻译爱因斯坦语录后再次发现,德英译本的行文差别竟然如此大。我想这大约基于两个原因,其一是法、英、德三种语言表达方式的不同,其二是译者对作者原文理解的不同。而这就让我明白了,任何语言的著述严格说都是不可能准确翻译的。德文译本和英文译本之所以如此粗疏且去做删节也还因为在正常的国度,翻译出版物都是为外行看的,内行和真正的研究者一定会去看原文,所以翻译不需要做更多的准确性、严密性的努力。而事实也是如此,在我收集的关于阿隆的德文研究著述和论文中,凡是引用阿隆的看法的,都直接就是法文,我由于不懂法文,这让我在阅读德国研究阿隆的专业论文的时候感到十分困难,很多时候无法顺利阅读。

基于同样的道理,当你真的进入西方哲学,包括这位朋友的法学研究的时候,如果你不懂西文,甚至如果你不懂希腊文和拉丁文,你根本无法较为完满地把握这些思想和论著的更深刻的含义。所以我的研究告诉我,在西学领域,由于不是母语,没有广泛的西方文化及语言基础,你永远只是一个小学生。能够描好了红模子,写出几个像样的字就很不错了。

对于这一点,真正懂行的前辈并不回避,并不是去装“大”。余英时先生在研究陈寅恪时,以及在他获得唐奖后的采访中都明确地指出了这一点,陈寅恪十二岁开始留学,其后还是回到中学,他自己在美国选择中国思想史为自己的专业,都是因为此。这个选择使得他们的工作是最前沿,最高端的工作,而不是描红模子的小学生工作。这也是笔者所承认的自己的“后知”,我居然在四十岁后才明白这个道理。这在人生中实在是已经太迟了,无法中道而返,为此也就只有在这个领域中继续做些初等工作。这也是我痛恨共产党社会及其文化的原因之一,是那个社会让我难以走出这个黑暗,认识到这个界限。

而这也就使我痛感,只有那些二把刀和混子才在那里欺世盗名。对王元化之类的从中文阅读黑格尔翻译作品,就自认为是黑格尔研究专家,根本就是一种典型的党化版的瞎子摸象,中性说也是对不同语言和不同思想的区别和特点的探索缺乏基本的感觉和探究分辨能力。而那位陈子明在零六年批评我的文字中竟然以为我从这个角度反省对洪先生的认识和理解是不知道洪谦先生的名字和人,这就更让人啼笑皆非了。

谈到此,我还必须要加一句,近年来陈子明,以及甘阳等所曾经接触过洪谦先生的人的拉扯名人哄抬自己的回忆,实在是不伦不类,吹牛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吹。那种回忆文字根本就是对于洪先生的亵渎,这样的垃圾文字,对前辈的扭曲,不仅让人气愤,而且实在是让人不齿。

第二个问题,我核对了德文版和英文版,这里用的是Party一词。就我对阿隆的了解,阿隆对共产党深恶痛绝,所以根据语境和阿隆要表述的看法翻译成“党”,乃至加上引号都不为过。因为阿隆显然首先指的就是共产党。翻译成政党,对于中国大陆的读者来说则的确是有意模糊之。

在这里其实又涉及到翻译一本著述的另外一个问题,对原文著述的把握问题。当然把握一本原著首要的是掌握这门外语的程度问题,对于法语,以及任何一门外语的理解和掌握。要达到能够在语感上、细腻的感情和精神深处理解把握它,只从书本上的学习是不可能达到的。书本的学习离表达的语境、语感距离很远。因为表达的语境包括了文化、气氛、不同人群的不同感觉等多种综合因素。这可比同一种语言中,城里人和乡下人,种田的和读书的、丘八表达问题的区别大多了。一位前辈英文教授说,他在娶了一位英国夫人后,语言才得到一个根本的提高。这应该说是非常实在的感触。

其二是对于著书者的了解包括当时著述这本书或文章时的学术气氛,周围的人事关系,著书者的情绪。这就如我们同样一句话,在不同场合,不同地点说出来的意思是不一样的一样。而这就决定了一位翻译者,不仅需要你的语言技能,而且必须有着丰富的历史、文化、社会现实,以及对于那位著书者周围人事关系的了解。而这也就决定了一部翻译,如果不是很离谱就算是很不错了。所以还是前述那个观点,看翻译作品至多是看个热闹,能够在这个热闹中把大的轮廓不错地在另一种语言中返原给你就是很不错的翻译了。过多地在把时间花在阅读翻译作品中不仅自欺欺人,而且根本就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它在思想上绝对不会让你有任何实质性的提高。而如果你没有看到这点,那就更证明你缺乏研究能力,感觉能力。

第三个问题,依然是因为我不懂法文,所以只好同样查对了英文译本和德文译本。我把这两个翻译本都引述如下。你也可以通过对比看到我在第二个问题中的看法。

英文译本:

The use which Toynbee makes of the word has produced new ambiguities. The industrial worker is only one example among many of those members of the human race, especially numerous during periods when civilisations are in process of breaking up, who feel themselves alienated from the existing culture, who rebel against the established order and who are susceptible to the voice of the prophet. In the ancient world it was the slaves and deportees who listened to the word of the Apostles; among the workers of the industrial cities, Marxist preaching has won millions of adherents. The ‘non-integrated’ are proletarians, as are the semi-barbaric peoples situated on the periphery of civilisations. It might also be said that the deportees of today, the inmates of concentration camps, the national minorities, are more authentically proletarian than

the industrial workers. However, Sartre’s definition leads us to the essential point

德文译本:

Die Art, wie Toynben ihn anwendet, hat den Begriff noch zweideutiger gemacht. Danach ist der Industriearbeiter, unter anderen, nur ein Beispiel fuer jene Menschen, die in Epochen der Aufloesung besonders zahlreich sind, die sich der bestehenden Kultur gegenueber als Fremdlinge empfinden, sich gegen die Ordnung empoeren und fuer den Anruf der Propheten empfaenglich sind. In der antiken Welt vernahmen die Sklaven und Verbannten die Stimme der Apostel. Unter den Arbeitern der Industrievorstaedte haben die marxistischen Voraussagen Millionen von Anhaengern gewonnen. Proletarier sind die nicht in die Gesellschaft eingefuegten Elemente, wie auch die halbbarbarischen Voelker an der Peripherie der Zivilisation proletarisch sind.

台版翻译为:

汤因比运用“无产阶级”这个名词,但使它的意义更混淆不清。在人类无数成员中,工业界里的工人只是一项范例,它所以能够成为实例样本,是因为适逢文明逐渐解体的时代,此时,工人感到自己与既存的文明隔离,继而反叛既成秩序,且怀疑任何先知的语言。古代所谓的无产阶级是指奴隶与被放逐者,他们群居聆听福音;在现代工业大都市里,一群群的劳工则聆听马克思主义者的训示。“一盘散沙似的乌合之众”,这就是无产阶级,犹如生活于文明外围的半野蛮人一样。我们也可以这样说,今天,被剥夺国籍的人、集中营的囚犯、少数民族,是比工厂里的工人更有资格被冠上“无产阶级”的称号。

陆版翻译为:

汤因比对该词的使用使“无产阶级”一词的含义更加含混不清。产业工人仅仅是这列人当中的一个典型:这些人在文明解体使其人数众多,他们与现存文化格格不入而起来反对现存秩序,并容易受到先知的召唤的影响。在古代,奴隶与被放逐者听从的使徒的召唤。在工厂密集的郊区,数以百万计的工人成了马克思主义预言的信徒。正如处在文明圈边缘的半野蛮人是无产阶级一样,无法被融合的人就是无产阶级。

尽管没有对比读过法文原文,但是,通过这两个另外语种的译本,你也能够大致发现一些问题。

要理解这段话,首先是要大略知道无产阶级这个词,Proletarius,这个源自拉丁文的词的原来是个带有贬义的词,指的是社会中最低级存在的那类人,他们除了能够生子女,不但一无所有,而且也没有能力。为此,这段翻译直接的感觉就会让你觉得台版更接近于对这个词,Proletarius的理解。但是令人遗憾的是台版居然有个让人难以想像的错误。我想这大约是排版错误,或者是笔误或眼误。这类错误也可说是一个典型的台湾出版界的问题。但是在此处我认为问题更严重的是,如果出版社居然把原来译者用的“预言”一词版排成了“语言”,因为从英文和德文来看,这个单词,prophet。,翻译者错误理解成“语言”应该不太可能,那么校对和译者怎么会居然否没有发现这个硬伤!

当然在这里更匪夷所思的是,台版对于susceptible这个词的翻译竟然非常离谱,我猜想可能是进一步误看成Suspicion。所以,台版在这里的这句话完全是翻译错了。为什么会错成如此,我真的不理解。我以为,它只能够说明,这是典型的译者不很理解了著者阿隆的思想,对这个问题的思想基础陌生的原因。不然不会在如此简单问题上产生如此南辕北辙性的眼误。因为这个无产阶级容易接受先知预言的影响的特点,正是阿隆后半生所非常关注的世俗宗教问题的基本特点。

除了这个错误,对于这段翻译整体来说,我以为台版翻译的更好一些。尤其是后面的关于Civilisations和culture两词的翻译。根据我的理解我感到台版翻译者好像是感到了这两个词在欧洲使用所具有的不同含义,因此更接近于原意。因为文明和文化二词,在欧洲当代各有所指。文明一般是指后来出现的市民社会的文化,而文化一词一般指的是传统的西方文化。所以究竟跟哪个疏离,是跟传统文化还是后来的市民社会带来的文化,意思是不同的。而在这里,还是那句话,由于我不懂法文,不知阿隆用的是那个词,法文原文如何叙述的,因此只能够就我对阿隆的理解来推测。为此这也就再次说明,不看原著是不可能准确了解作者到底要说的是什么。

第四个问题涉及的依然是删节问题,所以没有看到两个中文译本无法具体讨论。但是从我对中国当代知识人的了解而言,这种自我审查、随意删节已经成了他们的习惯。即便在可能不删节的时候,这些人为了表示自己的“忠诚”“驯服”也要主动去删节。这在我从大陆购买《齐如山文集》的时候有过惨痛教训,为此,我写过一篇短文。

本来我以为世纪初期辽宁出版社出版的齐如山文集已经基本上没有删节,后来二〇一〇年出版的,而且还自称是学者梁燕编篡的《齐如山文集》,会更好,而一定没有删节。但是没料到我是太天真了。这个晚了几乎五年以上的版本不仅是放肆地删节,而且根本没有注明何处做了删节,删了多少字。更为让人不能够容忍的是,这个版本还以齐如山行文有些语言有所谓时代性,而擅自更换了一些词语。这真的让人拍案而起,是可忍,孰不可忍!

为此,对历史性的著述尚且如此,就更遑论翻译作品了。所以可以肯定地说,旨在为共产党服务的文人根本不懂什么是德行,什么是无德。

2015-11-17德国•埃森

(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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