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斌:“在大洋彼岸,万箭穿心”

熟悉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文学评论界的人,恐怕没有不知道青年评论家李劼的。他曾是当时先锋文学思潮的领军人物之一,后因参加六四民主运动遭当局关押迫害。1998年赴美后,据说他在海外媒体上继续发表了大量文章,对中共和大陆时有批评。当局因此一直拒绝他回国探亲,即使是在他母亲病危弥留之际也依然如故。日前,有朋友转来他于母亲亡故后口述的一篇文章,看后不觉潸然。

去年6月2日,母亲第一次住院病危后,李劼和妻子每天念诵金刚经,为她祈求福佑,让她挺过了一次又一次难关。即便在老人家病愈出院后,他们依然不敢松懈,每天仍坚持为她念经。今年9月里,得知母亲再次住院,李劼虽然心急如焚,但又暗存侥幸,以为她会像上次那样再次挺过去。直到母亲病逝前几日,国内的亲友发来告急的讯号,他依然坚信母亲能挺过去,依然幻想着他们母子能够见上最后一面,自己能领着母亲未曾见过面的儿媳妇到她床前,一起叫一声“妈……”没想到,老天竟关上了这扇黑漆漆的大门。

十七年了,李劼无法为母亲尽孝;十七年了,他甚至无法回到母亲身边。他一次又一次的努力过,一次又一次的被拦在国门外。尽管他个性耿介,一向不肯求人,但为了能够回国与母亲见上一面,李劼找了不少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但没有一个帮得上忙。没有一个能帮他越过那堵人为的无形高墙。俗话说忠孝不能两全,因为他忠于自己的内心,忠于自己的写作,当局就将他拒之于国门外,不让他为母亲尽孝,不让他在母亲弥留之际最后见上她老人家一面。当母亲在病床上忍受种种病魔折磨之际,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国内亲友发来的一张张照片,“在大洋彼岸,万箭穿心。”

至今李劼还清楚的记得,十七年前他去国的那天中午,母亲炒了一碗蚕豆来给他送行。那天天气很好,风和日丽。母亲本来要送他到机场,李劼怕她太劳累,劝阻了她。他当时感觉,反正自己还会回来相见的。哪里想到,那天竟是他们母子的最后一面。此别竟成永诀!

在李劼的心目中,母亲一生没有恨过任何人,永远都是那么慈爱。在大饥荒的年代,她将饭粥倒进乞讨者的碗里,尽管当时他们一家人也都饿得慌。她从来没有鄙视过被打入另册的人们。她不懂政治,但她本能地感觉那些被管制、被强迫劳动的蓬头垢面者,并非都是坏人。在家族中,不少长辈对自己被打成异类的亲人不屑一顾。但她从来没有歧视过他们。她在家族中是最不会说话的人,但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最有分量的。亲戚朋友当中,唯有她受到所有人的尊敬。尽管她大字不识,却像一盏明灯,照亮了整个家庭,甚至整个家族。即便是邻里街坊,说起她都是一片称赞。

文中,李劼泣不成声的对母亲说:“我不怕身陷囹圄,我不怕流浪吃苦,我不怕天各一方,但我怕听到你生病,我怕听到你任何不幸。在你的病危面前,我坚强得好辛苦。

“伲娘,我得请你原谅我选择了如此沉重的写作,承担了如此坎坷的命运。我因此如此地无用,不要说为你尽孝颐养天年,就连一个像样的家庭,都无从说起。我有时很羡慕人家带着儿女欣欣喜喜地奶奶长奶奶短。我也很羡慕那些功成名就者将自己的父母双亲接到美国,共用天伦之乐。我有时甚至感觉愧对生我养我的父母双亲,因为我的一贫如洗。尽管有人说我在精神上富可敌国,但那样的富有,对你们来说,毫无意义。

“做儿子不能尽孝的缺憾,此生无法弥补,只有等来世再为你尽孝。伲娘,来世我还做你儿子,不再让你如此苦苦思念。从去年六月至今,我知道你为了等着与我见面,顽强地忍受着病痛。你的毅力,使你奇迹般地一直等到今天,一直等到油枯灯尽……人都有一死,但是思念不会死,等待不会死。我依然活在伲娘的思念里,依然活在伲娘的等待里。当我们母子来世再见的时候,我会告诉伲娘,我是带着你的思念,你的等待来与你重新相聚的。我还会告诉伲娘,我上一世是你的儿子,这一世依然做你的儿子。我永远永远是你的儿子。伲娘,伲娘,娘……”

流落异邦,眼见父母病危,却有国归不得,有家回不了,不但不能尽孝于床前,甚至连临终前一面都见不上,这样的人李劼不是第一个,恐怕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想,他们就是要在你最柔软的地方狠狠捅上一刀,让你尝尝这种万箭穿心的疼,以报复你对他们的反抗,并且恐吓所有潜在的反抗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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