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章 专 管 ◇
郝三平一大早就要赶班车,从沈阳市区坐通勤车,大约一个小时才能到马三家教养院,现在方便多了,过去上班得坐火车呢。
一些急匆匆的面孔,唰唰掠过车窗,穿过了繁华的城区,之后就是越来越荒凉的景色了,已经上了高速,沈阳西北方向。
虽然人抓回来了,郝三平没有感到轻松,所里成立了法轮功专管队,他不愿意被调过去。
“不愿意你也得去!专管队你必须上,你的班上跑了人!怎么证明你立功赎罪?要不你就接受处理,脱衣服回家!”他想起高卫东的话,高卫东是新组建的专管队大队长。
高卫东实在不理解郝三平为什么不上进:“你参加工作时间不长,又是大学生,这机会多好啊,别人想要都轮不上呢。”
郝三平和高原坐一起,都是大学生通过报考公务员当上了劳教警察,有时他俩还能聊聊,但很少谈工作。郝三平知道他分到了专管队,坐在后排的秦伟利和王红宇也分到了专管队,秦伟利是大学生考上来的,王红宇是警校刚毕业的。
高原摆弄着手机,从城里到郊区,坐班车时总有些无聊。
班车开始颠簸,下高速公路了,坑坑洼洼的乡间道路还要走上十五分钟,才能到教养院呢,高原打了一个哈欠。
唉,劳教们都有解教出去的一天,都是有期的,而他是无期的,似乎要在这里呆一辈子了,一辈子呆在这里!
越来越土的乡村景象,连路边偶尔走过的人都土头土脸。
看着窗外,高原心里就堵。这几年劳教警察大幅扩编,他是报了个冷门,考上了警察公务员,高中同学里没有几个能考上公务员的,没想到自己给甩到这么偏僻乏味的地方,和火葬场一样没人愿意来。虽然马三家教养院是劳教系统的龙头老大,待遇和地位在司法系统里却是很低的。
高大队长说的对,这次到专管队是个机会,其它大队哪有这么好的晋升机会。法轮功专管工作,是院里的重中之重,这工作提升的快,这次所里也是想特意培养大学生警察啊。
班车驶进了教养院大门,经过了院部,院部还是很气派的,“确保奥运安保万无一失”的大红标语还没撤下来呢。
郝三平是农村孩子,老家人都认为,当公务员端上铁饭碗才是有保障的,能考上公务警察,郝三平非常知足了,只是警察这个工作和他想像的相差有些远。
班车开到了一所,蓝顶的新车间正在施工,快要盖好了,逃跑的两个人上个月就是从这里跳出围墙的,这回,教养院投了一百多万,在围墙里增设了一道钢架电网,重新加固了监舍门窗,安装了全套的监控设备,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郝三平下了车,他要去换上警察制服,上班了。
一、专管队成立
1
咣当当,一个劳教抬起头,看见一大堆崭新的电警棍滚在车间的桌子上了。看到了很多新面孔的年轻警察,个个神情严肃,他赶紧低下眼睛。
“这回你们法轮功可要倒楣了,全是八十万伏的高压电棍啊,新买的!”
他悄悄对正在粘鸡毛的李成君耳语:“听说一个当兵的法轮功跑了,咱们三大队要变成法轮功专管队了,你看,大闸那边正重新装修呢。”
李成君被叫去搬运办公设备,警察新配备的办公桌椅锃锃发亮。
忽然就听到隔壁办公室有电击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听声音好像不止一根电棍。过了一会儿,他就看见一位满嘴都是血的法轮功学员被推了出来。
那位学员藏了一篇经文,被清监搜出来了。
李成君放下了正抬着的桌子,“怎么办呢?”
他把脸伏在桌面上,一股刺鼻呛人的油漆味……
2
2007年被送到三大队时,李成君才知道为什么马三家要到北京去买劳教了:这里生产设备、资源物产什么都有,就缺劳动力,七百多亩的旱田,就靠三四十个劳教人员干。
“因为劳教少,劳教所都快黄摊儿了。”这是一个老警察和他聊天时说的。
站在田垄这边向另一头望去,地那头的树木像小草般矮小。一望无际的旱田,一个人几垅地,每一垅都非常长。
割玉米。手使不上劲了,就把镰刀绑在胳膊上,靠肩膀的力量去割,连擦汗的时间都没有,滴滴答答的汗往下流成了一条线。所有人都呼吸急促,热、渴、累,谁也不敢放慢速度,只要一慢下来,后面“四防”的镐把就拍过来了。
“每个人都想死,都不想活。”
一所有三个大队,一大队、二大队和三大队,都是玉米地里的活儿,挖沟、挑苗、施肥、打药、种玉米、收玉米。
但劳教们没吃过新鲜玉米,新鲜的都卖了粮食,他们吃的是发霉的玉米面做的“大发”,因为细面被提出去了,“大发”掉地上就散。这种玉米面在李成君的河北老家被叫做“一箩到底”,整根玉米棒子放到粉碎机里全部粉碎,不出皮儿也不出渣儿,猪都不愿意吃,现在猪泔水里都有油水呢。
有油水的菜,上级检查的时候能吃到,当天还能吃上白面馒头呢。但检查时脑袋一定要灵活,如果领导提问,必须回答说每天都吃馒头,如果说吃“大发”,那就要加期了,赏你个“黑旗”,留你在马三家再多吃几天“大发”吧!
年底粮食装车,一天三车,搬运几十吨粮食,干一整天,只给两顿饭。大年三十还是“大发”和烂菜汤,汤里捞不出肉来,死菜虫却很肥。因为过节,汤里的菜会多一些,腐烂的菜叶也就多了。
在老家干农活时,李成君老盼天黑,天黑就能歇了。可在马三家,熬到天黑也没盼头,晚上还要加班打荞麦皮呢,干到深夜两点是常事儿。一天下来,腿肚子直抽筋,白天没时间直腰,晚上想直直腰,腰都伸不直啦,好容易睡下,没几个小时,又被叫起来出工了。
一干就是几个月,劳教们盼着能来场大雨,好能歇歇。小雨可不行,小雨挡不住出工。
“马都累散架了,就是‘马散(三)架(家)’。”劳教们都这么说。
警察有时也说说实话:“要把你们都放回家去,我们到哪儿开支去?”
警察还讲,我们也不想种地,现在挣不到钱了,劳教所准备把地承包出去,然后联系外贸活儿,那才挣钱呢。
果然不久,一所就把地租给了当地农民,劳教们干起了手工活儿。有一段时间给韩国生产丧葬用品,做小死孩儿的衣服。后来做一种工艺品,给塑料小鸟粘鸡毛,那是出口西方的玩具。
“那可是卖给外国人的,为国增光啊!”能联系上外贸活儿,警察们都很得意,而且,让警察高兴的是,“过一段时间就更好了,会有很多人来呢,要开奥运会了。”
3
成群的乌鸦李成君是见过的,那是在老家的坟地上空,拍着黑色的翅膀乱舞,呱、呱叫着,教养院怎么会有这么多黑家伙呢?不知它们从哪里来,也不知到哪里去,怎么一到黄昏就专在劳教所上空忽忽飞过呢?
有一次李成君帮助大队办黑板报,在队长办公桌上偶然看到了一本教养院的内部刊物,叫《光辉的历史》,里面介绍了邓颖超把劳教制度从苏联带到了中国,还讲到马三家劳教所是干警和劳教们一代代在坟地上开垦出来的,劳教们开荒时还刨出了一些戒指、耳环、铜钱什么的。如果劳教死了,就在野地里挖个大坑,就地掩埋,不立标记;书中还记述了一位母亲到劳教所找她儿子,警察很负责的找到埋她儿子的地方,把人刨了出来……这段历史被称作“光辉的历史”。
怪不得乌鸦多,教养院下面都是死人啊。
劳教们说,阴气重、冤魂多的地方乌鸦也多。
怪不得三大队的一个警察说:“我们就是地狱里的小鬼儿。”
李成君记得他说话的样子,叼着烟卷,脚翘在桌子上,戴着金戒指金项链,他是个负责宣传的干事。
那天搬完桌子去食堂的时候,李成君又看到了乌鸦在天上飞,太多了,黑压压连成一片,看不到头,也听不到叫声,就那么飞。
吃过饭走出食堂,乌鸦还没飞完呢,李成君望着这成千上万的乌鸦从头顶掠过,一排排斜向天际,天都快被遮黑了。
真是秋天了。
4
张良在八大队度过了2008年的中秋节。
平时张良对节日没什么感觉,2008年的中秋节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是因为那天吃到了月饼。厂家送来的,是市面上最便宜的那种,每人四块,又小又硬,但有甜味啊。
月饼的气味陌生而熟悉,香甜的滋味,让张良心里很苦,他想起了母亲,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又是身陷囹圄,这些年,年迈的母亲为他操碎了心,劳教惩罚的不只是他,更是他的亲人啊。
也不知前世是什么因缘,母亲最牵挂的就是张良了。
小时候为了培养他,母亲真是费尽心机。也不知都是从哪儿搞来的北京海淀区习题库,她可能不太懂如何解那些题,也不太懂那些数学符号都是什么意思吧,但她一个符号一个字母的全照抄下来,给张良搞题海战术。
一跟别人说起儿子小时候的天真趣事,母亲的心情就特别好,什么烦恼痛苦都忘记了;张良心情要是不好,母亲也特别难过。
知道母亲无时不刻都在惦记他,有机会张良就想着给她写封信。但写信只能写你好我好身体好,其它的就都是“内部机密”了,连干活儿的种类、人数都不能写,否则就是“泄漏监管机密”,审查后一律扣压,不给寄送。
为了给母亲报个平安,张良还是写了封信,他说自己在劳教所里很好,还在二所八大队呢。
晚上吃饭的时候,老朴告诉张良:
“我们很快就要调走了,要集中到专管队,其他几个队的法轮功都过去好几批了。”
5
李成君突然发现,和他要好的那个劳教给调走了,留下来的劳教都是那种凶巴巴的。
几天后,李成君看到又来了一些法轮功学员,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六大队的田贵德和范质彬,一大队的老郑,五大队的老韩头,都来了。辽宁抚顺、朝阳等劳教所的法轮功学员也来了。陆陆续续的,一所三大队集中了一百多名法轮功学员和几十名其他劳教。
有个又高又瘦的人,一送过来就被单独吊铐在厕所的铁管子上,李成君听说,他就是策划逃跑的东方昊,三大队要把他当典型了。
全体警察开会,气氛紧张。
2008年9月28日,为加强对男性法轮功学员的管理,法轮功专管队在马三家一所三大队成立,实现高转化率是专管队的主要工作目标,这是一项特殊而艰钜的政治任务,要求政治素质高于一切。会上,要求逐个表态,散会出来时,警察们都紧绷着脸。
全体“四防”开会。
大队长高卫东给“四防”讲话,“我们是人性化管理,你们不能打劳教学员,但法轮功学员除外”,“法轮功专管队的主要任务就是转化法轮功学员,你们的主要职责,就是协助警察给法轮功学员做工作。”
法轮功专管队对“四防”的要求和以前非常不同,“四防”都被安排了新的任务。
回到监舍,“四防”们个个都好像藏着什么秘密,不敢多说一句话。
全体劳教开会。
刚刚由一名干事升到管教大的于爱江讲话了:“领导信任我,我相信我也一定能干好!”一排警察中,他个子最小,底气最足。
目光敏锐、思维敏捷的于爱江认为自己才是一名合格的警察,一直怀才不遇,这次院领导和大队长高卫东的重用让他踌躇滿志。
大会后,排队、点名、分人、分监室,每个监室都安排了一名“四防”值班,并有一名警察负责管理,凡是没“转化”的法轮功学员都配一个“四防”贴身管理,严管的就配两个“四防”。
郝队长给老郑所在的监舍开会。
他说起话来,脸上的红晕就显得更红了。他先讲了讲以后要严格遵守纪律及行为规范的事儿,接下来,突然就感叹起来,他说,在当今社会上,不变坏是没有前途的,还是变得坏一些吧。
听到郝队长的话,老郑感觉有些诧异。
晚上,郝队长值班,老郑被单独叫进办公室。
“你必须蹲着和我说话。”郝队长神情非常严肃。
过去在一大队,老郑与郝队长说话是可以站着的,他和郝队长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现在这种变化让老郑感到了气氛的异常。
郝队长始终在办公桌后面站着,他对老郑说:“对不起,非常时期,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必须蹲着和我说话。”
“三大队新安装了监控设备,每个房间都有。”他提醒老郑,三大队和其他大队不同。
最后郝三平给老郑透了风:
“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你要做好准备。”
6
负责转化“法轮功”的警察全都来了。
又高又胖的高卫东走在最前面,紧跟着的是矮胖的于爱江,然后呼呼啦啦跟着的是老警察王维民、瘦瘦的李勇、圆脸的王红宇,再后面是大个子高原和小眼睛秦伟利,郝三平在最后。都喝了酒,满身的酒气。刚刚一起会的餐,因为是10月1日,国庆日。
“把所有门都打开!”
于爱江的公鸭嗓儿穿过空荡荡的筒道,非常刺耳:“都给我把人看好了!屋里的人都不许动!”
随着于爱江的声音传过,监舍里每张脸上都掠过一丝紧张,“四防”们绷紧了弦。在他们看来,于爱江是个鬼都怕的人,永远阴沉着一张黑脸,就没看见他对劳教笑过。
电棍声刚才就从办公室传出来了,不知电的是谁。接着,听见喝斥的声音,一个人被拖到了大厅。
“我自己就够了,我先来!”
说话的是于爱江,他拦住李勇和王红宇,红着脸,粗着脖子,抢先一步伸出电棍,横着双腿,他开始电击被拖在地上的人,其他警察也拥上来,围成一个圈儿,多只电棍对着地上的人。
一边电,于爱江一边吆喝:“服不服?你服不服?!”
那人被电棍逼得在大厅里爬了几圈。
监舍里的人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的听着大厅里的动静。
绝望的喊叫传进每个监舍,屋里的人听出电的是谁了。
是东方昊。
“往前爬!”一声比一声更疯狂的叫嚷:“你给我爬!你给我往前爬!”
地面瓷砖上留下了道道血痕,顺着四十多米的筒道,东方昊被逼着从一个一个的监舍门口爬过,一直爬到筒道尽头的厕所。
最后,听见于爱江叫值班的“四防”:“来个人!拿个棉袄给他!”
7
第二天,一个劳教去库房拿打扫卫生的工具。
一条蓝色床单横挡在前面,他挑开床单去拿扫把,看到了藏在后面的东方昊。
穿一件破棉袄,骨瘦如柴的东方昊脚尖儿点地,铐子把他双手悬挂在双层床的上铺栏杆上,包着纱布的头垂在胸前。
东方昊在床单后面被挂了很长时间。
文章来源:大纪元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