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求救信
1
因为是“老号”了,张良有时能向窗外看看。八大队在四楼,是二所最高的楼层了,但视线所及依然是茫茫田野,远处隐约有一些树丛和颓垣残壁,更远就什么也观察不到了。
但在夜里,远远的,偶尔有几个光点,闪着亮,匀速移动着,似乎是车灯,一个老号说,那可能是一条高速公路。
一天,看了有那么一会儿,张良发现远方的一个光点停住不动了,好一会儿,那光点才开始继续移动,然后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
那是高速公路上一个疲劳驾驶的老司机,太困了,他在路边停车打了个盹儿。从丹东开大货车到内蒙,在马三家境内有了这个短暂的停留。老司机不知道,他那模糊黯淡的车灯,给一个完全封闭的人带来多大的兴奋与希望啊。
张良发现,马三家并不是与世隔绝的孤岛。
2
“打我骂我行,不让我干活儿不行!”
大奎路过被罚站的张良,又大声重复这句话了,然后冲张良挤挤眼,什么意思呢?
站了半个多月,张良渐渐明白了,完全不干活儿也是自己找罪受,最好的待遇是干活儿没有任务量。
他找管教大说:“我身体不好,勉强可以干活儿,但只能力所能及的干。”
因为张良拒绝干活儿,对其他劳教人员特别是法轮功学员影响很大,现在他主动提出干活儿,管教大也想借此下台,就把他调到了包装组。
得到了这个俏活儿,张良的反改造也算是个成功,从此以后他就没有强迫的工作量了。
在包装组,几乎所有的包装箱上都标注有英文的Halloween字样和南瓜鬼脸图样,张良想,西方人购买这些节日装饰品时,肯定想不到这些饰品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被生产出来的,他萌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把这里的情况写成信件放入包装箱,传递到西方社会,就有可能引起世界对中国劳教制度和法轮功信仰团体遭遇的关注。
这些饰品会被运到哪个国家呢?不管运到哪里,只要有人买到,发现里面的信,或许就会有好心人帮助转发消息。
包装箱会不会在什么地方被重新拆开检查呢?信被查获了怎么办?危险肯定是有的,但只要有一线希望,还是值得冒险的。
张良决定要给国际人权组织写信,想办法把信放进包装箱,传出劳教所。
他相信,如果他的想法正,神一定会帮助他。
朱阿柯给张良的那支钢笔,应该有更大的用处,张良想着让朱阿柯去办公室再灌些钢笔水,上次抄经文钢笔水快用完了。
纸他也攒了不少,什么时候写信呢?干一整天活儿,到能睡觉的时候,人已筋疲力尽了,而睡了一白天的夜班“四防”正精力旺盛,写信的最佳时间只能在后半夜了。
3
张良强迫自己从沉睡中醒过来,估计是凌晨三四点钟,“四防”开始坐在门口的小凳上犯迷糊,已不像前半夜那么精神了。
午夜以后极其的安静,窗外鸣虫的窸窣声已经沉寂下来,只有日光灯发出微弱的交流声。
张良悄悄的拿出笔,用右手把藏好的纸轻轻从枕套中抽出,展开铺在枕边。纸的声音在夜里特别脆,他必须小心的避免弄出声响。
一边用右手的小指压住纸,一边拿笔在纸上缓缓的书写,姿势别扭,字有些变形走样,但好赖还能看清楚。斜看着纸张,一会儿眼睛就累了,趁着想下一句话怎么写的空当儿,张良闭目休息一下。
身子压麻了,但也只能微微活动一下手臂,不能翻动身体,架子床嘎吱嘎吱的响声会引起“四防”的注意。
刚开始信息写得不完整,后来遍数多了,就知道了几个关键的要素:比如请求事项、事发地点以及迫害的主要情节等等;张良知道自己学的不是地道的英语,担心生疏多年的英文表达不准确,一旦弄错涵义就前功尽弃了,所以就在有的单词后面标注了中文,至少可以让收信人找人翻译吧。信的篇幅最好是刚刚能填满一张纸,所以要挑选最合适的几句话。
咣啷啷,大闸门响了,查岗。然后是小凳子吱吱扭扭的声音,那是值班的“四防”站起来了,要巡查了。
张良屏住呼吸,脑子高度集中。他已经掌握了“四防”值班的一些规律,比如大约多长时间会走到他的床铺附近,什么时候会脱岗等等。
张良的后背挡住了“四防”的视线。直觉“四防”走过来了,可能正对着他的后背呢,他尽量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过了一会儿,张良就确定“四防”已经走开了,因为他听见从暖壶里倒热水的声音,“四防”正泡方便面呢。
赶紧接着把信写完,张良最后在信角上多加了一个“SOS”。
4
有时一夜能写一封信,有时能写两封。
写好的信,不能让人看见,随身携带又有危险,于是张良就把笔、信和空白纸都藏进枕套。早晨一起床,枕套随着行李送进库房,如果不清查库房,那里暂时还算安全。
朱阿柯有时能提前知道清监的时间,有一天,他在厕所偷偷提醒张良:把笔藏好,这两天要清监了,主要是清库房。
于是张良赶紧把东西转移了,放在铁架子床腿的钢管里。
清库房时,张良被叫去,一个“四防”让他把行李打开,警察在一旁监督,这回,被褥枕套的边缝边角都捏了个遍,张良暗自庆幸,好险啊!
5
每封信张良都是夜里侧躺着写的。
老朴是白天坐着写的。他拿着张良的原稿,依葫芦画瓢的照抄,因为他不太懂英文。
张良是在食堂,把信的底稿传给了老朴和另外一位法轮功学员,让他们照着抄,找机会发信。
老朴干活儿快,但后来他发现,好不容易完成了当天的定额,第二天定额就涨了,干的越快就越累,所以老朴后来一直为少干活儿而抗争,一个警察经常找他麻烦,有一次就骂了他。
“你骂我,你自己没有妈呀?”老朴问警察,警察一怒之下打伤了他的头,老朴就抗工了,他在监舍里养伤。
就是在这段时间,他趁着给家里写信的机会,把纸放在家信下面,照着原稿抄了两封求教信,后来塞进了包装箱。
6
“我弄点假药算什么?假的多了,共产党是最会造假的,反而拿我们这些小玩闹开涮!”
和张良一起在包装组贴标签的唐献革,从不避讳说自己是卖假药出身,他是个豪爽的内蒙汉子,好吹牛,好炫耀,也敢说心里话。
“不造假我活的下去吗,共产党逼得我没路走!”
唐献革是八大队的老油条了,吸毒进来的,他靠“装病”得到了包装组的俏活儿。
马三家劳教们自己有独特的等级制度,如果哪个劳教敢骂“四防”或者321,甚至像大奎那样的敢骂警察,私下却是非常受人尊敬的,骂“四防”、骂警察是提升自己地位的一套办法,“你不怕,你厉害,你是老大!”这样的人在劳教中都有些威望。
张良经常听到唐献革在人多的地方骂321:“谁的嘴那么缺德把我说的话告诉警察了?”
他还骂“四防”:“狗仗人势!”当然,他也看人,挑不辣手的“四防”骂。
张良一直在等待机会,他想把信放进一个能装六块大墓碑的大包装箱里。
集合放茅,人陆续走了。张良在后面磨磨蹭蹭,等他感觉周围没人,正要往两块墓碑之间塞信的时候,唐献革突然跑过来,信被发现了。
张良感觉唐献革不像是“积极靠拢政府”的人,不是321,于是镇定的告诉他:劳教所让咱们干这种活儿是非法的,而且劳教制度也是非法的,我们应该把这些消息传到国外去,让世界上其他国家来帮助我们这些被奴役的人。
唐献革一听,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说:“是这样呵,这是好事啊,还有吗?给我一封,我也帮你放吧。”
于是张良给了他一封信。
7
车间外的大太阳地里,李明龙正在拨弄一堆带干泥的海草,他把海草分离出一小丛一小丛的,再一个个的装入小塑料袋,海草是“鬼活儿”的一种配料。
车间里,张良戴着耳机,一边听着小收音机里的广播,一边把三个小墓碑放一起过塑,或者把脚骨头和手骨头分别过塑成一个小包。
这个红黑壳的小收音机是老朴送给他的,当时能收到的全是奥运新闻,奥运的歌曲听着倒是挺新鲜的。
包装组的工作包括对墓碑、骷髅头等各种零散物品的塑封、贴标、装箱、打包、码放、搬运、装车等,是产品运出劳教所前的最后一道工序。
货是一批一批出的,没封箱前,随时都可能返工或拆开检查,信放的太早就可能被发现,如果明天这批货要封箱,今天投放就是最好的。
张良听着广播,时刻寻找着最佳的时机。
8
车间里没有电扇,那是2008年最热的几天,桑拿天。
直到装箱的时候,张良才看到整套装饰品盒内的全部内容。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个被劳教们称为“十七件”的万圣节套装叫做“全食尸鬼”。
其中的四块墓碑、两个小手骨、两个小脚骨、两个骷髅头,是八大队生产的。
“十七件”里还包括两枝黑玫瑰、两只黑蜘蛛、一块带血的纱布、一袋子人造蜘蛛丝、一袋子海草丝,都是些阴暗湿邪的东西。
黑玫瑰和黑蜘蛛是从外面运进来的,听“四防”说,是大北监狱和马三家女所做的。
“十七件”的包装盒是彩色印刷的,张良印象很深,上面的图案背景是深夜的墓地,昏暗的月光从树杈后面透过来,照在一个小鬼抱十字架的墓碑上,周围好像有蜘蛛什么的在爬。“十七件”是所有包装中最小的,包装盒大约有五六十公分高,和台式风扇的包装盒差不多大。
除了留出一条狭窄过道,整个车间都摆满了包装盒。
黑蜘蛛有巴掌大,全身粘满了茸茸的一层黑毛,眼睛是红的。张良抱着一堆黑蜘蛛,一路走过去,每个箱子扔进两个;再抱一大捆黑玫瑰,一个箱子插上两枝;最后扔进箱子的,是一团血布和一袋晒干的海草丝。
比室外还要闷热的车间里,一个中年妇女居然带进了几箱冰棍,她是厂家来验活儿的。
四根小豆冰棍冻成一体,张良得到了其中的一根,硬硬的冰棍有着很浓的糖精味,很甜。
9
围墙边小山似的原料堆越来越矮,“鬼活儿”快完工了。
成品墓碑占满了旧楼一层的车间,后来连食堂都摆满了,一层一层的墓碑从地上摞到棚顶,挡住了十几米高的窗子,食堂的光线暗下来。
劳教们很喜欢墓碑堆放在食堂,暗下来的光线给他们一种稍稍自由的感觉,似乎可以脱离警察和“四防”的监视了。墓碑还给了他们一个可以隐蔽的空间,他们偷空就在墓碑之间躺一下休息,有时还把违禁的打火机、药片等藏在墓碑箱子的夹缝中,他们巴不得墓碑永远在那里呢。
张良盼望着墓碑赶紧运走,今年万圣节有人能收到信就好了。
墓碑一批批的码,然后一批批的被拉走。
警察说,一个墓碑能挣四五美元。
每次看到一辆辆封闭的大货车从教养院进进出出,曹老四都很疑惑,不知装的是什么,他想不到里面的产品将要漂洋过海呢。
一辆辆装满墓碑的货车出了二所的大门,里面藏着张良折叠的希望,他算了算,估计有二十多封信被运出去了,“一半是装在‘十七件’里的,另一半是装在其他大箱子里”。
最后,所有的白色泡沫板都变成墓碑运走了,围墙边又空出一大块平地。
蹬着原料堆翻墙逃跑的计划是不可能实现了。
然而,一场真正的逃跑在八大队往北三公里外的一所一大队发生了。
文章来源:大纪元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