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鬼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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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良一到八大队,就在厕所看到一地的骷髅头和骨头棒子,拿起来仔细瞅了瞅,原来,看着像是从古墓挖出来的骨头,不过是些塑料制品,这就是“鬼活儿”。
第一次去干“鬼活儿”,感觉好像到了坟地,车间外的工棚里到处挂着晾晒的墓碑,上面有各种鬼的图案,也有蝙蝠或者怪兽的图案,张牙舞爪的。
张良的任务是在大太阳地里打磨“做旧”墓碑。
墓碑原料是压模成型的白色泡沫塑料,在厕所的大浴缸里用黑色染料浸泡染色后捞出,晾干,然后“做旧”。
抱一摞墓碑,找一个旧桌子,接一盆水,用海绵蘸上水打磨,擦去一部分浮色,显出的灰白色质地就像大理石墓碑了,要反复打磨,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必须磨得看上去像是历经岁月的老墓碑才算合格,这是整个墓碑制作工序中难度和工作量最大的一环,新手一天也做不了几个。要求很快就要学会,学会后,工作量猛增,每天每人要求做几十块,如果检验不合格,就得重新染黑、晾干,再重新打磨。
这活儿又脏又累,一般都是新来的和没有地位的劳教人员干。
在八大队,张良终于能好好洗漱了,没想到的是,黑色染料搞的全身污浊,不仅是脸,张良连手都洗不干净了。
2
挂满墓碑的工棚里泥泞湿滑,满地都是黑染料水,李明龙的鞋子似乎从没干过,鞋也太小,脚尖从鞋里顶出来。
李明龙干的活是染墓碑,把墓碑染成黑灰色,然后一块一块的抱到工棚里阴干,一身的脏污,加上一脸的汗和泥,看起来他真像是黑煤窑里出来的人了。
老朴是被举报散发法轮功资料给判劳教的,原来就是个手艺人,干活儿讲究,自己还找了块塑料布做成围裙、套袖,手还是被染的黢黑,因为他要把薄纱料在染缸里染成黑灰色,做成“小鬼”的衣服。老朴干活儿利索,所以用胶枪衔接“小鬼”的手臂和手这种活儿也让他干,胶枪有很呛人的味儿,据说有毒,虽然没有口罩戴,这活儿已经被很多人羡慕了,是俏活儿。
2007年,马三家花了一千二百元把老朴从北京调遣处买来,当时搭配着卖过来的还有年纪大一些的,据说只卖八百元。
3
张良打磨的是仿玉石墓碑,还有一种墓碑,是仿青石的。
黄永浩就在小食堂的桌子上拍一个有蝙蝠兽的仿青石墓碑。
他用洗锅的钢丝球,蘸上白乳胶,在上色晾干后的石碑上拍雪花点,反复的拍打,青黑底上就有了斑斑点点,看起来就很像青石碑了。
比起打磨墓碑,拍墓碑算是轻活了,活儿不算太脏,但任务量大的吓人,一天要拍几百块,从早到晚的拍打,手都拍肿了,有人“拍神经了”,躺床上睡觉都在空中做拍打的动作,“做梦都拍墓碑”,活儿也干不完!
完不成任务,就有偷墓碑充数的,收工时经常就对不上产量。
“我的墓碑又少了几个,谁拿了我的活儿?”有人嚷嚷了。
当然没人承认,叫骂诅咒的声音高起来:“找死吧,等不及了是吧,偷吧,给你自己多留一个墓碑!”
然后一群人呼啦啦冲向一个人,摁住,劈里啪啦的在墓碑旁打作一团。
4
傍晚,张良扛着墓碑,从灰蒙蒙的旧楼里走出来,也加入了这个曾经让他感到怪诞的队伍。
旁边的李明龙扛的是一摞大墓碑,墓碑上站着一个老鬼,抱个十字架,老朴背着一大网兜骷髅头,残疾人余又福,一瘸一拐的跟在后面,他也能拿几块十字架形状的小墓碑呢。
他们要把墓碑和骷髅先放到食堂门口,等吃过饭再扛到楼上,晚上加班。
墓碑原料堆放在院子一角靠围墙的地方,都是成包的白色泡沫板,一层层堆放着。每次看到小山一样的垛子,张良就情不自禁的想:要是能踩着这些垛子翻墙跳出去就好了。
听人说世界杯的时候,有两个人就是在围墙下面把一个垃圾车竖起来,蹬上去翻墙逃跑的。
一只乌鸦缩着脖子,蹲在围墙头上,呆愣愣的看着这群好像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张良抬眼望它的时候,“呀”的一声,它拍着翅膀一下子就飞走了。
5
“鬼活儿”的厂家来人了。脖子上挂着劳教所发的出入证,他们在车间里转来转去的查看。负责人穿的很时髦,都是些年轻人,估计他们是进出口商那边的,真正的厂家就像乡镇企业的人,土一些,口音是沈阳本地的。
“我们都是依据外商订单的要求生产的。”“四防”跟在厂家后面解释着。
做的最好的墓碑都摆出来拍照了,估计是要拿给外商看的。
大多数墓碑上都有一个“R.I.P”字样的标记。张良不知道“R.I.P”是什么意思。听警察说,这是出口西方的万圣节装饰品。(小编注:RIP是一家销售万圣节商品的商店名,也即其品牌)
万圣节,他知道一点儿,隐约记得中学学过的《新概念英语》中有一节就介绍了万圣节的风俗,好像还有什么南瓜鬼脸。张良不理解,怎么把这些吓人的东西当作装饰品呢,真是一个奇怪的风俗。
各种哧牙咧嘴的“小鬼”都穿戴整齐的摆了出来,墓碑林立,刻在上面的鬼怪活灵活现,张良站在中间,真感觉是到了鬼魅世界。
6
“小鬼”衣服缝好后,耿汉奎也下到车间干活儿了,大家都高兴,他一来,干活儿就不闷了,大家都管他叫“大奎”。
一边检查“小鬼”的头纱,大奎一边念叨:
“天大地大,不如共产党的恩情大,共产党多好啊,共产党代表老百姓的利益,共产党最讲人权啦,这回胡总书记上台,对我们劳教人员的待遇就会越来越好了。”
旁边的警察肯定是听到了,脸一沉,皱了皱眉,走开了。
没有人敢应声,干活时不能说话,但大奎似乎没人敢管。
“小土豆”闷着头,假装打磨一截手骨头,老朴抿着嘴,把铁丝穿过圆形泡沫,来回葳着手骨头的关节,他们都控制着不笑出声来,连从来不爱说笑的李明龙也站在那里咧开了憨厚的大嘴,“大牙”笑的就更厉害了,本来前面门牙就很突出,因为掉了一个,另一个门牙就显的更大了。
大奎又拿“大牙”开起玩笑了:
“‘大牙’,你可要相信党相信政府啊!”
原来,“大牙”被劳教之前,在看守所参与了打群架,可能是把人打成重伤了,前些天检察院来调查了,“大牙”也许会被送回看守所重新判刑呢。“大牙”爱打架,每次进来都因为打架,一颗门牙就是被打掉的。
大奎过去就是个裁缝,在沈阳有个不错的裁缝店,后来被警察刑讯逼供说是偷了客人的手表。大奎多次上访要求赔偿,搞的倾家荡产,裁缝店关了门,媳妇也跑了。
2007年他带着农药到北京上访,在新华门前喝了农药,结果被判了劳教。大奎当然不服。
他绝食,坐了“死人凳”,也上了“死人床”。最后警察和他谈条件:别闹了,当“四防”去吧,减期快,管“法轮功”,不用干活儿,月月都能拿红旗,这是干事亲自和他谈的。
在八大队,给警察上贡几千块钱才能当上“四防”呢,大奎竟然一口回绝了。
“别想收买我,我自己就是冤案,我不干这缺德事儿。”
不花钱给个俏活儿都不干,于是扁着裤腿、专拣烟屁抽的大奎成了名人,有的警察嘴上不说,心里也佩服他。
一次一个老警察在车间和他套近乎,招呼他:“大奎!”没想到大奎一本正经,反倒教训起警察来了:
“大奎这名儿也是你能叫的吗?这是我们哥儿们叫的。你应该叫劳教人员耿汉奎!”
7
有一天,老朴和“大牙”把做好的墓碑运到旧楼的闲置房里。在一个堆满了杂物的房间,老朴竟然发现桌里有一本《转法轮》,还有几篇打印的经文(“经书”和“经文”是对修炼典籍、著作、文章的通称),而且,墙上还有“法轮大法好”几个字,用蓝色圆珠笔写的。这里怎么会有法轮功的经书呢,墙上还有手写的口号?
“以前这个楼关过女法轮儿。”“大牙”知道怎么回事儿,他几进宫了,上次也关押在这里,那时“女所和六大队挨着,女的在北边,男的在南边。男女吃饭在一个食堂,先叫女的吃,后叫男的吃”。
在另一间房里,老朴还发现墙上有很多血迹。
“女所里天天打人,可能就是那时溅的血吧。”“大牙”说。
他告诉老朴,“那时女法轮儿太多,关不下了,后来就建了现在的新女所,女劳教就送那边去了。”
“以前六大队住平房,2003年盖男二所新楼时,我还砌过水泥墙呢。”
老朴这才知道,干“鬼活儿”的这个旧楼原来曾是马三家的女所监舍。
怪不得有人说,曾在这楼里晚上听到过女人的抽泣声,“那是冤魂闹鬼呢!”胆小的人都害怕去旧楼加夜班,房间里阴森森的,灯少,黑影重重。现在里面排满了墓碑和“小鬼”,就更瘆的慌!“天一黑,连警察都不敢去。”
老朴把一共九讲的书,按章节拆开,找机会悄悄给了张良一部分,终于有经书了。
8
张良第一次见朱阿柯是在厕所,上厕所放茅是唯一的休息时间,也是放风,只有在厕所,劳教之间才能说上几句话,
朱阿柯问张良的情况,也说他自己的情况,他是温州人,上过海洋舰艇学院,是个大副,在北京吸毒被判了劳教,他说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找他,包括采买的事儿。因为即使有了钱票,在劳教所也不是能随便买到东西的。
张良了解到朱阿柯不是一般人,是老张干事的红人。老张干事是院长的哥哥,大队长都得给他面儿,不给朱阿柯面子,就是不给老张干事面子,就直接影响八大队的工作了,所以谁都不敢不给朱阿柯面子。
朱阿柯经常帮老张干事写材料、做报表和台账,还有机会给教养院的小报投稿,投稿能得到减期的好处。马三家对劳教人员的考核管理中,除了“月考核”,还有单独的减期项目,比如“标兵奖”、“院报投稿奖”。
一天,张良正在擦墓碑,朱阿柯把他叫走了,他已提前找队长请好假,想让张良帮助他一起画黑板报,“张良字写的好”。
朱阿柯看过张良的材料,知道张良是有文化的大学生,说让张良帮助他画板报,其实也是想找个伴儿说说话。
上级检查时,黑板报是大队的一项重要工作成绩,因为它是劳教所思想教育活动的一部分,劳教所非常重视。大厅的墙上挂着《劳教人员守则》、《劳教人员生活规范》,对面就是块黑板报,每月换一期新内容,各大队还要拍照搞评比。
张良记得第一次板报内容是汶川地震,抄抄报纸,写几个艺术字,什么“多难兴邦”之类。小时候父亲经常带张良去碑林博物馆,临过帖,拓过字,所以张良会画一点画儿,会写美术字。
画板报还允许看报纸!在外面很少看报纸的张良,在里面见到带字儿的纸都感到如饥似渴一样。
因为可以暂时逃避繁重的苦力,所以画板报就成了一种享受,一天能做完的板报,张良和朱阿柯经常磨洋工做上两天。
有天晚上收工后,他俩还在大厅搞板报,就听见警察办公室传来斥骂的声音:
“你们以为这里是养老院呢!干不完活儿,我不电你电谁?难道电棍是摆样子的?”
接着噼噼啪啪的电击声响了起来。
朱阿柯说,“你听,又有人挨电了。”
9
白天有干不完的活儿,收工后还有写不完的作业。每周有几天晚上,要加班抄作业。
这天晚上发下来很多作业本,要突击抄作业。上级要检查了,完成大量的作业才能证明马三家重视文化教育。
纸是违禁品,张良隐约觉得应该存些纸干点什么,写作业时,他就从每个本子上偷偷扯下几张藏起来。
筒道里响起了哭声,哭在劳教所是被禁止的,劳教所认为,哭会引起其他劳教的伤感情绪,不利于改造。
“别哭了,没出息的,还嫌不够丧气吗!”“四防”吼道。
已经快夜里两点了,这个劳教还没有写完作业。政治课、语文课、数学课、历史课、地理课,全有作业,写不完就要被加期,他急的哇哇大哭。
哭个不停,“四防”上去就踢了他几脚,他哭的更厉害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打他。他是个聋子,自己听不见自己的哭声。
10
张良有了纸,又得到了一支钢笔!
是朱阿柯从办公室偷出来送给张良的,张良太高兴了,他正渴望拥有一支笔呢。
这是一支可以吸水的杂牌钢笔,笔杆很细,普通的墨绿色,金属帽。张良回忆起自己的中学时代,那时能拥有这样一支笔,就是很值得炫耀的财富了。
这个违禁品让张良很兴奋,什么都想写,想给母亲写信,想把背诵的经文默写出来,甚至想写写诗什么的。从朱阿柯那里,他还得到了蓝黑墨水。经常出入警察办公室的朱阿柯,顺手就能灌到墨水。
张良还拿到一本《汉语小字典》,已经散了页,让他稀罕的不行,查个字什么的,感到很亲切,好像又回到了小学时代,他还背了背字典最后的《节气歌》,在八大队,有特权的人才能有一本书呢。
11
围墙下面,墓碑的原料堆越来越矮,即使能爬到上面,也够不到墙垛了。警察说这批“鬼活儿”奥运前必须完工。
天气越来越热,李明龙好容易混上的劳教棉服却脱不下来,因为没有换季的衣服,没人给他寄衣服。他的家人可能还不知道他在马三家呢。
张良把母亲送来的衣服分了几件给李明龙,顺便给了他一些手纸,他知道李明龙没有手纸。在六大队,因为干纸活儿,上厕所至少可以有纸用,而在八大队,没有手纸的人只能用便池里冲厕所的水洗下身了。
李明龙的脚特别大,张良帮他订了大号板鞋,但一直还没有来货。
张良想,李梅寄的衣服也应该快到了吧。
文章来源:大纪元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