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看到了一条柏油路
1
从梦中醒来,母亲便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梦见荒郊野外的路上,狂风大作,天都刮黑了,刮的人睁不开眼,飞沙走石的直往儿子身上打。
醒来母亲就赶紧给儿子打电话,儿子说今年不回老家,在北京过年了。
母亲总认为自己做梦灵验。几年前,母亲就梦见过一群小孩围着张良,她想着可能有小人要害张良吧,果不其然,那年张良流离失所时被特务跟踪,最后在广州被抓。
这个梦会不会预示儿子可能会出事儿呢?
2
果然到了正月十五,张良就失踪了,儿媳妇李梅的电话也打不通了。
肯定出事儿了,人哪里去了呢?
母亲到处找人算命,人到底在哪儿呢?
又过了两个月,妹妹告诉母亲说,“有消息了,人在马三家。”
一听说儿子在马三家,母亲就更急了,马三家她可听说过,是邪的要命的地方,把人往死里整,还把女人投到男牢去。
上一次被劳教在广州,儿子就差点被整死。
那次广州的劳教所来电话,说张良绝食,人快不行了,让家属赶快来接人。
母亲和二舅商量,二舅说,“他屡次三番总是这样,你不要管他了。”
母亲气的直哭,和大舅商量,大舅也是劝母亲,算了吧,接回来如果活不了,还不如让劳教所担责任呢。
继父也反对母亲去接。
其实继父过去很欣赏张良,学习好,觉的比自己的亲生孩子还出息,而且张良孝敬自己,每年过年都给他带礼物。但上一次张良被抓,继父家所有亲属都被政审了。母亲1998年开始修炼法轮功,那时政府还没镇压,继父不怎么管。1999年以后,作为某军区的副司令员,继父不得不在党委生活会上作检讨,说自己没有管好老伴,让她炼了法轮功。所以他不同意母亲去看张良。
但母亲是一定要去的,接到电话的当天母亲就买票上路了。
那是母亲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上车,倒车,再上车,再倒车。
刚出火车站,开飞车的摩托就唰唰的从她身边掠过,都戴着头盔,看不见眼睛,母亲赶紧往后闪,她听说广州的歹徒都会趁机抢包呢。
问路,也听不懂广东话,最后总算有好心人帮助,母亲找到了劳教所。
让母亲没想到的是,一进病房,闪光灯就晃的她眼睛发花,许多记者围住了她,劳教所已经做了安排,要拍张良被亲情感动、被说服放弃绝食的场景,这可是宣传亲情感化法轮功的好题材啊。
风尘仆仆的母亲挎着旅行包,一下扑到病床前,一把就摸住了儿子的脚:怎么肿的都没有脚脖子了?她抱住儿子,对着摄像镜头就哭,“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儿子?”
3
这一次,母亲找了三姨陪她。买黄牛票、中转、等车、上车、换车,再找车,折腾了两天一夜,终于到了马三家劳教所。
警察不让接见,新收期间,不让接见。
母亲说,她坐了几十个小时火车,东问西问的才找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能不能通融一下见个面呢?
不行,警察的回答没有余地。
见不到儿子心里不踏实,母亲想第二天再去试试,于是和三姨去镇上找旅店。
从教养院大门向对面路口走进去,是一个挨一个的小商铺,一家饲料店隔壁挂着“佛店”的招牌,母亲看到有“佛”字样和“圣母奇缘”的吉祥挂件,都挂在一个窗户上了,她多看了几眼,继续往前走。
绕过一滩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污水,是一家花圈寿衣店,对面是一家叫“天祐萱”的洗浴中心,招牌上写着提供住宿,看起来是当地比较高档的旅店了,只能找这个地方住了,多少钱都得住。
洗浴中心有可以睡在大厅的铺位,也有单间,可是单间客房夜里不能反锁房门,最后母亲和三姨决定就住在大厅,也没洗澡,她们直接就在大厅的床铺上躺下了。
4
想起儿子母亲就心疼。
儿子一生下来就有病,全家都围着儿子哭,气管炎,“差点死在医院里”,活下来不容易啊。小时候还缺钙,扁桃体一周就发炎一次,吃药太多,儿子的牙都吃成四环素牙了。
儿子是她几个孩子中最懂事、最孝顺、最爱学习的,从来没有辜负过父母的愿望,上了重点中学,又上了重点大学。
当年家里穷,为了不给家里增添负担,儿子报考了军校,想着上学不花钱,还能挣钱给家里,没想到被一个军队子弟给挤了下来,那人比他少二百分呢,最后儿子只好上了第二志愿。上大学那年儿子才十六岁,比同学都小。在学校,为了省钱买书,儿子都不舍得买菜,自己从老家带咸菜,咸菜就馒头就是一学期……
上次在广州那个看守所,儿子绝食抗议,被灌屎灌尿,还被戴上了叫“穿针”的死人链儿(一种对死刑犯加戴的戒具:双手抱自己的一条腿后被戴上死铐,双脚戴很重的脚镣,并锁在地锚上),这次不知道又被整成啥样儿了?
唉,又出事儿了,这次儿媳妇会不会和他离婚呀? 儿媳妇确实不错,不过,折腾这么多次,谁受的了啊!
前思后想,母亲没太睡着,明天不知能不能见到儿子呢?买的一些衣服能不能送进去呢?
5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和三姨在教养院门口叫了一辆三蹦子,“去二所六大队”。
教养院里面,树荫繁茂,环境优美。
经过马三家女子劳教所时,母亲还特意往车窗外看了看。女所是新楼,女法轮功学员在马三家被投入男牢的事儿,是发生在这里吗?围墙是通透漂亮的铁艺栅栏,非常低矮,连个岗楼儿都没有,实在不像虐待人的地方。
过了女所不远就是二所,门口的绿化真好。
下了车,提一袋子东西的母亲又去了那个接见的小门,还是不让见。
三姨人灵活,拉着眼巴巴的母亲尾随着其他家属混进去,迳直进了接见室。里面的人都忙着和家人说话,母亲挨个问那些被接见的劳教人员,有人认识她儿子吗?
“我儿子叫张良。”
有人认识,一个小伙子说,出工时和张良坐一起,他可以把母亲手里的东西转给张良。
回到车间,小伙子把塑料袋递给正在叠蘑菇的张良,“你妈来了。”
张良非常吃惊,不敢相信,送东西的人长什么样?什么口音?多大年纪啊?问了好半天,张良才确认真是母亲来看他了。
母亲来了,真是出乎意料啊,是母亲送的东西:一袋儿面酱,一小罐儿豆腐乳,几个小袋儿的榨菜,还有几块饼。
张良百感交集,心里不好受,母亲是怎么找来的呢,一路上担惊受怕的吧。他又想起母亲上次去广州接他,也是几千里的路,这回又让母亲受罪了。
楼下的母亲去找警察,能不能听听儿子的声音呢,听到声音才能放心啊。
警察拗不过老人的哀求,那就打一个电话吧,算是特例,于是张良被叫去听电话。
终于听到了儿子的声音,母亲哽咽了。
电话里儿子安慰母亲,“没事儿,好着呢,别担心。”
知道有三姨陪母亲,张良稍稍放了些心。他哄母亲说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操心,不要难过,不要哭,回去的路上多保重,以后会写信给她。
他让母亲回老家路过北京时去看看妻子,问问家里的情况,告诉妻子寄点衣服过来。
几分钟后,母亲说了一半的话突然就被掐断,只有嘟嘟的忙音,电话时间到了。
放下电话,张良就跑回车间,迅速冲到能看到院子的一扇窗子旁。他想看看母亲,应该是还没走出院子吧。
“不许看窗外!”
“四防”警告他,但张良执意的站在那里,往外看。
平时安静的张良今天这么激动,“四防”感到有些反常,也就没再制止。
张良特别想看母亲一眼,哪怕是背影也好啊。
接见后的家属们陆陆续续走出大门,他在窗口一直看着,只剩下空空的院子了,也没有看到母亲。
“离窗子远点!”“四防”开始呵斥了。
张良无望的离开了窗子。
这是他唯一一次踏踏实实的从窗口向外看,却什么都没看到,张良心里空落落的。
回到座位上,张良埋下头,继续揉纸,手里的纸一点点变软。
自己吃苦遭罪都没什么,而母亲这么大年岁,几千里地的赶过来,警察竟忍心不让老人见儿子一面,张良的眼圈红了。
田贵德在他身边,默默的把揉软的纸叠成一只蘑菇,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张良。
去年,自己的老母亲离世了。本来多病的母亲炼功后身体好了,警察抄家时,老母亲死死护着一本《转法轮》,最后警察打了她,抢走了她手里的书,受了惊吓的母亲,从此一病不起。
田贵德还想起了媳妇和孩子。这次被抓前,警察经常半夜敲门,孩子给吓出了毛病,晚上一有动静就不敢睡觉,媳妇只好带孩子去亲戚家住,后来他流离失所到了北京,也不知道家里现在咋样了。
田贵德不知道,就在当天,他七十多岁的老父亲从河北来看他,也没让接见,老父亲一个人回去了。
6
和张良一样心里空落落的是“四防”老胡。
为了这次接见,老胡早就准备了一套衣服,在铺下压了好几天。没想到,女朋友没来。老胡有些慌了,他担心她跟别人跑了。
老胡来到张良的监舍,又找那个研究生帮他写情书了。这个研究生是北师大心理学毕业的,因为传播法轮功被判了两年劳教,每次写情书老胡都找他。老胡对法轮功学员总是客客气气的,有时他还帮他们传条递信,张良对他印象不错。
几天后,张良无意中听见警察让“黑脸儿”找人写证明材料,证明老胡“晚上睡觉时用被子蒙头,自己把自己给闷死了”。这才意识到,确实几天都没见到老胡了。
怎么突然人就没了,才三十多岁,而且差一个月老胡就解教回家了!
在马三家劳教所,睡觉是不可以蒙头的,“蒙头睡觉违反规范。”
老胡经常说自己心脏不好,警察是不相信的,装病说假话的太多,即使真有病也没人当回事儿。
随后张良听到有人私下嘀咕,说老胡被人打了小报告,说他“背后议论警察”,结果管教大撤了他的“四防”。“丢了面子,没了女友,心脏又不好,一气之下老胡可能就猝死了。”
再过些日子,就没人再提老胡的事了。
7
每天坐在小凳子上,活儿压的人抬不起头,哪有闲心想别人的事儿呢。
叠蘑菇的定额又涨了,都因为那个山东的小“预谋抢”。
这小孩一上手就干的快,生产大队长(负责管理生产的副大队长)很高兴,给了他一根烟作为奖励,第二天他更来劲了,又超产了,结果所有人都被要求按他的产量作为定额标准。
刚开始一天叠十几个纸蘑菇,没多久竟然涨到一天要叠一百五!
“傻冒!”大家一边在下面骂小“预谋抢”,一边还要在磨破了的手上缠块烂抹布接着捋、揉,接着叠,没那么多时间抱怨,干吧。
老哑巴的手也磨破了,裹了个方便面袋,手就更不灵活了。
定额高,完不成的不让睡觉,有人干通宵,第二天继续干。
还是完不成怎么办?“黑脸儿”新发明了一种方法,在“晚讲评”会上,他让没干完活儿的人,头顶墙趴着,第二个人把头扎在第一个人的裤裆里,第三个人把头扎在第二个人的裤裆里,就这样从收工一直趴到半夜。老哑巴就总被这样罚,每次“晚讲评”都落不下他。
在《劳动教养人员日常生活规范》里,“晚讲评”是这样被叙述的:“按时参加集体讲评,实事求是地讲评一日情况,正确对待别人的评议。”
8
二楼车间的东面有一扇窗,透过那扇窗子,可以越过围墙看到劳教所外面。
每次放茅、取料或送活儿时,张良都站起来顺便往那个窗外瞄一眼。就是从那里,张良第一次发现围墙外面竟然有一条柏油路!
在林荫的掩映下,这条路显的隐隐约约。每次看它的时候,观察到的都是偏远公路上特有的那种荒凉寂静。可那一天,他突然看见了一辆红色三蹦子,突突突的从柏油路上跑过!
人的气息!张良很兴奋,他感到自己还在人类社会中啊。
突突突,“备战奥运,稳定大局”的大红标语一闪而过,曹老四经过了院部。再一踩油门,红色三蹦子经过了二所,在张良张望的那扇窗下突的跑过去了。
奥运前那段时间生意尤其好,教养院里这条路,曹老四一天都不知道要跑多少趟了。
从外地来看劳教的多,天南海北什么口音都有,“看劳教的”都想找关系走个后门。曹老四手里就有了一大把劳教家属的电话,他的邻居就有警察或认识警察的,他牵线搭桥,也挺忙。
“奥运会可让警察肥了起来,抽的烟都高级了!”
有一天,透过窗子,张良远远的看到路上跑过一个晨练的人!在路上晨练,多幸福啊!
第一次看到不同于大墙里面的外部世界,看到正常人自由状态下的平常生活,张良心底有一丝激动,他突然发现自己渴望自由的感觉那么的强烈。
抱着一摞原料纸站着,张良愣愣的看着窗外,一个“四防”越走越近了,张良不得不回到几米远的小凳子上。他拿起一张刚领回来的纸,开始揉起来,揉到纸快起毛才能叠蘑菇呢。
通道上,摆满了经过漂染的成品蘑菇,有紫色的、蓝色的、绿色的,非常漂亮。
它们一排排的等着装箱。据说是出口欧洲的。
9
车间里一下子就乱了。
在一朵朵鲜艳的纸蘑菇中间,老哑巴把做手工的剪刀架到了自己脖子上!
纸蘑菇是手工活儿,老哑巴手笨,总也完不成任务,老挨打挨罚。他更愿意干卖力气的活儿,他愿意打扫卫生。但打扫卫生可是俏活儿,不花钱是轮不到他的,他就想了这么个办法。
警察吓坏了,赶紧给他点上一支烟,哄他把剪刀放下来,老哑巴蹲着把烟抽了。
从此老哑巴就在车间扫地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老哑巴这样搞到俏活儿的,除了“四防”,其他人只能老老实实的埋头苦干。
警察说,“你们就踏实干吧,除非再来新人顶你们,否则你们永远是新收。”
唉,在六大队要呆上几个月才能下到其它队呢,劳教们盼着下队,熬到下队就好了,下队至少能一个人一张床,睡觉能平躺着伸直溜腿啊。
但他们也互相安慰着:“知足吧,别说六大队不好,分到五队还行,分到八大队就更惨了,到八大队还不如留在六大队当新收呢。”
为什么呢,“六大队的纪律八大队的活儿”,六大队纪律严,“但八大队的活儿比六大队还重!鬼活儿啊!”
说起八大队,在张良旁边干活的一个老号说,马三家最黑的地方就是八大队了,他以前在大北监狱(沈阳的大北监狱,是关押重刑犯的地方,新址在马三家教养院北边的监狱城,在东北十分有名。)呆过,那儿都传说八大队是有名的“恶人谷”,“从队长到‘四防’,全是最辣手(心狠手辣)的。而且现在,八大队又干上‘鬼活儿’了,更瘆人!”
鬼活儿?
具体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就是每天在院子里排队时,看到八大队的人都背着墓碑和人骨头,那就是“鬼活儿”吗?
10
不久,六大队就来了更多人,本来很挤的大铺就更挤不下了,睡觉时吵吵嚷嚷,躺不下去。
“都给我码着!放平!”“四防”站在对面的铺上吼起来。
困倦很快压倒了一切,再挤大家也睡得着,再臭也互不嫌弃了。还争什么呢,能码着躺下就是享受了,这一天活儿干下来,已经连续坐了十八九个小时了。
去食堂的时候,张良看见了一个枴杖被没收的人,跟在队伍后边,他双手拄地,在地上一点点往前挪蹭着。这种双腿残疾的人都给收进来了?据说也是从北京“买”来的,“奥运安保把市面彻底打扫干净了,但凡沾点事儿的都被劳教了。”
六大队的警察可高兴了,新收来的多,干活儿的人就多,他们的奖金自然也就多了,“奥运前还要来更多新人呢。”
大厅都坐不下了,为了腾地方,很多人马上要下队了。
“千万别分到八大队呀”,大家都暗自祈祷,听说前一阵八大队有个法轮功给折磨死了。
“要是分到八大队可就糟了。”张良心里也这么想。
文章来源:大纪元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