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成都开往广州的特快列车车厢过道永是那么拥挤,那些不断有往来几乎是用脚在人和货物间的小空际乱插着挨近厕所间的人们中间似总混入不停游避神情狐疑的“搭飞车”者;坐短途的农人总担提扛背着不少杂物流动寻找可临时堆放家什小憩一阵不拘什么地处可否久待的空位;更不少贼似地提防列车员和乘警兜售粗制滥作脏臭害不知又花里胡哨的小吃、多劣质冒牌帕袜衫攴巾纸指甲钳之类随身用品的小贩,一并都普遍被认为碍事又障眼不予人愉悦又摒攘不去甚如赖皮的;小贩们都练就了从容将装满货品的挎包提袋甚至盛卤猪蹄膀豆豉腐干腊味腿肉鸡鸭翅爪或酸咸辣味特重的腌制萝卜片丝怪味小点等的锅盆篮篓即处快速塞到客座下即走开,轻捷得象仅仅是自然舒展下困倦的身子骨稍事活动,警员才走又变戏法般一下恢复原神态自若逗览游售端擎姿势,诸多花絮竟皆恍若仅一时错觉,均俨未实曾发生过一般。自更有量体订制几与过道一样宽齐胸高推车、陈货足够多而无论前面如何壅堵也必自动闪避如航船破浪了无阻扰之忧;虽实成色均“好不到哪去”犹到处无呼亦应数钱递货无须多讲喻天然而然,驭之者得慢条斯理矜傲扶行,俨维一统中心“主打”正货无容置辩。
厢内照例充斥着混合了各色饮食品、类风湿病外用或防腐御晕之类药品、脂香口气、屁臭汗臭掺合坐垫靠背布套抑不知名什物发散的永远说不上来的怪味加各种不爽人声令人不得不眼神滞痴郁闷沮丧;一应景象如同原始民谣古调加以时而清晰时而混沌的车轮轨际硬触声之单一乏味,直宜催人昏昏欲睡。
不时有列车员乘警带“部队化”的异韵硬性语气招呼架上行李须码放规范不得外冒坐姿必端正不可有碍观瞻阻通行等,且定时叠换着实令人提神警醒。
车内车外浮影晃荡,予人恍然进入“时空遂道”之感
二
靠过道位上是一着浅蓝有领短丁恤瘦削而白晰的中年妇女,烫过的花白头发略卷曲,在两颊之上用大别针高高别向脑后,额上有稀疏的内弯留海,高鼻梁,黑瞳眼光迥迥有神,似有使不完的精力,好打听事由却惑于无的发端而微陷闷闷不乐。挨她坐的一戴眼镜微发福女孩,许是己步入社会好几年的青年会计师,延途总不断与她靠窗坐的偏老年父母热乎不无炫夸地讲述他们在海南购置的新居及附有优越的环境,另还有些亲戚也在同处购房,每年得同随季换居之惬意;而此行大概去往正是那里;不错的生活,正象他们沿途展露台面颇受用完备又精美的药膳饮食品,这让他们格外有面子。中年妇于简单打招呼外便觉缺少掺合进去的机会,虽屡屡意欲表明自己和他们属同一圈子拥景况近似的生活,亦颇多感触神往。和她正对坐中年男乘客大概更乐于到另处与熟悉的伴厮挤,其空位多半时被过道另侧的互换着临时享占无话。那当中是位老将灰布裤腿乱皱皱卷起露出粗而显肿胀发亮的绛红色小腿又不停打盹的中年村妇,这情景自使她有些扫兴,何况村妇常干脆倚一肘斜趴窗前小台上引得紧挨的车窗边老男客及对过的老伴不时微皱眉用一种打量冒撞的狗的神情打量她,他们女儿也不便说啥,自显得不大高兴,尤其是她还时不时肆意扭动板硬的身躯,仿佛有些不地道,那简直有些挑衅的意味,若不是她总埋着头疑有惹嘴角之虞;中年妇显然也觉不便问村妇话,懈了兴致而暗蓄苍劲。不过她仍于村妇在一沉沉长睡后泪眼始干神志呆愣当口带着居高临下气势逼人的口吻看着她发问了:“嗨,你咋搞象接连两天多没见吃喝光睡,受得了啊,你啥地方的,干啥的?”是大咧咧北方口音。村妇迟疑了好一阵,仿佛内脏神经醒得更晚,末了终感对方盘问时显然的戾气,那象是常遇到不得不快快如实道来的,于是她用带本地乡村的方言下意识促促回应:“我是温江来哩,我到广州找我老公。”“广州”听去成“瓜州”,象杂物包倾倒外流听去不顺畅须重温语意才能明了。“那有孩子吗,谁带着呢?”“有一个女儿哩———–不过刚走不久,才半月前。”“什么,你是说刚离世不久?”她失神默默点着头,眼光迷朦象又要昏昏入睡。“是跳水死哩——–天下黑喽镇派出所哩告知家里下午有人在江边看见水中漂动的女孩头发和花衣服报了警打捞上来哩。”她更快地说,声音发嗄,竟如偶然逢遇宜释怀去处一种了结,又满带预想中多会失望的模糊惶惑之压抑,那有些上窄下宽的绛红脸瞬即紧绷,眼睁得老大,显见得胸脯起伏加剧了,一如粗心犯错的蛮姑包不住孽情俟挨毋明的遭罚。“为啥会哩,是为啥哩?”中年妇声音柔缓下来,态度也和蔼许多,“你女儿多大,长得啥样,胖不胖?”“已经拾参岁喽,不胖,和你一样瘦个子,赶她爸爸,他瘦——–”言及此她声音颤抖了,眼眉现出明显的恐慌,“我———-”接着她欲言又止。中年妇见状,倏谙当必遇事不明底里见识短浅之人罢,务宜循循善诱导引她自行阐发饶得从容听故事只需于不甚明白处略一岔问,自亦必心净无恙的,于是恢复了先前平和从容静待其自述。
象多数“脑筋不够用”的人一样,村妇似碍难于不知从哪说起,未免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又所言恰当中听与否会否常错之迷惘,确非自己惯能面对承受故恐惧有加,眼前说呢不是不说又不行俨情势所逼奈趟独木桥,故说一段又语梗眨巴眼看她似望祈获难予确定的首肯而后方能接叙,终于说解错杂续续停停中道出经历大抵梗概。
三
“———–她原来最听话的,又晓得帮着做事,后来说是听其他班上同学暗中说了他们班几个长得好的女同学都让老师安排由老师带出去开房寻欢事,还说是帮了老师大忙,老师升迁了定让她们都有光明的前途;她们都得了钱,天天买东西吃又游公园坐转转车,但说回家这事不准告诉家长也不许外面讲一个字,否则不帮她们还要被开除。天———是哪样野兽嘛,干这样事,对这样小女娃作孽心能安宁不是!想来老师咋会嘛,讲给谁谁信?我告诉她这些听不得,是坏人编造出来起坏害人的,没有的事;我们这样人家只知道好好老实用功读书将来努力工作才得过安稳日子,噢!别着一肚子气说这种事本来实在说不出口的,害怕她中邪啊,她倒说我骗她,说她们早知道其他学校里也这样,据说好些得到漂亮小女生帮忙的领导官都升得快而且升大官,甚至有当上副市长的,也都给那些小女生安排了重点班名校;但也有成了痴呆或生了无法治愈的病,都不准讲的,家里人有冤自也只能喑了谁敢乱说不害死自己娃!还说到处都小道传说现想爬官的全这样,搞这些小女娃搞得越多的官升得越快官越大,所以人人都拚命地在找机会干;真有好多小女娃都想得到他们喜欢而不晓得自造孽的哦!———-
“当然我急起来说她也说得紧,不准她想这事说这些都不是真的,后来她倒发急两手乱打我又乱抓起东西砸我,那是在她说是在同学家电脑网罗上看到一位象她二姑妈一样瘦弱又一样文静的阿姨之后。她二姑妈就不论有啥难事受冤枉被老公打伤讲起来都是温柔平和从不暴躁,不是象我们样忍不住就会跳起来的,她偏就最得丫丫心服——她小名叫丫丫。那阿姨讲到她丈夫在没见出示任何合法手续的情况下不由分说被抓捕监禁又活活冤枉被长时间挨饿,毒打,不准睡觉、洗澡,受多种令人吃惊难以置信的酷刑,都是以前在小说里才见,从老师讲述旧社会罪恶时才听到说的——而直致残致死还不准她带着他们四岁的独生女儿探监看望,不准问询了解实情和讨说法,她们坚持合理要求还也挨暴打辱骂被关恐吓,现遗留下她和还不懂事的女儿于极艰难绝望中谋生苦挨日月犹如被置于漂泊人世大海上遭临狂风暴雨孤立无援的人生小舟岌岌不保——而她讲述惊心动魄遭难经过时竟没有一句怨恨的粗话没有狂怒痛骂,态度温和平静甚至宽厚得象仅是不幸遭遇一群完全无家教不懂事无人打理的野孩子肆虐,尽管眼里饱噙浸渍无尽冤屈磨难的泪花;四岁女儿娇弱稚嫩的小脸呈现出多么不对称的成熟凝重表情,脸蛋儿上挂着本属天真撒娇的晶莹泪珠竟满聚人类深重灾难缩影———–自那以后丫丫变得更孤僻怪异。连对我她也不愿意多说话了,宁愿时常和邻家卷毛小狗亲近;你说家里也不容易吧,有点好的也舍不得吃留给她,她都要先拿给卷毛小狗;后来一天下午放学回来听说小狗狗被汽车压死了,她不顾一切跑去跪下抱着它失声痛哭,又将自己最好的那件花衣服给它盖上象在哄更小的小孩睡觉,埋下头紧贴它哼哼哼地哭得痛彻心肝再不肯离开。看见她那样我更是难过得胸发痛,也自那以后胸梗痛就再没有离开过我。
“我知道丫丫是乖的,我又不能过度怪她,我说不了她又没办法。”说到这儿她有些不能自制,两眼发红泪花转。
“自那以后觉得受点气就经常独自发呆,说不听而且一点也说不得她,一说她她就:‘不听不听不听不听假的假的假的哪样都是假的哪样都是假的哪样都是假的!———–’
“后来又浑乱说气话:‘原来你们也是和老师们一道 合起伙来骗我们的, 拿我们来随便玩,玩够就不要我们了, 等我们去难过一辈子, 然后就去死得很悲惨很难看,只选长得最漂亮的去帮着他们再骗!’ ———–末了似还怪罪将她生到世界上来全是我们错,愤恨不已!那以后又时兴动不动扭甩小身子胳膊皱眉促颜声音颤栗地说:‘为些哪样嘛为些哪样嘛为些哪样嘛为些哪样嘛?———-’象脑筋忽被过度压抑受伤脑残样又好象变小回去了。”村妇说到这儿情不自禁学着忆想中她的小丫丫惯常的情态将笨拙乏姿的身躯臂膀也硬去扭甩,模样看去不是味很招笑,她却陡然破声沙哑痛哭起来,即将放声号啕大哭随又忙将两袖交替掩面屏气强忍住似畏避自己哭相太不雅虞遭责难或提防已因明显过度悲痛使自己已然伤了身的哭泣;颤巍巍的哭声镇定了,眼泪也已揩干,但瞬即发红的双眼、起皱的眼角和似忽高耸的颧骨却再无法抚平,新涌的泪也不断糊住视线,现一副愁云惨雾哭相,那象是业经生存炼历烈火锻烧,岂易得平息!
“你想,我除了这样说能咋说嘛?”她为自己开脱说,仍用衣袖拭着眼泪,“她爸爸赶回来没问我一句也没看我一眼,象全该怪罪于我,办完娃的后事即买车票走了,简直根本不和我说话也不问老的情况。”
“你们家庭关系一向还好吧?”听见问,她倒平静下来。
“以前很好的。后来很长段时间没给家来过电话,也很少问到丫丫和她婆婆;因婆婆患肺气肿带不了丫丫,我得留家里照顾她婆孙。以后一次偶然中从镇上和他一起出去打工的嘴里听到他在外面又———-”她又说不下去了,低下头用手抚胸,象又要哭。
中年妇敏感地接茬道:“你现在找他,那他告诉你现在的地址了吗?”
“没有,我只有先找和他一起做事的去打听。”她有气无力回答。
过道另一侧的年轻男女们似都早早留意到她的叙说,此刻也以静默回应,彼此面面相觑。和她坐位对应居中的年轻瘦小伙子大概模仿电视名人秀节目用手作响指姿势说了一句不明意义的“经典!”
沉默,一种酝孕异想的沉默。
须臾,静听了好一阵的老年男客轻缓地发言了:“别说了吧,要说,应捡些高兴的事来说,旅途嘛!你看,弄得大家不高兴,你自己也不好过,是不是?休息会儿!”声音尖而沙哑,带着长者的权威口气,又补充说:“家丑不可外扬,对么。”
村妇扭头这边看时,见青年会计师映着亮亮的白边眼镜,横眉冷眼面无表情,而那母亲似乎无话好讲,这当口儿四目相对即现出了亲切圆滑面:“休息休息,你该是很饿了吧,来,吃点东西,嗯?”手指着小桌上的橙汁糕饼说,并没动手拿。
“谢谢,我不饿。”村妇冷冷地回答,收回了眼光。她似早经熟悉这类客套,渐渐减除了原来那铺天然的谦卑,内心已然习惯蓄积一番抵触,衍生阵阵无名怒火:“说这种话,别人遭灾受难你们看来居然觉得是泄丑漏秽,你们还真会有关心别人的时候?!倒好象别人自己这条命也须由你们认可才得活才该活是吧,老一套,呃?!”不由眼光里透显出一丝粗野来。似也正因这阵暗蓄的野性激情让她那拙嘴笨舌渐变得顺畅起来的,若非突被阻断,那愤慨激情定不能自控,径直要凶涌而出了。她本也对能否找到老公、能否挽回夫妻关系不抱太大希望,也不再有很强的心愿,现在象她这样家庭处境实在太普遍了,暗已成为社会大趋势,不过说不揭示不传扬甚至尽量掩盖罢了,人人似都心知肚明,故无可如何也不太在意的了。强占强摊强拆遭辱毁家伤人致命之事随时发生如家常便饭,多少人抛妻弃子豁出命去干也是常闻常见为社会所逼无足怪。这些似亦渐融入日常生活溶于血液透进骨髓,也在她灵肉间植入反抗的因子,生出盲动的兴奋情志了;在她意想中大不了也只身投入那未知后果如何的反抗大军死而后已,也算踏实走过涉世之路了,仿佛她此去以其说主要找那个“他”不如说是去找那总给予她希望和力量而实连自己也本身不保的尚未谋面的“他们”,不过这已不紧要已不会再有何顾忌犹豫。
她缄口埋头抱臂,不再去理会周围人们的眼光意见和想法,似又准备权缩身心进入她的“时空遂道” 。
火车朦胧隆隆驶入昏暗的夜。
作者袁国祥
2013.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