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大陆落来支持占领运动的有心之人,我从来无想过要隐藏自己的身份,不似一些朋友那样戴上口罩,隐姓埋名,生怕畀人发现,怕返去之后秋后算账,因为我认为中共派人监视一个普通的自由行旅客是一件愚蠢、多余之事,若非维稳费利诱,无人会蠢到如此浪费资源;但若真是有人为经费而交差,那也不必怕会有秋后算账了。当然,作为一名学生和村民,我有理由比其他背着各种包袱的人更少顾虑。
然而,如此坦荡并不意味着免去怀疑,更不能免去被怀疑。有报道称中共国安部、公安部派出大量人马潜伏到各占领区,假扮成市民、占中支持者、记者、访客等身份收集情报,然后报告深圳总部以对付占中。这一“内幕”自然让我记起当日在铜锣湾所遭遇的一件小事。事情虽小,与遭“蓝丝带”谩骂相比却更令人不安。
那日在占领区边走边影相,不时凑近听下人地讨论,认真听下各方的理据,有时还讲埋一份。之后又边走边想边看,忽然感觉有一坐在凳上的男子望住我,而当我望他时他的目光躲躲闪闪,想回避又因为知道我望实他而回避不成的款。我以为他对我好奇,想同我倾,于是便坐低主动同他倾了一阵。他先说自己系“有线”记者,又说自己在广东省公安局的名单上,其信息被国安掌控;接着他同我讲,最近有好多带政治任务落来,扮成各式各样的身份,监视每个参与和支持“占中”的人。当时我便疑惑,真的这样猛?还是自己too simple?他知道我是从上面落来的游客,又告诉我小心点,所有参与到“占中”的大陆人都会被盯上。
我觉得这位肩戴两部相机的记者有点脱离现实,但考虑到他是香港人,我也不太感到诧异。后来看他目无表情,又无嘢讲,我便起身走去。然而,当我不意之间扭转面,只见这位“记者”偷偷地将他其中一部相机角度倾斜,将我拍下,然后扮正常。对此我感到不可思议,不知所措,只是直望住他。他回避我的目光,等我走后又开始拍另一个目标人物,同样鬼鬼祟祟。霎时间,我感觉到一丝恐惧,这恐惧非源于直接的人身威胁,而是出于怀疑和背叛。终于,我忍不住行前直接问他,他这样答:“你怀疑我系国安?我怀疑你系!”之后他又向我感叹道:“呢度(指香港)慨人太单纯了!”
他这般回应好似澄清了一些疑云,又叫我重新陷入疑惑和无奈之中。他究竟是他自认的记者,还是他口中的国安?假如是后者,我自然有些忧虑,但在理性考虑下实在无伤大雅,最多返去“请饮茶”;假若他真是记者,因怀疑我是共谍而影我相,以作他日揭发之用,那我只能讲这个记者眼界低的同时又太自以为是、过度怀疑以至有些臆想的倾向。
问题在于,怀疑是相互的。当我发现你在怀疑我时,我自然调转头怀疑你,疑来疑去,如此便堕入怀疑的深渊。怀疑,需要割裂与他者的联系,以旁观者的角度将他人类型化、客体化,然后加以审视。相互怀疑的结果便是,人与人之间失去互信,协调互助的纽带断裂,人们重新回到孤立状态。其实,中共对付占领运动的致命武器不是派人落来监视、分化抗争者,而是不断营造气氛,让大家觉得敌人近在咫尺,无处不在,从而使各自回到原子化的孤立状态,静待强权收拾残局。
当怀疑成为一种习惯,一切事物都似乎变得“别有用心”。中共就是在不断怀疑中一路走来,原有的那些崇高的政治理想不断转化为实现政治目的的策略性思考,从关注理想到关注目的,再到单纯的手段,最后沦为无理想、无尽头的目的-手段的算计。早就“成熟”到烂的中共和香港好多“成功人士”都无法想像一场真正自发的群众运动,而一定要找出运动背后的“外部势力”、“幕后黑手”;即使这都不存在,他们也要寻找一些隐而不显的联系,比如内在于“占中”发起者、参与者的那些不可告人的动机。事实上,当失去价值理念的策略性思考主导一切,其他人的一切努力也被想像为别有用心的图谋。
然则,对周遭的怀疑并不是某一方的专利,它可以传染畀反对一方。在这场运动中,“提防左胶”的单张贴满旺角。单张上那对警惕的双眼同那位“记者”望我的眼神很相似。后来当我在其他公众场所也发现贴有这对双眼,才知道那原本是用来标示提防财物被偷。“左胶”们犹如偷人财物一样“骑劫”运动,目的是“散水”,当然要驱逐了。然而当“左胶”一词被用滥之后,“左胶”的本质才呈现,那便是如“外国势力”一样空洞无物。当共同投入运动中的“左胶”们其用心都遭到怀疑,并且被鼓励去怀疑,那么可以肯定当中充斥着同中共的逻辑一样的策略性思考。
旺角的“成熟”还体现在“抓内鬼”上。要判断一个人是否属于我方主要看其言行,一直以来留守的义士便是用各种和平、克制的方式对付滋事者的挑衅;但如何知道他/她是“内鬼”,是假扮的支持者?是透过那些闪闪缩缩的行为和眼神么?或许是,但这永远不能保证抓错或错过。问题是,将心机花费在这上面是否值得?在神经质式的提防中,我们是否已经逐渐失去了对他人的信任和信心?在片面强调勇武的敌我斗争中,抗争者的圈子是否越缩越小,人心越走越远?
“成熟”的代价很可能正正是抗争初时的那份“单纯”,那份对抽象价值理念的执著与践行,对他人的信任和承诺。在片面强调现实情况下,我们逐渐丧失的是那颗超越工具性算计和揣度的赤诚之心。
中共固然在很“成熟”地运用各种手段、策略搞祸运动,但当我们同样“成熟”地提防对方的渗透,以至用隐藏自身的方式人为地制造表里不一,那么我们便陷入与对方相同的逻辑,那是一种为了达到目的而运用一切心智机能移除现实阻碍的实践。历史上中共手腕多样,现在更是掌握绝对的武力,同中共斗策略可谓以卵击石,舍本逐末。
我们真正的力量不在于我们的聪明和勇武,而在于我们的理智和道德感召力。当我们能够用自己的理性和良心感召更多的人支持,我们才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不怕催泪弹,亦无惧镇压。暴力可以抵消的暴力,却无法抵挡人民的力量。而这人民,只有透过原则和信念才能形成和维持下去。因此我们不需要知道对方是不是“鬼”,只需要知道对方的言行是否有道理,是否符合我们共同遵循的原则和信念。这就需要开放自我,积极真诚对话,以争取更多的人。
黑暗不能驱散黑暗,只有良知之光才能战胜黑暗。因此,我地一定要勿忘初衷,保持单纯。
文章来源:独立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