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让人民幸福的人,竟成了人民的敌人?!”这是一位至今仍对理想主义者抱有敬意的年轻朋友,在参观完“柬埔寨大屠杀纪念馆”后发出的感叹。
提到“柬埔寨大屠杀纪念馆”,就不能不说及红色高棉(即柬埔寨共产党)和它的“一把手”波尔布特。据历史学家考证,在红色高棉当政的短短四年多期间,柬埔寨全国约六分之一左右的人口遭其屠杀,而这一切均来自于波尔布特的“英明决策”。波尔布特因此被视为沾满柬埔寨人民鲜血的独裁者和侩子手。但就是这位对上百万柬埔寨民众的死亡负有直接责任的政治家,生前却多次声辩说,他和他的战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柬埔寨人民的幸福。我想,那位对理想主义者抱有敬意的朋友的感叹,在很大程度上也正是由波尔布特的这番话所引发。不过,仔细品味,他的感叹里其实还包含了一层没有说出的疑惑——“为什么想让人民幸福的人,最后最后竟变成了人民的敌人”?下面便是我俩围绕着这个话题的一场谈话。
我:“想让人民幸福的人,竟成了人民的敌人?!”这话说得有点大了吧?确切的说,不是所有想让人民幸福的人都成了人民的敌人,而是他们中有些人成了人民的敌人,是吧?
朋友:那么照你的意思,是哪些人成了人民的敌人?
我:同样是想让人民幸福,有的人只是单纯的宣扬自己的主张,或者只是在尊重人们意愿的前提下启发引导帮助他们理解接受实行自己的主张(如早期共产主义者欧文等人搞的共产主义实验);但另一些人就完全不是这样,而是以所谓客观历史规律和正义的化身自居,利用手中掌握的国家权力,也就是暴力,把自己设计的幸福强加给人民,强制他们接受,而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接受。也就是说,在他们的概念中,人民必须接受他们设计的幸福生活,绝不准许有别的选择。波尔布特和他的战友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如果你不反对,我想我们不妨把这两类人分别叫做“温和的理想主义者”和“极端的理想主义者”。
朋友:这倒也是一种划分。
我:从历史上看,那些只是单纯宣扬自己的主张,或者只是在尊重人们意愿的前提下启发引导帮助他们理解接受实行自己主张的“温和的理想主义者”并没有成为人民的敌人,其实他们也不可能成为人民的敌人,成为敌人的只是也只能是像波尔布特这种把要自己设计的幸福生活强加给人民的极端的理想主义者,这样的人其实也必定会成为人民的敌人。
朋友:那么为什么那些把自己设计的幸福强加给人民的人必定会成为人民的敌人呢?
我:我想事情的逻辑可能是这样:首先,尽管他们试图把自己设计的幸福生活强加给人们,但人们的利益和观念从来都是多元的,这就决定了人们不可能都自愿接受和实行他们强加给自己的幸福生活。就拿波尔布特发动和领导的高棉革命(即柬埔寨的共产主义革命)来说,所谓的剥削阶级当然不愿接受他们设计的幸福生活,因为实行这种生活是以剥夺他们的金钱、地位、权利甚至生命,将其打翻在地为开端和前提的,他们怎么会接受呢?即便是被红色高棉和波尔布特自称代表了的被剥削被压迫阶级,即所谓的劳动人民,就会统统接受他们设计的幸福生活吗?其实也不可能,成千上万的人怎么可能想法都一样呢?而在波尔布特及其战友们看来,谁不认可接受他们设计的幸福生活,谁就是自己的敌人,谁就是历史的罪人,谁就必须受到暴力的镇压,甚至从肉体上被消灭——即便这些人按他们的划分标准本属于被剥削被压迫阶级的一员,他们也会将其打成剥削阶级的代理人,或被这个阶级拉拢过去的变节分子而加以翦除。而且,当他们向这些所谓的敌人挥舞屠刀时,他们是绝不会有任何不安和怜悯的,不仅不会有不安和怜悯,他们甚至还会因此感到无比的高尚和神圣,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乃是一场善战胜和消灭恶的正义之战,为此不仅可以而且应当采取一切可以采取的手段,包括自古以来被人们视为残暴血腥邪恶的那些手段。如此一来,红色高棉实行其幸福生活蓝图的过程就不可避免的成了一个强制剥夺和无情践踏人们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权利的过程,其实也就是一个强制剥夺和无情践踏人们尊严和自由的过程。而利用暴力强制剥夺和无情践踏人们的尊严和自由,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遭到人民的反对呢?用这种反人道的暴力方式试图让人民幸福怎又能不成为人民的敌人呢?
朋友:你说的似乎有点道理。还有别的原因吗?
我:有。极端理想主义者强加给人民的所谓幸福生活往往也是违逆他们意愿,他们不愿接受的。
朋友:你能说得具体些吗?
我:红色高棉搞的“革命”不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吗!夺取政权后,他们推行了一整套比“文革”更激进更疯狂的政策,用暴力对原有社会进行了全方位的重构。消灭城市是它走的第一步棋。1975年4月17日,红色高棉一占领金边,就欺骗金边市民说美国人要轰炸金边,谁也不准留下,不准携带行李,以此为借口强行把他们遣散出城。结果数日之内,拥有两百万人口、素有“东方巴黎”之称的金边便成了一座死寂的空城。不仅是首都金边,红色高棉把全国所有城市居民都赶到了乡下改造。紧接着,是马不停蹄地消灭一切旧社会成员,消灭私有制、市场和货币,消灭学校、医院、邮局,消灭宗教和一切异端思想,消灭原有文化和知识分子—最后,连家庭也被消灭了。在红色高棉的统治下,人们踩着一个哨音走向农田,30个人住同一个大屋子,吃着同一种食物,喝着同一种汤水,穿统一的黑色衣服,使用统一的汗巾,连所有的土地都被划成了100平方米的整块。没有家庭,没有私有财产,没有货币。就这样,红色高棉用铁血手段把自己的理想一步步地变成了现实。然而,当波尔布特和他的同志们陶醉在巨大的成就感里时,柬埔寨人民却被他们的理想残暴地践踏和屠宰着。在城市居民的大迁徙中,体弱的人还没到达目的地就病死在去乡村的徒步跋涉中。有幸到达目的地的,一落脚便开始了刀耕火种的日子。大家万万没有料到,红色高棉送给人民的第一份礼物,竟然是这样一场浩劫。这样的幸福生活,柬埔寨人民会接受吗?当然不会!回望历史,红色高棉当年的理想不可不谓宏大,由此导致的社会动荡更是翻天覆地。然而,正如有人所说,“政治领袖苦心孤诣的理想图景笼罩在老百姓的身上,却成了老百姓20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朋友:没想到事情到头来竟弄成了这样!不过我想,尽管波尔布特们成了人民的敌人,但他们的出发点恐怕还是不能一概否定的吧?他们的本意应该说还是想让人民幸福,还是好的吧?
我:你是说他们是好心办了错事?
朋友: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我:这话貌似客观有理,但再深想一步,其实还是被事情的表象迷惑住了。
朋友:那你说什么才是事情的本质呢?
我:我给你讲个故事,一对恋人的故事。恋爱中的男子对他的女友说:“这世上没有比我更爱你的人了,我的整个身心都是属于你的,我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女友似信非信:“是吗?”“你不信?我敢向上帝发誓!”接着男子说道:“因为我如此爱你,因为我的整个身心都是属于你的,因为我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所以你必须什么都听我的,你的日常生活必须由我安排,你的所思所想必须和我一致,你的穿着打扮必须符合我的审美标准,而且特别重要的是,你必须24小时都和我呆在一起,绝对不能一个人外出,更不能单独和异性相处。”女友更疑惑了:“你这是爱吗?”男子反问道:“世上还有比这更伟大更纯真更高尚的爱吗?”
一天,女友穿了件淡红色的裙子,他的男友看见后十分不悦。用命令的口气对她说:“难看死了,赶快脱了,换我给你买的那件深红色裙子。”女友虽然不乐意,最终还是换了。
几天后,男子看见自己的女友在看《百年孤独》,不禁大怒:“我最讨厌这本书,赶快扔了,我不是给你买了《战争与和平》么,看那本书,那才是我喜欢的。”女友嘴一噘:“可我喜欢的是《百年孤独》,而不是《战争与和平》啊!”男子脸一扳:“不行!我这么爱你,你得听我的。”女友只好把《百年孤独》搁到了一边。
几周后,女子没跟男友打招呼就独自上了趟街。回来后,男友怒不可遏:“你上街怎么不事先跟我说一声?”女子解释说:“我走前你正在睡觉,我怕影响你休息,没敢叫醒你。”男子说:“那也不行,你应该等我醒后同意了才能上街。”女友晕了:“你这人怎么这样?!”
几个月后,在男友不在场的情况下,女子单独见了位男同学。事后被男友知道了,二话没说就狠狠打了她一记耳光,打得脸都出血了。女子当时就傻了:“你怎么打人?”男的说,“你背着我去见另外一个男人,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打人?”女子说:“你当时在外地出差,我打你手机又不通,他是我高中时的同座,同学关系,为什么不能见啊?”男的说:“那也不行,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么,绝对不能单独见我之外的异性。我这么爱你,你怎么还有心思见别的男人?”“神经病,没见过像你这样小心眼的!”说罢,女子佛袖而去,就此和男友分了手。
一年后,男子无意中撞见前女友挽着位年轻帅哥的臂膀在逛街,而且一脸的幸福像,顿时气血上涌,妒火中烧。只见他一个箭步冲上去,硬生生的把前女友从帅哥的臂弯里拉到一旁,恶狠狠的问道:“他是谁?”女子好一晌才转过神来,发现对面站着的居然是一年不见的前男友,而且问话如此无礼,便轻蔑的说道:“他是我男朋友啊!”“什么,你居然又谈了一个!”男的气得就差没跳起来。“怎么,我谈恋爱还要向你报告,经过你批准啊?你也管得忒多了吧!”女子气也不打一处来。“我当然要管。虽然我们分手了,但你还是我的,谁也别想染指。”这时,已经从一时的惊吓中缓过神来的帅哥见状上来一把抓住男子的领子:“哪来的混小子,你敢撒泼?”“你是谁?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话音没落,男的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刀,直向他的情敌捅去。“我叫你嚷,我叫你嚷—–”他一边狠狠的捅着,一边大声咆哮着。很快,帅哥便被他捅死了。
事后,该男子因杀人罪被判处死刑。临刑前,有记者采访他,问:“你为什么杀人?”他答:“因为爱。”如果我是记者,现在采访你的话,你觉得这是爱吗?
朋友:这—-不大说好,比较复杂。
我:这男子自死都认为他对女友的感情是爱,但叫我说,其实那不过是在爱的外衣包裹下的占有欲。他把这种占有欲叫做爱,纯属自欺欺人。
朋友:这个—-我要好好想想。
我:波尔布特式的理想和这种由占有欲生发的所谓爱本质上不就是一回事吗?嘴巴上说是为了人民的幸福,但在这层表面动机的背后其实还藏着更深一层的动机,那就是试图通过把所谓的幸福强加给人民从而显示和证明自己是人民的救星。
朋友:此话怎讲?
我:如果真是为了人民的幸福,起码你得尊重他们的尊严和自由吧,不但不尊重他们的尊严和自由,还把它们剥夺殆尽,再踏上一只脚,这能算为他们好吗?能叫为他们造福吗?这充其量只证明了一点,那就是波尔布特们实际上根本就没把他们自称要给予其幸福的人民真当回事。正如一位柬埔寨民众所说的那样,红色高棉“把自己的‘神圣目标’投在我们身上,他们自己也不想清楚到底是怎样的,更没有征得我们的同意,我们到底想不想要那种生活。”说到底,波尔布特们在意的只是人民听不听他们的话,有没有把他们当回事。他们想的还是自己,但却一直在骗自己,说自己想的都是人民。这样的意淫显然让他们觉得自己很伟大很高尚,而且无所不能。极端的理想主义者之所以往往会变成人民的敌人,这也是一个原因,而且很可能是更深一层的原因。
朋友:这未免有些太过残酷,让人感情上难以接受。
我: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理解,仅供你参考而已。
朋友:谢谢。我再琢磨琢磨。另外,我还有个问题不是很明白。
我:什么问题?
朋友:姑且承认你说得都有理,那么为什么极端的理想主义者非要把自己设计的幸福生活强加给人们呢?这,似乎不大好理解啊。
我:这就说到事情的要害了。一言以蔽之,极端的理想主义者都是十足的自大狂。什么叫自大狂?这是一种特殊的人格类型,也可以说是一种在自我与他人的关系上所持的特殊立场。简单地讲,就是老子天下第一,不但把自我的意志和价值看得至高无上,而且视自己为真理的代表和美德的化身,认为自己是人间善恶的终裁者。由此出发,极端的理想主义者势必否认每个个体都有坚持其独立意志和个人选择的合理权利,势必否认每个个体的尊严和自由都有其存在的价值,也势必否认他人有改变命运争得幸福的能力。在他们眼里,别人都是被教导和拯救者,因而也都是微不足道可有可无的,而能够教导和拯救他们的则唯有自己。既然如此,强制别人接受他们设计的幸福生活岂不是顺理成章和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吗?!人们又有什么理由不接受他们的美意呢?!而对于那些拒绝反抗他们的人进行暴力镇压不也是完全合理正当的吗?!所以严格的讲,极端的理想主义者不是变成了人民的敌人,而是他们的本性和本质就是敌视人民的,只不过随着他们的当权,这种本性和本质由一种看不见的潜在之物变成了公开的现实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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