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连载】杨继绳《墓碑》(十二)

【新唐人2013年11月7日讯】【导读】《墓碑》是一本记录中国六十年代饿死三千六百万人的大饥荒真相的著作,作者是前新华社经济记者、《炎黄月刊》副社长杨继绳。他花了十多年时间,查阅资料,访问经历大饥荒的人,收集了上千万字的资料数据,以翔实而丰富的资料记录了大饥荒饿死几千万人的史实,揭穿了中共官方所谓“三年自然灾害”之谎言, 揭示了饿死人的根源是人祸而非天灾。《墓碑》获得二零一三年美国海耶克图书奖(The Hayek Prize)。作者说《墓碑》不仅是为纪念死去的三千六百万人的灵魂,也是希望“埋葬”造成这个悲剧的中共体制。

(接上期)

第二章 甘肃不甘

二零零零年八月,新华社甘肃分社副社长申尊敬邀请我到甘肃采访。我想,再过半年我就要退休了,过去几次去甘肃只顾完成采访任务,没有很好地收集资料,这个机会不能错过。我立即在北京准备好查资料的介绍信等有关事项。到甘肃后,恰逢申尊敬去宁夏还没有回来,我就抓紧时间到有关单位查了几天资料。这些单位比较开放,可以任意查阅,需要复印的大部分可以复印。在甘肃期间,老记者林田向我提供了一些资料,介绍了一些情况。林田告诉我,饿死人最多的通渭县在定西地区,造成甘肃饥荒的原因之一的引洮工程,也在定西地区。申尊敬回来后,问我到哪里去采访,我毫不犹豫地说:去定西。这次采访回来后我发表了《水的故事》、《洋芋经济》、《定西思路》等五六篇稿件。其实,这些稿件只是为了报答申尊敬给我收集资料的机会,最主要的收获是了解了甘肃大饥荒的情况。我回到北京研究甘肃资料后得知,西北局一九六零年十二月召开的兰州会议,是揭盖子的会,这个会上的文件、简报、发言集中反映甘肃一九五八-一九六零年的情况,可惜我没有找到。今后的研究者应当首先找到这套资料。

甘肃省在中国西北地区,东部干旱少水,十分贫困;河西三走廊一带则靠祁连山的雪水,比较富裕。在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以后的两三年间,这里和全国其它地方一样,也发生了严重的饥馑。这个省虽然地处大西北,但其情况和中原等省极为相似。先是严酷的政治运动使得人们不能说真话。接着浮夸风、共产风、瞎指挥风盛行。出现饥荒时又把粮食问题当成“两个阶级、两条道路斗争的焦点”,用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方式反瞒产私分,大批农民惨遭摧残,一批人死于人身摧残,更多的人死于饥饿。

一 用政治高压制造假话

一九五八年,中国人民的传统佳节春节刚过,甘肃省就举行了中国共产党甘肃省第二届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省委第一书记张仲良,在战争年代曾任第四军政委,至今仍然保持军人作风,还喜欢用指挥军队的办法来指挥地方工作。二月九日,他作了《鼓足干劲,苦战三年,力争农业跃进!再跃进!》的报告。在这个报告中,他以百分之七十的篇幅谈“整风运动”。他高兴地谈到,自一九五七年六月开展的反右派斗争、八月展开的工厂农村大辩论以来,已经形成了一个全民性的整风运动。全省挖出了九千七百多个右派分子,还挖出了一些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在一万九千五百多个农业社中,有一万三千多个社的大辩论已经结束或基本结束,有六千多个正在进行,有二百多个即将开始。

张仲良轻巧地而颇有成就感地说出的这些数字,在其背后有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此时,中共八大二次会议还没有召开,全国“大跃进”的号角还没有吹响。张仲良得风气之先,提出“跃进!再跃进!”。他又用整风的方法来把全省的思想统一在“大跃进”中来,他自己觉得这是高明之举。

张仲良说,中国共产党甘肃省二届二次会议的一个突出的成就,就是从我们党的队伍中揭发出以孙殿才、陈成义、梁大钧为首的反党集团和其他一些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辨清了两条道路这个大是大非问题。

在省领导的高层揪出反党集团,这是一九五八年初很多省都出现过的情况:河南揪出了“潘、杨、王”反党集团;山东揪出了李广文、赵健民、王卓如反党集团,福建省揪出了以江一真、魏金水(一九五九年)为首的反党集团,青海省揪出了以张国声(一九五九年)为首的反党集团,浙江省揪出了“沙、杨、彭”(沙文汉、杨思一、彭瑞林)反党集团,安徽省揪出了李世农、张恺帆、刘秀山反党集团……甘肃省揪出了“孙、陈、梁”反党集团并不出人意料。

“孙、陈、梁”反党集团有哪些“罪行”呢?张仲良在这份报告中说:

一九五六年是我省大变革、大跃进的一年,孙梁陈反党集团却认为我们的工作“一团糟”,“今不如昔”。

他们不承认一九五六年粮食增产二十六亿斤的事实,反说这是省委谎报成绩。

孙殿才视察银川、吴忠地区后向省委的报告是一个十分露骨的攻击党的政策、攻击社会主义、要求恢复资本主义的纲领。

在羊入社的问题上,孙殿才、陈成义等人拚命反对省委的意见,使省委在这个问题上的正确指示,在人民委员会上四次通不过。他们和党外勾结、相互呼应,党外人士说羊入社是“二次土改”,他们就说羊入社“一步登天”。

他们甚至和党外人士勾结起来,妄图要党接受他们保护地主、富农利益的反动主张。

在修水利问题上,党外人士说这是“秦始皇磨民”,他们则说“五百万亩水地是六百条人命
换来的”。

梁大钧骂别的专区粮食增产是吹牛,并且四次压低银川专区的产量,不完成省人民委员会的粮食征购任务。

这个反党集团对资本主义多加袒护,对单干户的“八大自由”不加过问,也不同意省委的批判。在他们的支持下,银川地区不少群众积极经营自留地,热心为自己开荒,大量从事资本主义的副业。

张仲良说:“在我们党内出现孙梁陈反党集团,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这是阶级斗争在党内的反映,是两条道路斗争在党内的反映。”说到这里,张仲良批评“党内一些有严重右倾思想的同志”,他说:“几年来,孙梁陈反党集团为了保护剥削阶级的利益,维护资本主义道路,实现个人主义的野心的目的,他们曾在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的矛盾问题上,在反对地方主义问题上,在群众路线问题上,一直同党进行着斗争,党内一些有严重右倾思想的同志,却分不清这个大是大非。”

张仲良在这个报告中,大讲阶级斗争。他强调“国内的主要矛盾仍然是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的矛盾”,他批评“党内右倾思想严重和阶级立场模糊的同志”把许多敌我矛盾当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了。张仲良“郑重地提起党内有严重右倾思想的同志注意”,“孙梁陈反党集团及其他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他们的主要活动市场之一,是有严重右倾思想的人,严重右倾思想是他们的保护色。……这是十分危险的。”

张仲良拧紧了阶级斗争这根弦,才把话题引到“大跃进”上来。他说:“长期以来,在甘肃省党内外流行着一种极其错误的论调,仿佛超越了现实是主观主义,而落后于现实就不是主观主义。孙梁陈反党集团一直就持这种论调。这种论调已经成为我们社会主义革命前进中的主要思想障碍。它不仅挫折了广大干部和广大群众革命的积极性,影响了我们各方面工作的飞跃发展,而且给右倾思想提供了理论依据。”张仲良在这里提倡超越现实,这正是大跃进的思想基础。

然后,张仲良说:“我们共产党人,必须站在事物的积极一面,向前看,当一个革命事业的促进派,不要站在事物消极的一面,向后看,当一个革命事业的促退派。”在那时,凡是与“三面红旗”有关的,就是积极面,只能促进,不能促退。

在报告中,张仲良介绍了甘肃省的“小马鞍形”,说明右倾思想的危害。这个“小马鞍形”是以水利建设为例的:在一九五六年,由于党内外批判了右倾保守思想,一个高潮完成了四百多万亩水地。一九五六年下半年到一九五七年上半年,因为吹了一股右倾歪风,开始泄了劲。省委提出了修三百万亩水地的任务分不下去,减到二百五十万亩分不下去,减到一百五十万亩还是分不下去,最后定为一百三十万亩。但是到了九月底,只完成了一百零二万亩。这次整风运动,特别是党的八届三中全会,又把干劲鼓起来了,四个月时间,就完成了五百多万亩,全年可超过一千万亩。

在介绍了这个情况之后,张仲良说:“一九五六年生产大高潮之后,没有能够再掀起一个高潮,正是由于右倾思想顽强阻挠的结果。”因此,张仲良主张“不断革命”,即“一个斗争接着一个斗争,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不断的进行革命。”张仲良认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比右派分子更恶毒、更危险”,“姓中的比姓右的更危险”。

以张仲良为首的甘肃省委在全省制造了一种高压的政治气氛。在这种气氛下,干部有七个不敢讲:不敢讲实际情况;不敢讲饿死人;不敢讲征购指标高;不敢讲完不成任务;不敢讲邻省比甘肃强;不敢讲客观条件;不敢讲调动工作。(注一)甘肃省的大跃进,就是在这种高压而紧张的气氛中进行的。

一九五九年七月二日到八月十六日,张仲良参加庐山会议,由省委副书记霍维德在家主持工作。七月十五日,霍维德召集在兰州的省委常委开会,“讨论安排群众生活问题,并以中共甘肃省委名义,向中央写了关于粮食问题的报告。报告指出,经过认真检查,甘肃粮食问题确实很严重……严重缺粮的七个县(市),即武威、民勤、通渭、陇西、岷县、静宁等县和张掖市”。这个报告还说严重缺粮的地区人均一般吃不到半斤粮,因缺粮和浮肿致死的现象和人口非正常外流的现象已严重存在。但不久,这份报告在中共中央庐山会议上被认定是“为右倾机会主义反党分子提供炮弹(《甘肃省志•大事记》)。” 张仲良从庐山回来以后,联系到甘肃的“马鞍形”,把霍维德、宋良成打成了右倾反党集团,地、县也有代表人物。通渭县委书记席道隆给霍维德提供材料(包括死人的问题)也被说成是“是向庐山送子弹、发毒箭”。在庐山会议之后的反右倾运动中,全省大批判,持不同意见的人,说真话的人,都受到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从一九五七年下半年到一九六零年三年时间内,就批判了十九万多人,其中脱产干部四万多人。仅一九五九年反右倾运动中,受到重点批判斗争的脱产干部就有一万一千多人。其中高级干部一百五十一人。二届省委委员、候补委员四十七人中,有十一人受到批判处分。省委常委内除少数没有受到批判或批评以外,其他都没有幸免。(注二)

张仲良反右倾大获全胜,九月十一日给中共中央送上了好消息:“自从传达八届八中全会精神以来,我省各项工作飞速发展,变化很大,粮食问题也是如此。目前全省夏田普遍丰收,绝大部分地区已经收割完毕;秋田生长很好,丰收在望。夏粮征购工作进展以迅速,争取九月底全部完成征购任务。”毛泽东看了很高兴,让中共中央给省委回信,肯定这个报告是正确的。(注三)当时的实际情况是,粮食奇缺,大批人饿死。

张仲良提出了一系列扩大党内政治斗争的主张:“党内斗争频繁尖锐正是反映了甘肃更穷更白、落后势力强大的特点,是完全合乎规律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比右派更恶毒、更危险。”“ 不管敌我问题、思想问题,都是‘白旗’,统统都要扯下来。”等等。(注四)这些主张造成了一个又一个冤案。

张仲良的这些主张不全是他的创造。一九六二年“七千人大会”以后,甘肃省的省级单位行政十九级以上干部讨论这个会议的文件时,省委办公厅一位知情者发言说:“省委派人向中共中央书记处汇报甘肃反右倾问题时,书记处一位领导人问:“甘肃党内斗争为什么如此频繁尖锐?这是因为甘肃的跃进幅度大,落后势力强。”还说甘肃反右倾反得好,量大质高,马列主义水平高。(注五 )一九五九年以来,朱德、陈云、邓小平、谭震林等中央领导人都到过甘肃,他们在视察中,对甘肃的工作持肯定态度。批判霍维德是经中共中央批准的。

甘肃省的反右倾斗争制造了不少假案、冤案。天水地区就是一例。一九六一年一月五日,中央监委副书记钱瑛主持的中央工作组向中共中央作了《关于甘肃省天水地区反右倾斗争中大批干部遭受严重迫害的情况》的报告。报告说,一九五九年冬,天水地区的反右倾斗争发生了严重的混乱。某些坏分子篡夺了党的领导,乱斗乱捕了大批干部和群众,并且捕风捉影,捏造材料,制造了大量假案,陷害好人。这种混乱局面一直持续到一九六零年四月才停止。据统计,全地区共搞了一百零三个反革命集团,集团成员达七百多人。秦安县委第一书记宇文荣为首的反革命集团,其成员达一百零三人。后经查明,这些集团全是假的。我们从镇原县“许国和、张万寿反革命集团”案,可以看到这些假案的规模和后果。

二 许国和、张万寿反革命集团

《百年潮》一九九九年第四期发表了“中共镇原县委党史办公室”写的文章:《“大跃进”期间的镇原冤案》。这篇文章写得很好,我在这里摘要引用。

镇原县曾是陕甘宁边区革命根据地的一部分,一九四九年以后属平凉地区。实行统购统销以来,年年都征购过头粮。一九五四年,实际征购粮占总产量的百分之三十点五;当年回销粮食占购粮数的百分之二十七点一。一九五五年受灾减产,仍征购了百分之二十二点九的粮食;当年回销粮为购粮数的百分之一百零六点三。一九五六年收成较好,但完成征购后,当年回销粮仍占购粮数的百分之四十三点六。一九五七年,大旱将近二百天。加上冻、雹、虫灾,粮食减产四至五成,平均亩产只有八十二斤。县里怕向上级交不了差,虚报为亩产九十五斤,后又被加码到一百一十五斤,并据此定下征购任务。结果,当年回销粮三千三百多万斤,为购粮数的百分之一百三十点三。一九五八年,因大部分劳力被抽调去大炼钢铁,大搞水利,丰产没丰收,当年回销粮食仍占到购粮数的百分之七十五点六。

由于年年都征购过头粮,农民家中毫无储备,经常青黄不接。农民不得不乱找代食品,吃苜蓿秆、洋芋蔓、棉蓬籽、谷衣子、荞麦衣等。浮肿、中毒、死亡现象不断发生。县政府一面派干部下乡组织群众生产自救,一面向上级报告灾情。县长许国和、副县长张万寿还以个人名义,向省、地领导机关写了报告。省、地领导和有关部门负责人也多次到镇原县调查了解情况。一九五八年一月,平凉专署副专员贺玉卿带领工作组来镇原检查生产救灾工作,针对许多区乡已经出现的饿死人现象,决定还没有完成的一百万斤购粮任务停止入库,以稳定局面,安定人心。贺玉卿还批判了虚报、冒进的做法,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一九五八年五月十四日,省委常委、新任平凉地委第一书记李正廷、副书记鲁践、专员崔世俊等率领二十多名干部到镇原县的屯宇、临泾、开边、肖金等区乡调查了解群众缺粮情况后,报请省委批准,拨给供应粮食指标一千八百万斤。县上立即召开三级干部会议,作了安排。但是,由于地委领导在三干会上强调,镇原的粮食问题,根本原因是反革命在作怪,要彻底追查反革命的破坏。于是,粮食问题便成为制造一起重大“反革命集团”案的主要起因。

一九五八年七月,平凉地委派出以副书记潘焕杰、检察长胡礼新为首的工作组进驻镇原县,从粮食问题入手,发动群众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拔白旗”、“反右倾”、反“瞒产私分”,打击“阶级敌人的破坏”,寻找镇原落后的根子,搞起了所谓“政治大革命”和“组织大革命”。

工作组负责人一到镇原县,就夺了县委、县人委的一切权力,县级领导人都被派到农村工作。同时,让县里的公、检、法合署办公。在七月初召开的县人代大会上,潘焕杰点名批判大会执行主席许国和,并把镇原的过去一概否定。说镇原县解放前“地处敌我短兵相接的斗争前线,反革命势力相当雄厚”;解放后土改、镇反、社会主义改造、整风和反右派斗争都“极不彻底”;“农村两条道路辩论不深不透”;“干部队伍严重不纯,不少政治不纯分子和反革命分子混入党内,爬上了各种不同的领导岗位”。甚至还说“镇原县是一个反革命的大本营”。所谓的“政治大革命”运动,成了全面打击迫害干部群众的运动。

就在这次人代大会上,工作组负责人以“右倾保守”、“地方主义”等“罪名”对许国和、张万寿进行了批判斗争,并宣布免去其县长、副县长职务。七月下旬至八月中旬召开的中共镇原县三届一次代表大会,会期十四天中, 就以九天时间批判许国和、张万寿、慕宗干、范学俺等县、乡领导干部三十多名, 会上被批判并撤销职务的农业社干部达四百多名。潘焕杰在会上说:“许国和的问题很严重,他认为购粮任务太重了,供应指标太少了,这是政治问题”,给许、张等戴上了“右倾机会主义”、“右倾反党集团”的帽子,并撤销了慕宗干的县委常委和副县长职务,开除了一九三七年入党的县民政科长刘自的党籍。

工作组负责人认为“县人委完全变质,成了反革命的中心据点”,县委的干部绝大多数都有问题,县公检法干部和警察都不可相信,于是让他们统统靠边站,连他们的亲属也不得幸免。许国和的妻子王珑,是镇原县委副书记,当时正在省委党校学习,被勒令回县,批斗数月,还逼着她与许离婚。许的岳父王子厚,是一九三六年入党的老干部,中共镇原县党组织的创建者、陕甘宁边区树立的英雄模范,当时正在中央党校学习,也被揪回批斗,并被撤销了武都行署专员的职务。许的大哥许国福、二哥许国才(均系农民)、五弟许国治(党员干部)、弟媳李喜梅等都被无故株连,遭到批斗关押,许国才死于狱中。许国和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也被批斗,以致一度精神失常。许的年仅六岁的孩子,被赶出县委家属院,寒冬腊月,流落街头,被好心的市民贺老汉收留到他家暂住,才得幸存。“集团”的其他成员,也都是一人株连一大片。

在农村,工作组则以“右倾保守”、“思想歉收”、“否定大跃进”、“替富裕中农叫嚣”、“反对粮食政策”、“煽动闹事”等莫须有的罪名,批斗广大基层干部和群众。全县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农业社干部被批判斗争。

许多农民这个时候也被戴上“资本主义冒尖人物”等大帽子,遭到非法搜查,打骂捆绑。一时间,到处一片恐怖景象。

工作组负责人仍不罢休,又提出:“要出几百万张大字报,进行全民大辩论,大揭发,开展拔白旗运动。”规定机关干部和企业职工每人每天写一百张大字报,中学学生每人每天写五十张大字报,内容还不准重复。于是,人人夜以继日地写大字报,没什么可写就挖空心思地胡编凑数;思想不纯的人,则乘机捏造事实,陷害好人。随着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揭发批判,许、张等人的问题升级为“右派分子、反革命”。九月中旬,更刮起了所谓“红色台风”,把问题上纲为“许国和、张万寿反革命集团”。县委每天都召开广播大会,宣讲许、张的“反革命罪行”。潘焕杰在一次县委常委扩大会议上说:“现在马上要着手排出反革命集团名单,名单要多排,不断地排……”随即开始大逮捕。据地委工作组十月二日的《镇原县两个月工作情况报告》反映,已贴出大字报五百多万张,“插红旗”.”两万多,“拔白旗”(撤换农业社干部)八百七十多名,打击“阶级敌人”二千多人。其中逮捕了一千零四十一人。至十月二十日,逮捕人数又增至一千零九十六人。

大逮捕时,全县分为五个片,每片派一名工作组成员或县委常委担任工作组长,随身携带盖好印章的逮捕证,随时填写,随地捕人。一次,工作组负责人在先锋农业社听到群众反映没粮吃,请求供应回销粮,即指示随从人员把反映问题的人名记下来,立即召开群众大会,一下子就逮捕了四十八人。其中有一地主成分的人同村里一个贫农社员同姓同名。在捕人大会上叫到这个名字时,那名贫农社员应声先站了起来,结果就被逮捕,不久即死于狱中。另一次,工作组负责人和县委一副书记到马渠一带下乡,几天时间就抓了二百多人,还用麻绳把人串起来,一串一串地往县上拉。

十月二十二日,甘肃省委第一书记张仲良来到镇原县,听取了潘焕杰对当时镇原县情况的口头汇报后,竟然立即表态:“事不宜迟,迟则有变,立即逮捕,一网打尽。”当晚,他们便从平凉、泾川调来了公检法干部和公安部队。二十四日,县城戒严,到处架起机枪,如临大敌。然后,分三批逮捕了许国和、张万寿等县、社干部一百六十九名。十月三十一日,省委批准将此案定性为“许国和、张万寿反革命集团”案。全县被定为案内成员和受株连的一千六百五十人,其中逮捕判刑的一千五百零三人(后死于狱中三百三十三人),管制一百四十七人;前后受到批判斗争的有三千多人。

被定为“许、张反革命集团”成员而逮捕关押的人,受到严重的人身摧残。逮捕时压倒在地,麻绳五花大绑,像捆柴一样,用脚蹬踩揉捆,有的当场就被捆得昏死过去,有的造成终身残废。许国和、张万寿入狱后,专门给带上二十多斤重的特制镣铐,并采用各种酷刑进行折磨。张万寿因“认罪态度不好”,还给戴上“骑马铐”(即从裆下把两手铐上),站不起,蹲不下,几天几夜疼痛难忍,喊叫声惨不忍闻。

冤案的制造者不仅把矛头对准镇原县的广大干部,而且对于在镇原县粮食问题上说过公道话的省、地干部,如平凉地委第一书记薛程、专员崔世俊、省委副书记霍维德、省委财贸部长张天、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吴思宏等,也都进行了批判。镇原县的历任县委书记、县长,也都被集中回县进行检讨,接受批判。

三十年代曾任国民党镇原县县长的邹介民,在红军援西军驻防镇原时,曾与刘伯承、张浩、李达、宋任穷、罗炳辉等红军将领友好合作,对支援红军有过重大贡献。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邹在陕西宝鸡任职,肃反运动中,刘伯承、李达等证明他是民主人士。他与许国和、张万寿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见过面,却被定为“许、张反革命集团”成员,从宝鸡押回镇原,判处死刑,未及批准执行就死在狱中。解放战争时期参加起义的董其武部下团长慕介夫,一九五八年在家养病,也被定为许张集团成员,逮捕关押,惨死狱中。他死前在狱中哭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共产党自食其言……”

正是在这场“政治大革命”和“组织大革命”运动所造成的严重政治压力下,上面“一言堂”,下面“随风倒”,谁也不敢再说实话,报真情,自然也就“顺利”地很快形成了“大跃进”的局面。两个月时间内,就将全县八百七十五个农业生产合作社合并成为十个人民公社,实现了人民公社化;全县抽调七万劳力(占总劳力数的百分之七十二点五)到华亭等地大炼钢铁。在农村开展收缴废铁运动时提出:“交一把镢头就是消灭一个帝国主义,藏一个铁钉就是藏一个反革命”。把群众家中凡是铁的东西,从饭锅以至妇女的头发卡子,统统收缴了。大炼钢铁之后,紧接着又集中八万多劳力(占总劳力的百分之八十三)大搞农田水利建设。口号是:“斩断三河,水上五原,大战百日,完成五渠三池一库,打井十万眼,挖窖八千六百个,实现井窖星罗棋布化”。与此同时,又提出几个“大办”,并很快宣布实现了“万厂县”,“七天扫除文盲”,办起了七百所大学等等。

当时,各地竞相“放卫星”,牛皮越吹越大。什么千斤乡、千斤社、万斤川、万斤塬,深翻地十五尺、亩施肥二百万斤、亩下籽一百八十斤、亩产粮四十万斤、“耕一余十三”(即耕种一年所产粮食够吃十四年)等名堂,都出笼了,以至于把一九五八年全县的粮食亩产确定为比上年的实产翻两番。与此同时,还大刮“共产风”,提出“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有钱大家使,有债大家还,劳动不记工,分配平均摊”等口号,任意平调劳力、土地、牲畜、家禽、农具、房屋、树木、生活日用品等,有的地方甚至连为老年人准备的棺材都平调去了。如此“大跃进”,弄得群众苦不堪言,生活越来越艰难。

广大农民群众在政治上遭受打击迫害,经济上被肆意掠夺,生产积极性严重挫伤。据一九六一年统计,一九五八年以来全县人口不但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六千七百零八人。根据县委在马渠公社三个大队的调查,三年死亡人数占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二。由于人口死亡和逃荒外流,使全县劳动力由一九五七年的十二点八万,减少到一九六一年的十点三万,三年多时间减少了百分之十八点八。同期,全县牲畜减少了四千三百四十六头,存活的也都瘦弱不堪。

其实,所谓“许国和、张万寿反革命集团”纯系子虚乌有。一九六一年十二月四日,平凉地委向省委报送了关于平反此案的报告。省委于一九六二年七月十七日批复同意地委的报告和结论。但是,由于当时的甄别平反工作仍在某些冤案制造者的参与主持下进行,大部分问题只作了内部纠正,未公开平反,而且结论材料还都不同程度地留了“尾巴”。尽管大多数冤狱的干部安排了工作,但不少人使用不当,继续含冤受屈。直到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庆阳地委协同镇原县委对此案进行了全面复查。一九八一年三月十九日,甘肃省委发出为此案彻底平反的通知,指出:“所谓‘许国和、张万寿反革命集团’是根本不存在的,纯属一起重大冤案。”

注解:

[注一] 省委定西工作组李步新、李升华、田园一九六一年一月十二日向省委的汇报,《定西地委扩大会议简报之三》(何雅宜同志一月十二日二十三时电话),甘收[六一二一六四]。

[注二]《中共甘肃省委关于两年来贯彻执行西北局兰州会议精神若干问题的检查报告》,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三日省委第三届第四次全体会议通过,甘肃省委文件,甘法[六三]第六号。

[注三] 《在甘肃省委关于粮食工作报告上的批语》,一九五九年九月十四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八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第五二九页。

[注四] 《中共甘肃省委关于两年来贯彻执行西北局兰州会议精神若干问题的检查报告》,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三日省委第三届第四次全体会议通过,甘肃省委文件,甘法[六三]第六号。

[注五] 《甘肃省的省级单位十九级以上的党员干部学习讨论扩大中央工作会议文件中对中央、中央有关负责同志和中央有关部门提出的意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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