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张戎《鸿:三代中国女人的故事》(五)

【新唐人2012年11月29日讯】【导读】《鸿:三代中国女人的故事》(Wild Swans: Three Daughters of China)是旅英华裔女作家张戎的处女作。该作品讲述了作者的外祖母,母亲和作者本人三代人的故事,时间跨度从清末民初至上世纪九十年代。该作品的原版是用英文写成,于一九九一年在英国出版。此书是英国出版史上非小说类最畅销的书籍,被读者评选为二十世纪最佳书籍之一。此书还荣获:一九九二 NCR Book Award 和一九九三 British Book of the Year,该书自出版以来已经被翻译成三十多种文字。

(接上期)

二 “喝凉水也是甜的”

成为满族医生的妻子(一九三三-一九三八年)

薛大太太信中要姥姥的双亲领她回去。尽管话说得很婉转,但姥姥心里很清楚,这是撵她走。姥姥重回娘家,外曾祖父极不情愿。他现在正是福星高照、时来运转。除了当上义县警察局副局长外,还变得相当富有,买了一些土地,吸上鸦片,外加两位姨太太。他一走马上任,警察局长就把自己的宏妾——一位蒙古姑娘送给他。这种情况在当时官场上屡见不鲜,目的是借此来拉拢属下,以培植自己的势力。不久,外曾祖你又打算再娶一房,姨太太愈多愈显得有身份。他发现无须劳神远求,因为送来的姨太太有个姐姐。
  
家里的情况已和十年前姥姥离开时大不一样了。除了母亲、妹妹玉兰和弟弟玉林外,多了三口人:两个姨太太加上其中一个所生的女孩,她和我母亲一般大。玉兰年近十六,还没定亲,在当时算是老姑娘了。
  
现在家里充满不和、压抑与猜疑。姥姥的父亲既怨恨她又讨厌她母亲。他从未喜欢过他妻子,更何况现在又有了两个讨他欢心的姨太太。外曾祖母在一九三零年终于生了一个儿子玉林,但处境并没有好转。对我姥姥呢,他从没想过她会回来,这下子可能打乱他一手创造的新天地。把姥姥视为“克星”,当时的人们认为死了丈夫的女人命不好——“克夫”。外曾祖父担心姥姥会带来晦气,影响他的官运。
 
姨太太们更是大感威胁。目前,整个杨家已成了她们的天下。外曾祖母是明媒正娶的大太太,按地位应在姨太太之上。但她是个温顺、懦弱的女子,因而常受姨太太们的欺凌。姨太太一看见她就冷眼以对。儿子玉林的出世更招来她们的憎恨,因为这将夺走她们未来的安全保障:外曾祖父一旦去世,所有财产将自动由儿子继承。她们恨玉林,以至外曾祖父稍微表现出一点爱子的举动,比如摸摸玉林的头,都会惹得她们大发脾气。
  
姥姥比她母亲坚强得多,过去十年的悲惨日子使她变得更为坚韧,连她父亲也要畏她三分。从返家之日起,她就以杨家小女主人身份自居,姨太太们的嚣张行为开始有些收敛,见面时还会勉强挤出笑脸来,但整个家庭气氛仍是冷如冰窖。我母亲就是在这种环境里度过她二岁到四岁的童年。姥姥虽对她疼爱备至,但她还是能感受到周围的紧张气氛。
  
姥姥此时是个二十五岁美丽的年轻寡妇,有着知书识礼的才女名声,上门求亲的人不少。但因为当过姨太太,只有一些社会地位较低的人肯娶她做正室,外曾祖父对这种人瞧上上眼。姥姥又坚持不再嫁人作妾,她对那种“不是让别人做牺牲品,就是自己做牺牲品”的姨太太生活已深恶痛绝。

外曾祖父为了甩掉包袱而不断劝女儿再嫁为妾,姥姥却只想过着平的日子,把女儿养大。有时外曾祖父会气得忍不住对她大吼,“难道要我养你们一辈子?”

但是姥姥真的是无处可去,那时的妇女不能出外找工作。在父亲的威逼、姨太太们的指桑骂槐下,姥姥终于不支病倒了。杨家请来满族医生夏瑞堂来为她诊病。姥姥对他并不陌生,他的三儿媳妇正是她昔日的同窗。她逃出薛公馆后,曾把女儿藏在他家。


  
夏瑞堂的祖辈曾做过满清皇室的御医,受过皇封,到他是第十代传人,以医术高超而蜚声义县。他还是个好心人,对付不起医药费的人,他就白看病不收钱。他身材高大,有一百八十几公分,但动作依然敏捷。他惯穿一身传统的长袍马褂,目光和善,留有一撮山羊胡和八字胡。他的表情、泼吐举止,都散发出一种安详的力量。
  
夏瑞堂替姥姥治病时,体察到她的病痛不是在生理上,而是在心理上。他对姥姥的身世早有所闻,对她逃出薛家的勇气十分敬慕,对她目前的处境也非常同情。夏瑞堂对姥姥好言相慰,这使得姥姥格外感动,她还从来没有碰上过那么体贴人、那么理解她心思的男人。虽然还是有所顾忌,她仍不由自主地开始对他倾诉久烦心中的苦闷和希望。
  
他们开始堕入爱河。夏瑞堂正式向她求婚。他说,他要娶她作正室,要像待自己亲生女儿那样把我母亲抚养成人。姥姥欣喜得流下眼泪,接受了他的求婚。外曾祖父也非常赞成这门亲事,特别是夏瑞堂主动提出不要嫁妆。
  
夏瑞堂当时巳六十五岁,前任夫人去世十多年,有三个已成家的儿子和一个出了嫁的女儿,三个儿子与夏瑞堂住在一起,大儿子管理家产,包括田地、庄园;二儿子在父亲诊所学医;三儿子是教师。还有八个孙子,其中一十已结婚生子,夏家算是个四代同堂的大家庭。

这一天,夏瑞堂把儿予们召集到书房,告诉他们自己的打算。儿子们最初的瓜是面面相觑。一阵沉默之后,大儿子怕自己没听清楚,再问道:“您不是要纳她为妾吧?”

夏瑞堂平静地说,他一贯反对纳妾。
  
儿子们除了惊慌、担忧,还加上愤怒。在一般汉人家庭中,晚辈要服从长辈,各种辈份有其合宜的礼数,而满人礼法更为森严。晚辈必须每天早晚向长辈请安。男的屈腿下跪,叫“打千儿”,女的行屈膝札。逢年过节,人们还得行大札——磕头。如今一个当过别人姨太太的年轻女人,将要成为他们的继母,像夏瑞堂一样受他们的问候和跪拜,这简直是令人难以忍受。

全家人——儿子、媳妇、孙子、孙媳妇,甚至重孙,都纷纷挨次哭泣着跪在夏瑞堂跟前,恳求他考虑清楚。他们提出“满汉不通婚”的满族旧习。夏瑞堂回答说,这种规矩早已废除。他的孩子们却说,真正的满人还是应该遵守。他们一再要求他考虑年龄的差距———夏瑞堂的岁数比她整整大两倍,有人更引述了一句谚语:老夫娶少妻,终归是人家的。已婚的孙子甚至上前抱住他的脚,声泪俱下地说:“您就不替我们想想,叫我们今后在人前怎么做人?”

这探深刺伤了夏瑞堂,他明白娶一位姨太太为正室,会使孩子们在社会上抬不起头来。但他仍然认定必须把姥姥的幸福摆在首位,姥姥如果嫁给他作妾,就只能成为这个大家庭的奴隶,单凭他的爱是保护不了她的。夏瑞堂恳求他的家人能遂其所愿,但家人及当时的社会都认为这“不负责”的行为不能纵容。
  
儿子们央请亲朋好友来做说客。大家一致认定这桩婚事太荒唐了,埋怨他老糊涂。有的人还当面质问他,“您已经儿孙满堂,还娶哪门子亲?”他们还迁怒于姥姥,骂她是“前夫尸骨未寒,就想再嫁人了!”“这女人算计得可好了,不当姨太太,一心要做正夫人。明摆着居心不良,将来虐待夏家子孙不说,还会盘算掉夏家家产。”这句话说穿了还不是一个“钱”字。夏家人担心我姥姥如果以女主人身份当家,就会把整个家产都吞了。
  
夏瑞堂是个富人,有两千多亩地散布在义县一带,甚至远到长城以南。他在城里有大宅是用灰砖砌成的,以石灰勾缝,四壁贴有墙纸,所有的屋粱和介面都被粉恻过的天花板覆盖住,这些在当时是大户人家的排场。他还拥有一家带药铺的中医诊所,生意十分兴隆。医生有自己的药店,是事业成功的标志。
  
夏家人眼看说不动夏医生,就派三儿媳妇来劝姥姥。她们见了面,喝了会儿茶,聊了会儿天,才言归正传。来说上几句,姥姥便哽咽起来,拉着这位昔日同窗的手问:“如果你处在我的地位你会怎么办?”三儿媳妇无言以对,姥姥更加伤心。“所谓‘将心比心’,你总知道做姨太太的滋味吧?你总不想当人家的姨太太吧?”

三儿媳归回到家中,感到十分内疚,表示已不想再对姥姥施加压力。她也发现有人跟她想法一样——二儿子德贵,他和父亲一起行医,比其他兄弟更亲近父亲,他认为应该让父亲结婚。三儿子在听到妻子描述了姥姥的身世和品行后,也有些动摇了。

但大儿子和他的妻子仍然坚决反对。大媳妇发现别的兄弟开始动摇,就哭喊着对丈夫说,“他们当然不用担心,他们各有各的本事,杨家女人抢不走。你有什么呢?你不过是爹的管家——那女人嫁来,这个家就会由她来当,财产不都落到她和她女儿手里了。我和我们的孩子到时候该怎么办呢?我们什么都没有,干脆死了算了,可能这就是你父亲想要的!我死了好让你们大家称心如意!”她尖着噪门说者,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她的丈夫强压着怒火,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等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一早,夏瑞堂起床走到门边,吃了一惊,门前黑压压的一大片,全家老少十五个人,除德贵外,都跪在地上。他一出门,大儿子就高声喊,“磕头!”大家应声磕下头。夏瑞堂气得浑身发抖,他要孩子们都站起来,但大儿子说:“不,阿玛(满旌称父亲的说法),我们不能站起来,除非您取消婚事。”

夏瑞常提起手杖跺跺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我在世的日子已不长了,如果你们担心的是继母将会狠心对待你们,我可以告诉你们,她是个好人,我可以保证她的品行……”

一听到“品行”两个宇,大儿子立即嗤之以鼻,“做小老婆的人有什么‘品行’可言?好人家的女儿哪有去当小老婆的!”接着他开始辱骂我姥姥。夏瑞堂大怒,举起手杖打了大儿子两下。夏瑞堂向来待人和气,自制力很强。他愤怒的反常举动把跪在地上的子孙们都吓呆了,重孙开始歇斯底里的大哭起来。大儿子也愣住了,但他很快就硬着头皮嘶喊起来。他当着众人的面括打,自尊心深受伤害,即使父亲住了手,他仍谩骂不已。夏瑞堂怒不可遏,举起手杖又用力打下来,其听“咔嚓”一声,手杖意断成两截。大儿子又羞又痛,沉默了几秒钟后,突然拔出一支手枪,对准自己的肚子,大声喊道:“古来忠臣以死谏君,孝子以死谏父。阿玛,如果您不答应,儿子只有一死了!”只听一声枪声,大儿子摇晃了几下,弓身蜷倒在地上,子弹穿进了他的腹腔。
  
在一片慌乱中,夏家马车赶紧把他送进医院。也许他并不想自杀,只是想做做样子,对父亲施加压力,却没想到很不幸地,他在第二天去世。
  
儿子死后,夏瑞堂失去了往常的安祥。尽管他的外表照样平静,但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他内心十分悲痛。不过,他并不想屈服于压力,办丧事后不久,他就定下婚期,还是举行一场隆重的婚礼。这时的姥姥面对四面八方的非难,说大儿子的死她该负绝大的责任。她害怕,不知该不该继续这一桩婚事,但社会大众的谴责激起她的反抗心理,她相信自己没有罪。
  
婚礼按满族风俗进行。一辆杨家租来的华丽马车将姥姥送到半路,再由新郎派来的另外一辆迎亲马车接她走完后半程。在交接地点上,她的五岁弟弟玉林蹲在马车门下,腰弓成九十度,象征是他把姊姊背到迎亲马车上的,到达夏家后,玉林又重复上述动作。按满人风俗,新娘不能自己走进新郎家门,必须被背过去,以显得不失身份。
  
两位伴娘引姥姥来到举行婚礼的大厅。夏瑞堂站在一张八仙桌前,桌上铺着厚厚的大红绣花绒缎台布,上面供奉着“天地君新师”牌位。夏瑞堂头戴一顶华美的礼帽,形状像王冠,上面还插有翎毛,身着一件宽大的锦缎长袍和马蹄袖马褂,这是传统的满人服装,起源于当年满人的游牧生括,便于骑马射箭。

夏瑞堂跪拜五次,然后单独进人洞房。接着是姥姥拜堂,她仍由两位伴娘陪同,行五遍屈膝札,同时举起右手碰碰鬓角,以示敬礼。当她避入洞房后,夏瑞堂揭开她的大红盖头,两位伴娘递给他们每人一个葫芒形瓶子。待他们互相交换后,伴娘便离去,留下夏瑞堂和姥姥相对而坐,并保持沉默。稍后,夏瑞堂走出洞房接待着来道贺的亲朋好友,姥姥继续单独待在屋里,连续几个钟头动也不动地价值在炕上,面对贴着大红双喜剪纸的窗户。这叫作“坐福”,象往心静如止水——女人必须具备的品德。等所有的客人离去后,夏家一位男性亲戚走进新房,拉她袖套三次。这样,姥姥才被允许下炕。两位伴娘重新人房,帮助她卸去沉重的绣花外套,换上简单轻巧的大红衣裤,同时还摘掉插满珠宝的头饰,把头发梳成两个抓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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