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11月16日讯】【导读】长篇小说《拉面者》是作者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门事件后写的政治寓言小说。书中的人物是一位专业作家和职业献血者,他俩彻夜喝酒长谈,聊的大都是周围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说里闪现的角色都如面团,被无形拉面者扯来扯去,失去了形状和内心世界,其实这也是中国人的真实处境。然而今天的社会现实,又远比小说更荒诞。
(接上期)
幸存者或旁观者
你知道,它的叫声常把我从梦中唤醒。叫声和我俩以往的谈话不一样:是狗的吠叫。在它死后两个多月里,那声音一直伴我醒来。倒霉的是它死的时候我不在。
(专业作家记起他的朋友在对他说:它会不会转世?为什么它可以跟人一样谈话?这个秘密我始终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现在说出来也许不会令你相信。专业作家若有所思地摸着手里的打火机。)
我甚至没见到它死的样子,见到的只是已经做了标本的它。关于它的死,领导一直没告诉我。组织上只找我去谈了一次话,批评我不该偷偷养狗。我从小孩们的嘴里听到些不太可靠的消息,他们说狗是被住在四楼的老木匠打死的。孩子们还带我去看了现场。他们指着水泥地一个脏地方,说是狗流的血。我仔细看了看,是几年前油漆工人留下的痕迹。所以,我也不敢找木匠问。
一天,办公室王科长看了我为它拍的照片后说,唉,它不该去楼梯撒尿。我马上问,是不是木匠打死了它?王科长瞪了门口一眼:组织上不是批评你了吗?
我又问:它是怎么死的?
王科长好象变成了飞蛾,两只眼越来越小,他很快把屁股对着我,消失在门口。那屁股不太干净,是我在公共厕所里看到的一排屁股的任意一个。
我公差回来走到大楼平台上,发现狗窝没有一点它生前的臊味了,虽然里面还铺着我从床上剪下来的那块毯子。不过,上面爬了一层蚂蚁。它们也不抬头看看我,继续在毛丛中奔跑着,像下面这个城市的人流。
我从狗窝爬出来,开始在凉台搜寻它的痕迹。那是个很大的凉台。不过,众多烟囱倒使得屋顶像干枯的林地,也像石碑林立的墓地。有些砖迭的烟囱还是半个世纪以前留下来的,看过去像十字架似的造形。我的宿舍就在平台上面的钟楼里。我的女朋友自杀以前很不喜欢这个地方。她说这一片像个墓场,而钟楼正像看墓人的小房子。不同的是这里还布满了管道,从打开铁门进去到钟楼,一不小心就被管道绊倒。但是,它凭着三条腿,在这平台上又跳又蹦地活了两年多。
大钟在文化革命中就不响了。因为“百万雄师”司令部占领了它,把上面零件敲下当了武器,打退了“驱虎豹”战斗队一次次的进攻。
听说以前全市的警察都按照它上下班。从城市的任何一条路都能看到它。这也是说,我可以看到整个城市,包括靠海的那个新区。我每天起床站到凉台上,都可以看见我的同学和熟人在挤公共汽车,在餐馆吃早餐,或者已钻进办公室开始了政治学习,还从窗口和我挤眉弄眼。如果是下班的话,我们可以大声喊话,他们也可以从不同方向喊我,很像电话般方便。
它就生在这顶楼平台上。
(专业作家在思索着选择狗的出生地。显然是不可能的。首先,平台不会有母狗。它最好是生在这个城市的郊区,一个火化场附近。只有那里的狗才能生出接近人性的狗。因为那里正好积累着很多灵魂或者鬼魂,也许,野狗们出于人道主义会收养些无家可归的灵魂吧。)
由于生下来只有三条腿,我就好奇地饲养了它。它站的姿势很特别,只要推前面的腿它就趴倒,但站起来却非常困难,东倒西歪。后来,它渐渐适应了自己的缺陷,把后腿叉开,形成很稳定的三足鼎立局面,抬头对我说:“你就别费力气了。”
我先是想逃跑,因为声音分明发自它的狗嘴。
我在劝你,它喘着气:你也累了。
我问:你是人是狗?
它说:你呢?
我当然是人。我说。
我也当然是狗。它说,但我的前世也许是人。起码是人的语言。
你前世是谁?我问。
去查死亡登记簿吧。它不屑一顾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告诉你,我在这个城市至少住了一百多年了。只是没想到这一世是只三条腿的狗。可笑。
你前世是谁?我还是心惊肉跳。
不知道,这是查不出来的。我只清楚,前世的我有个愿望,不想再做人了。可惜,怎么就少了条腿呢。
就这样,它在我这儿定居了。我一下班就奔回宿舍,而它准站在门口。我们在纵横交错的管道中跳来跳去。夜晚在宿舍里看书讨论问题。我的书架(除了顶层)上的书它几乎都看了。那最高的一排书是我精选出来放上去的,我不能眼看它超过我的智能。
另外,我还下了不锁上门便不能叫的规定。因为打狗队成员我们单位就有三名。老木匠和他分配在我们单位管工组的儿子都是打狗队成员。他们有权力听到告发来搜查,打死后把肉吃掉。并且只要向上级交个狗头就可以了。
我在博物馆是专门画标本的美工,我的同学们分配的工作都不如我。特别是象我这种被关了一年拘留所的人。所以,我非常珍惜这个工作。为了我的幸存者(它自己起的名字),我更加努力工作,并积极入党。
可是,它死了。幸存的只有一张完整的狗皮。
(他面无表情,使你无法从他脸上看到这个故事的真假。如果幸存者是真的,也许他就是假的。现在他是真的,他的表情也许藏在舌头、牙齿、肺和血液里。他在讲一个真实的自己吗?也许他把幸存者当成自己。钟楼可以假设为一个高而辽阔的空间。你认为它是在你凉台上生活过吗?他的嘴角似乎往下撇了撇。上面真有它的窝,你也去过的。他对作家说。)
它从凉台上消失了,进了标本仓库。听说下个月还要去北京参加展览。它的皮毛比生前更光滑油亮。生前,它的眼里常常挂着忧伤,现在那儿成了一对玻璃球,耷拉下去的耳朵,晒干以后也给竖了起来。由于幸存者肚子里装了太多棉花,它看上去像个怀孕的母狗。它的四周还堆满了等待恢复面貌的大小动物。一只装了玻璃眼的金钱豹,嘴里的木支架还未拆卸,还有四脚钉在木架上,等待风干的狐狸,它正满脸痛苦地看着窗口。相比之下,幸存者比那些残缺不全的野鸡、秃鹰、蟒蛇要生动多了。但是,我怎么也不能把死了的幸存者与活着的幸存者联系起来。这真使我苦恼。
是的,平台是宽大的,从上面可以把城市一览无遗。幸存者在这里可以看到每条街道每个家庭的面貌。两年多的时光,它从没踏足过这个城市,也就是说,它的一生是在空中完成的。它与人类保持着客观的距离,从不介入。在打狗队第一批公布的三千七百只死亡数字之后,它仍生存着,那全是靠了我和它与人群划出的距离。它也常常看到伙伴们被追得四下逃窜而伤心不已。
不过,我也要承认,有七次我已经决定告发它或者把它交给党组织。因为这可以令组织考虑我的入党问题。我在出狱之前就写了入党申请书。它的存在,使我常有对不起党的内疚感。何况,它还常讲些反动话,使我在政治学习中常常开小差。
这两年,它越长越老成,而头脑的知识又一天天地丰富,甚至还弄出些学者风度。它对社会上发生的事和没发生的事都有真知灼见。它那乌黑油亮的毛和垂过脖子的大耳朵也很像个外国律师。那与众不同的光脑袋和扎在鼻子两边的髦毛,又使它增添了些长者的气质。它私下还狂妄地自称是上帝的使者和预言家。它对中国实行改革开放持乐观态度,对北京举办的人体油画展则认为不符合国情。它一针见血地指出,承包制可以救社会主义,还说应该欢迎外商来中国投资。
我说,那岂不会被资本主义用经济占领了中国。搞和平演变。它还听了“嘿嘿”冷笑。我承认很喜欢它,每天为它带来吃的喝的。两年多里,我为它提心吊胆,生怕被一起抓走,以至于对我女朋友的自杀表演,都看得心不在焉。
我俩的谈话还是令人难忘和快慰的。它喜欢讲寓言和圣经故事,纵横古今中外,想象力很丰富。这一点使我每晚都过得快活。在目睹街上的强奸事件以前,我就问它如果这个城市交给狗来管理,狗政府首先要做些什么。它首先说要取消打狗队。狂犬病不是狗的过错,我们只是带菌者。我们还要引进外国狗的生活方式,有真皮狗圈和遮体的燕尾服。我们还希望人类像狗一样只随着季节杂交,以保持种的灵性。当然也允许你们游行和成立反对党。以打破一党独霸天下的局面。它两只耳朵得意地扇扇又说:
我们狗政府将把你们那些没用处的宣传部官员们,都送去边疆垦荒,因为我们只需要制作上等肉类的工人。而且也推行新闻自由。如果我当市长的话,肯定会颁布禁止开会学习令,也要规劝那些人民的领导,要像我们一样谦逊地行走,以便当一名合格的狗民公朴。当然,早晨不许做广播操和跳交际舞,以免打搅我们睡觉。
在你们的统治下,人类还能做什么。我问。我发现,它象我没进拘留所之前似的,说话很狂妄。
为狗服务,它说,只需把为人民服务改过来就行了。狗政府和狗公民只需要你们提供有肉的食品,我们会保卫国家的领土完整,会整顿产品滞消的国企,也反贪污反腐败。要记住,狗是人类最好的伙伴,所以,人类也是狗类的最佳搭档。
(待续)
【作者简介】马建,山东青岛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说‘亮出你的舌苔’而引发了中国文坛的一场政治风波, 其作品被查封销毁,并受到批判。著有长篇小说《思惑》、《拉面者》、《红尘》、《九条叉路》;中短篇小说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侣》等。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两千零四年法国的文学月刊‘阅读’杂志第五期,选出代表本世纪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马建是唯一入选的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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