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11月12日讯】【导读】长篇小说《拉面者》是作者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门事件后写的政治寓言小说。书中的人物是一位专业作家和职业献血者,他俩彻夜喝酒长谈,聊的大都是周围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说里闪现的角色都如面团,被无形拉面者扯来扯去,失去了形状和内心世界,其实这也是中国人的真实处境。然而今天的社会现实,又远比小说更荒诞。
(接上期)
追者或被追者
(专业作家想起自己要写的一个女人。她只穿了一件洗得像旧砖色的棉秋衣。刚被丈夫老刘剪过的头发洗过之后,正蓬松开来,使她如朝鲜族女人的圆脸变得更大,而双眼也就更小了。)
“你往哪里跑”!居委会的赵春雨主任站在门口大喊。
不过这时她双眼完全睁大,由于生气,双手紧握胸前,喉咙里还散着一点生芹菜根的味道。她刚才正在桌上切菜,老刘没洗手便要撕一块下酒。他俩刚嚼了两口,儿子便从椅子上站起,往门口冲去。她仅来得及把盆里的芹菜放在离老刘远一点的钢琴上,便追到了外面。
“你往哪里跑”!
“我不弹”孩子的请求,“我讨厌慢板”!
“那你弹‘足够的幸福’”!
“舒曼的钢琴曲我都不弹!不弹!”
“那好,今天晚上再练两小时肖邦的‘革命’ 都是快板,还有你喜欢弹的左右手八度同奏。”
“不弹!不弹!”小开的声音像是喊给四周的邻居听,音量不像个十岁的孩子。
(居委会的主任赵春雨,住在文化局宿舍。她是大资本家的小姐。解放后为了把屁股移到革命队伍中来,她和家庭划清界线,积极要求入党。但被发现藏有一张解放前弹钢琴的照片,被打成右派。)
“回来!”赵主任刚走下二层水泥台阶,小开便抓着那棵刚种上的小杨树荡悠了半圈,便嗖地如子弹般飞跑到左边的小街上。
春雨楞了一会儿,她听见邻居甲肝在和三楼的离休干部付科长说;今年小开再考不上音乐学校,明年就超龄了。付科长说;总是弹那几首,我都听会了。然后又对着她大声说;你家的钢琴也太旧了,得花钱调一次了。
赵春雨没理会他俩的话,这旧钢琴也是她和老刘省吃俭用才买的。
她随儿子逃走的方向起跑:“回来!小野种”。
她发现儿子在夕阳下如一只公鸡在飞奔。她也加快了速度。脚下的胶底布鞋因没穿袜子,与脚贴的更牢靠,令她有脚下生风的轻松感。
她十八岁那年,因每天上下课都要跑回十多公里的二姨妈家,所以校运动会上,她获得了长跑冠军。今天虽然她己经五十三岁了,双腿依然有劲。上个月她还追到了一个借着往每户投口红广告,偷了台录音机的外地的小偷。
“回来,再跑我打死你”!
儿子穿了一伴镶着蓝边的白色校服,红领巾像鸡冠似地鲜亮。双臂明显地上下挥舞着。母亲心想,只要和儿子节奏一致,这样不出五十步,就能一把抓住他。但她很快发现自已无法摆动的太快,就像头鸭子做不了鸡的节奏一样。她自从右派平反,从新疆的劳改农场回到了城市以后,刚来得及进照相馆拍了张全家福,就开始发胖了。
(专业作家记得六十年代的赵春雨曾经是这个城市的一朵金花。只要她从街上走过,男人都会愣一阵儿。八十年代劳改回城便没人能认出她了。)
那是一九八一年底,生了前面那个小杂种之后,过百岁时照的第一张照片。她也刚四十出头,还有的是生命去为党也为自己去奋斗。老刘和她都分配到事业单位,他还恢复了党籍。她在当居委会主任之前,也是市音协的文化干部。
当年,女儿小新正准备报考音乐学院。音协的那架钢琴,白天她开办学习班用,到了晚上便让小新练琴专用,钥匙在春雨的口袋里。而琴谱只要出版了她就买,都算在音协的账上,白用。一家四口上有组织关怀下有理想目标,生活之花就盛开了。平反的补助费八千元除了补交的党费二百六十元,剩下的钱正好订购一台国产的钢琴,一年以后就可以取货。她便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渐渐的心宽体胖。但赵主任与老刘正相反,属于好动的人,每天早晨天刚亮就起床,去开放俱乐部门前组织跳秧歌舞。前几年兴跳老年迪斯科时,也是她首先弄到音乐,在红领巾公园领头跳起。她要把失去的青春追回来.她把肥胖很快控制在一百五十斤以内。但自从六年前小新发病到去逝至今,她其实再也没怎么胖起来。
现在她双腿因刚才的快速运动而发软,腿盖骨似乎也跑歪了。母亲眼见儿子一个急转弯,像脚上擦了油般旋到了建设巷里,那儿是他的学校。
她想,也许他要跳墙,他知道我怕登高。这小鬼头,他知道我连下楼梯都怕。春雨曾在六岁的时候,趁母亲和钢琴教师不在,从凉台跳到地上,为了逃避登台演奏。那时,她已经不用看谱便能弹奏贝多芬《致爱丽丝》和门德尔松的《春之歌》了。她摔破了手,脸上也留了一块疤。以至于三个月没去上学,功课也跟不上了。母亲和父亲就决定把她送到了一个有钢琴的教会办的音乐学校,专门学习了钢琴。
“小开他妈,跑啥呀”?喊她的是老刘的同事。
“小开逃跑了”。春雨没来得及回头。她想,以前都没顾上看儿子是怎么长大的。当初只一门心思让小新成名。只要是按照她的训练,考中央音乐学院都没问题。她自己当年就差一点从那里毕业。女儿的音乐天分比她好,长得又和她一模一样。在劳改农场,小新只在电影上看过钢琴伴奏《红灯记》,就说长大了当钢琴家。春雨在炕边上给她画了一排琴键,没几天她就能弹《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了。小新的天分令她燃起了对人生的渴望。一定要让女儿继承她未完成的事业,当一名钢琴演奏家。
(专业作家把牙签扔掉站起,去书架拿出一张夹在书里的照片对血客说:我要把这个故事写出来。血客把照片凑到台灯前看着。专业作家说,这是赵春雨的女儿,死了。不然的话也可能参加国际钢琴大赛。照片是他前几年在医院门口拍的。女孩躺在板车上,嘴角咬着手指头,身上铺了一张广告。)
她万万没想到女儿刚回城才四年就得了肿瘤。头两年打针吃药,单位还给报销,但从六月十六日以后,小新满十八岁, 就要自费了。她的病情很快恶化要做切除手术,医院的韩大夫告诉她,再不把四万元押金交齐,就只好办理出院手续了。
四万元是她和老刘五年的工资收入。她就和老刘商量,他先办离休.一次拿到了二万多元的离休费,再加上把钢琴和冰箱卖掉的九千元,还有从亲朋好友凑的二千多元,全都交给了医院,还差了九千元.
他俩便开始托人走后门给院长送了两瓶法国葡萄酒和一套咖啡伴侣,这才同意先动手术,半个月内再补齐余额。
老刘买了辆板车,开始满大街转着找活干。好在这个城市天天在拆迁,搬家的活干不完,每天也能挣上四五十元。但女儿的手术的情况很差。肿瘤虽然切除了,可肿瘤细胞己扩散到盆腔和胃部,必须要做化疗了。
她必须还要再交一万元才能让女儿住在医院里。
一周后,医院通知预交的钱只够再打一针消炎药,病人便要离开病房。这个生活的难关,她就无法跨过去了。
那天中午,她和老刘把女儿从病房抬上板车,准备拉回家里。老刘蹲在医院门口不走了。他知道回家后女儿就是等死了。他去旁边卖死人用品的个体商店,抄起一把顶门的角铁,把人家墙上画的一幅广告给敲烂了。他其实早就听人说那广告上画的等待升天的少女像小新,那个留着长发号称野兽派的青年画家,也曾追求过小新,有一次还被他发现两人在红领巾公园说悄悄话. 画家后来因流氓罪被判了十二年。老刘又进去找了支毛笔和纸开始写道:
亲人,救救我吧!!!
我叫刘新,家住西直门北四十三号。今年十八岁。于一九八四年下旬突患胝骨肿瘤。去过人民医院、友谊医院治疗并做了切除手术。但我的肿瘤细胞己扩散到盆腔和胃部,必须再住院化疗,急需要一万元的医疗费。
我己经下半身滩痪,大小便失禁,眼看能活在这个美好的世上不会多久了。现在我来到大街上,恳求路过的叔叔阿姨们伸出同情的双手,给我以经济的帮助。结草含环,感恩不尽!
老刘写完了以后, 把它压在女儿身上。小新如被暴雨砸在地上的花。虽然发着烧,双眼红肿,还是说要回家。春雨给女儿擦着眼泪,是啊,回家等于进了坟墓,这是医院门口或许还有一点希望。她把床单扯了扯,尽量别让人家看到女儿的身体。
(待续)
【作者简介】马建,山东青岛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说‘亮出你的舌苔’而引发了中国文坛的一场政治风波, 其作品被查封销毁,并受到批判。著有长篇小说《思惑》、《拉面者》、《红尘》、《九条叉路》;中短篇小说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侣》等。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两千零四年法国的文学月刊‘阅读’杂志第五期,选出代表本世纪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马建是唯一入选的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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