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11月7日讯】【导读】长篇小说《拉面者》是作者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门事件后写的政治寓言小说。书中的人物是一位专业作家和职业献血者,他俩彻夜喝酒长谈,聊的大都是周围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说里闪现的角色都如面团,被无形拉面者扯来扯去,失去了形状和内心世界,其实这也是中国人的真实处境。然而今天的社会现实,又远比小说更荒诞。
(接上期)
我住在这里。他对着那个似是而非的脸说。声音发出之后他感到了点安慰,发毛也平息下来。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在独自与一个幻想的鬼说话。这种事他干过多次,有他想象的圣玛利亚也有毛主席,有书报上的美女也有街道上的小脚女人。有一次他就把那个常叫他去问话的警察在屋里大骂一顿,最后还扇了一巴掌,把警察的帽子都打掉了。今天这位不请自来的老妖婆说不定又是自己做祟。他试着站起像对付警察那样来一个双风贯耳,可双腿还没抖完。
小爬虫,鬼魂又说:简直像死人堆里的蛆虫。跑到我屋里装疯卖傻,尽叫些女人名字。那些女人几千天以后都是街上扯着孩子的家庭妇女。再嫩的脸也会变成腌肉,跟鸡窝里的母鸡一样。
他看见老妖婆沉入床底,传出箱子翻动的声音,有两只老鼠钻出床底,跳进了他写字桌最下面的抽屉里。
早点走吧,反正迟早要去,活在这里也是浪费。嘿嘿,看来你手脚还老实。他听到床底停止了翻动。他摸到肺部又摸摸心脏,感到自己还是个实体。待一切声音静止了以后,他就一直坐到天亮。
天气无疑是晴朗的,他还记得上空没有风,因为塑料袋是静止不动的,天上的白云也不动。他像往常一样缩着脖子蹲在墙角,思索自己失去旋律的生活。那思索来自房主老太太的骚扰,来自老女人的教诲,也可能来自一串串他替客户写的书信。也许是出门的时间太久了,记忆开始将他往家乡那个方向拉拽,白色塑料袋如同一根綳断的橡皮筋将他拉了回去。他想起枫叶飘红的季节,当时他还是少年——眼中透露出某种忧伤,在枫树干上用铅笔刀刻下几个字:
你放我过去!他从小就喜欢用字表达心声。他曾因为买不起一支钢笔在柜台前站了一整天,曾因为母亲当众给他的一巴掌在河堤上奔跑,也曾因为邻居姑娘的自杀而暗自痛哭,揪着春天初生的青草在草地上打滚。如今,三十岁的他感受到春天与社会的骗局,发现生命的旅程早已整整齐齐,像草稿般排在一起,不值一提。他的面貌如此糟糕,老妖婆唠叨的一点没错,他和其它人都不过是被命运的唾液粘在街角的渣滓。
他又开始动笔了。无论如何,他必须动笔。两个求他写状子的农民规规矩矩伫立在他身边,——农民进城来控告村党支书如何害死了寡妇一家。他帮他们寄走状子,又请他们下馆子吃了一顿饭。看着农民感激的黑手哆哆嗦嗦捧着白细的肉包子,他脑海中的岩浆又奔腾起来。那些农民他常在回家乡的火车上见到,他们像土地上的蟑螂到处奔波求生。他想起回家乡的火车上那股人造革包里散发出的难闻的食物气味,那气味与厕所排泄物的气味混成一团。每一次返回家乡,他总像个脱了壳的蚕般松软无力。他的户口将永远安放在那个法定的地方,命中注定,身体上和精神上他都无从逃脱。他在异乡能够活下来的本领是:尽量不被注意。从不去商店买东西。每月去洗一次澡也是在澡塘快关门的时候,去水龙头打水也尽量在半夜。他把穿了四年的衣服用裁纸刀刮掉衣领上的油污以避免洗衣服,吃饭只去那一家包子铺,一切都悄悄进行着,他很惊异自己活到今天这个奇迹。
“这个涂了粉彩的女人,呸!像个花蛋皮壳。”他盯着从街道上走过的女人低声咒骂,随即为自己吃了一惊,赶紧埋下头去,找了张纸写道:我真疯了,变态了,难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仅仅是一场游戏?抄写者的笔尖颤抖起来,再次闪现出那个梦中柔软的孩子:从包裹里爬出,用潮乎乎的大眼睛瞅着他。
“放下我,我自己来。”孩子说。他把孩子放到地上。孩子爬动着,一条腿掉了下来。他看着孩子蠕动的屁股像只抽屉,伸手拉开。孩子的头掉下。孩子的头向窗户前的阳光里挪动。
你是假的。他说,走过去将孩子的双眼挖出。眼睛放在商店的橱窗里,标价:六元四角。眼睛微笑地瞅着橱窗外面的他。一个肥胖妇女买了眼睛走了。他在梦中追寻那个带了眼睛远去的女人。那个追随了他十三年的梦。
“真是只心领神会的眼睛。”他常常醒来哀叹道:我飞到天上的时候会变成马,他又说。经常在夜晚的灯光下,他看见拆开的孩子像鸟毛般落到桌面。
这天晚上,顶着硕大脑壳的抄写员比任何时候都思维敏捷。他明白,那铁证如山的事实、翻云覆雨的爱情、排山倒海的行为、死去活来的亲情都堆积在他的桌子上,他的体内,他不得不承担那些受害者或启事者留下的苦果,并繁衍出更多的精神惩罚。惩罚来源于他本身,是他这位自鸣得意的传媒者应得的报偿。他不单单是因为自己,而且是因为别人变成失败者。因为通信信件成功的婚姻,对他更是失败。
这天黄昏,他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特别是在走在市区的十字街口时,恍然发觉那个犯了罪的他从天而降了。他感慨真诚在他个人的世界里确实存在过,只是在生活中找不到出现的机会罢了。这个世界对于他也许太大了。他承受的折磨原本是由上千人分担的。
万籁俱寂的下半夜他仍在写着:
痛苦是人成熟的来源,没有痛苦的人是长不大的。幸福就是走过一段坎坷迷途之后见到的温暖小木屋,一帆风顺的人是得不到它的。他们经历的事情,仅仅是别人过去的陷阱。我没陷进多少,只是别人将我像玩具般摆弄一阵之后又都离去了。
错都在他们!我依然如故。
骨瘦如柴的抄写员突然悟出了这个道理,便笑了起来。
他想到老女人等告诫自己的话,想到谈了上百次的恋爱。他们虽然利用了他,却留给他一笔丰盛的人生经验。他其实是拥有者,一个富翁。那些闺女的内心世界都在潜移默化地帮这位还是处男的抄写员,走过了不懂事的青春期。
如今,他成熟了,他们协助他走完了艰难的羞涩阶段。他可以大胆追求自己的爱了。想到这里,他跳到床上停了片刻。这念头来得太突然,太让人手忙脚乱,他以前从没想到恋爱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爱谁!”他试探着自己发出的声音,一阵脸红之后想到迟慧,那位他曾全身心投入谈了一年恋爱的外省闺女。他曾为了她恨不得掐死客户。她信里那雪花般纷纷扬扬的情爱曾令他头昏过许多次。
此时,他将老女人的告诫丢之脑后,迅速又小心地跳到地上,翻出关于迟慧的所有草稿。他被一种从内里涌出的激情荡着,这感觉在他三十岁的人生历程中从未有过。他要亲自恋爱,去想念、去得到,像他们一样,有个真正的肉女人。他的脸变得滋润起来,还不时笑着,并飞速翻阅从前写给迟慧的信。他发现自己早就爱上了她。甚至可能一直在爱她,对她的头发、牙齿、酒窝和丰满的胸都有详细描述,字里行间插满了爱的彩球。他又站起身仔细踱着碎步,欢乐的气浪在这下半夜的房间里洋溢,他的肾根和双腿上每一根从前尚未发觉的神经末梢都在推动着他,使他走在云里雾里,双肾又酸胀又舒服,心脏的节拍也快了半拍。他感到迟慧正从看不见的地方向他扬起动情的小脸,而他则用不好意思的笑声回应她。他抱着一迭关于迟慧的信稿又跳到床上,舌尖舔着上唇体味着,两腿一伸一曲地笑着。
门被轻轻敲响了几下,他吸收住笑。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他笑声引来了警察。他紧了紧裤子,以被传讯的动作打开门并低下头。闪进来的人挟带着一股混浊的又香又臭的气息关紧门正对着他。他透过睫毛看见了一张令他目瞪口呆的脸孔——老女人撅着大嘴微笑着,眯缝的眼睛里传达出母豹子般的意味深长。
“您——”他嗫嚅着说,不理解是怎么回事。“女儿死了一年了。她从来不听我的话。”老女人自言自语地说,凑上前搂起他,灯光随之拧灭了。
没来得及挣扎,患有肺病的单薄的抄写员被抱到床上,嘴巴也被浓厚的酒气堵住了。他大脑的最后一个印迹不是迟慧飘着秀发的脸庞,不是常见的那个警察,也不是老女人涂抹得如熊猫般映在灯光下的眼睛,他只看见白色透明的塑料袋停在空中。他感到自己细小的生命如游丝般吐着气,被塞进陌生的肥腻的深潭里。他几次试图推开老女人不停抓摸的手,但眼前越来越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待续)
【作者简介】马建,山东青岛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说‘亮出你的舌苔’而引发了中国文坛的一场政治风波, 其作品被查封销毁,并受到批判。著有长篇小说《思惑》、《拉面者》、《红尘》、《九条叉路》;中短篇小说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侣》等。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两千零四年法国的文学月刊‘阅读’杂志第五期,选出代表本世纪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马建是唯一入选的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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