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11月6日讯】【导读】长篇小说《拉面者》是作者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门事件后写的政治寓言小说。书中的人物是一位专业作家和职业献血者,他俩彻夜喝酒长谈,聊的大都是周围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说里闪现的角色都如面团,被无形拉面者扯来扯去,失去了形状和内心世界,其实这也是中国人的真实处境。然而今天的社会现实,又远比小说更荒诞。
(接上期)
他把草稿反过来抓起笔写道:我看见你痛苦的脸,看见你乌黑的秀发散在空中,你哭了。他竟这么自私地和你断绝。是我这双手干的,你知道吗?他的字丑得不能看。不,我不相信自己。这一年我心里总惦念着你。你的每一封回信我都看过,亲爱的(抄写者在使用亲昵字眼的时候扭捏了一下,尽管他已是职业写情书者。)。他想着草稿正面的内容:“你其实微不足道,何况你也是在爱过鱼刺以后又选了我。这证明我只是你任意挑选的一个玩具。你给鱼刺的信不也是含情脉脉吗?”这些话是我一个字一个字写上去的。迟慧,也许你已经找到敌敌畏了,你,我不敢想下去。我恨不得比信快一倍飞去你那边,不让它玷污你的手。“你太令人讨厌,”草稿正面写道:“你的俗气和你家那种死气沉沉的生活令我憎恶。你只是那个家庭的遗传而已。跟你在一起活得像死人。你温文尔雅的外表遮不住那颗被父亲吓怕了的心。”我爱你文雅的举止(其实他从来没见过那位远在1000公里以外的女人),爱你的家教,你的懦弱。这一切都与我不谋而合。他停住笔,一种本能的自尊油然而生。不一会儿,他继续写道:你是我见到的(客户曾给他看过照片)闺女中最完美的。你脸上的忧郁是病美人的特征,我俩都又瘦又弱,足以同病相怜。从你那里我看到乡村的初雪,雪中的小木屋和热乎乎的奶茶。噢,我不能再原谅自己了(在稿纸正面他把她描写为丝瓜脸上挂着毫无趣味的表情)。我和你经历了一年的爱情生活,怎能这么无情地分手。我一定疯了。
他沉痛地把稿纸来回翻看。这两面都是真实的。他的情感和为生存而建立起来的理智构成了自己在其中足以存活的方法,惰性使得他纯情如故。与几年前比,他似乎成长了许多,原来那个只能接受一点点事物、喜欢哭泣的青年,如今掉在层层迭迭的曲折情感里。
他还酷爱悲剧,看北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里的悲痛场面时,竟当着同学哭出声来。他还喜欢身上有伤疤的人。因为每一块伤疤都是悲痛换来的。
他又写下去:我渴望坚强,可我身上没一块伤疤,长到十六岁才摔破过一次。我的惰性使我没做成一件成功的事。也许是我那只调节营养的胃或者管呼吸的心脏质量太差,它们勉强为我工作到今天。我在没找到抄写工作的时候常感到孤单,在干这个工作中又陷入了苦恼。我经常惧怕情感,那东西对我身体损害太大,尤其是心脏。我感到无论是父亲在车站送孩子还是朋友们聚在一起说笑都使我厌恶。
他犹豫着又写道:我常感到自己轻得升到了空中,像等待晒干的玉米棒。为了提防这一天到来,我在口袋里放了铁块。有时,我几乎找不到脚的重量,我这么瘦小,为什么还没被风吹走。
他停笔,发觉这等于自言自语。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几乎是不易被觉察的。人们需要他是什么他就可以是,更不能把自己加入了别人的生活。
我们在灯光下可以注意到抄写者的神态,也注意到他快消失的身体(在专业作家笔,他的形象特征是那微笑的嘴,前额忽深忽浅与年龄极不协调的皱纹。如果读者出身渔民的话,会马上想到他像只刚打捞上来的虾)。由于流浪在外,他的外形便很合理。当然,这个新市区的文盲们都很尊重他,他令他们显得像个城市人。他的手替代他们原来种菜的手。特别是年轻人,他们一般只有小学毕业或者更少,文化要靠抄写员填补。他们白天聚集到他那儿跟他说一些周围左邻右舍的隐私,换来他认真的微笑。他们还用比电报还快的速度告诉他新市区里发生的每一件新闻,以至很多人习惯到他那里打探当天的消息。
“又去了吗?”人们会边走边问他。外国老猫事件发生后,他成了新闻人物。那只狗般大小的猫是从中外合资化工厂逃出来的。最先掌握这个新闻的是搬运工人老孙。由于外国猫常在抄写员对面窜过,他也不得不到抄写员这里来打听。抄写员把他知道的最新动向如实告诉群众们。那只长着蓝红眼,会说英语“再见”、“早晨好”、“毛主席万岁”和好运气的外国猫曾两次被抓进派出所审问,在关押期间传出一条关于猫是外国间谍的新闻:它的身上设有窃听器和发报机,一只眼是专门偷拍我社会主义阴暗面的微型照相机。奇怪的是国家安全局的两名工作人员在审问它的时候,它不但不喊反动口号,还喊“毛主席万岁”。这分明是反动特务的伪装。在准备把它押往北京的当晚,它咬开锁逃了。它常从抄写员对面迅速跳过一段高墙。直到一年后被棍子打死。
他在夜晚的充足时间里常常干到深夜,那些工作包括所有草稿分类和加上批注。他的批注要求找他写信者应清楚写明简历,包括家庭出身和政治面貌,以应付派出所检查。那些他临时发泄的语句,往往不过夜就烧掉。在这片像贴在旧伤口的新胶布的城区中,他熟悉了很多部门的要人,如工商管理局的党委书记,科长和税收员,区人大代表——一位五大三粗的农民模范养鸡能手,也是他的常客。那位人大代表每天收到大宗揭发信、调动报告。人们天天都可以看见他在街上来回走过,去解决人民群众的纠纷。人们看见他的中山装越来越脏,渐渐日子久了,腰也越来越弯。常有放学的孩子跟在他背后喊着:
小老头 背着手
低头弯腰往前走
一掉掉进牛粪坑
拣了一只牛屎饼……
除了睡觉和替客户构思文章之外,抄写员无时无刻不在回味他堆放在桌子上的情书草稿。他重视它们并不亚于自己的生命。那里有他的初恋,有他情中人的准确描述,有他心惊肉跳参与求爱的誓言,有改革开放以来报刊上允许使用、不再担心被查到的黄色句子:“爱情”、“温柔的唇”、“我的太阳”、“忧伤”等等。他偏爱那些男人给女人的信,那真是一幕幕荡人魂魄的天地啊。他几乎爱所有的女人,所有他“倾诉”过的女人。他对女人写给男人的信也认真保留着,因为他清楚这些女人的内心,在其中他享受到隐私的快乐。
夏日的夜晚人们争相与凉风为伍时,抄写员汗流浃背伏案工作着。人们要求他做的事,远远没有满足他。他骨子里面原来还是个诗人。春季是恋爱季节,他在替别人谈恋爱的同时就将诗情尽情流露。当秋季来临,他又要替青年们写断绝恋情的红笔信。如果春季有一千封情书的话,秋季就要补写九百多封绝交信。他的生活有很强的季节性。
由于太多的恋情,他开始变得鬼鬼祟祟,一进房间首先要检查一遍每个角落是否藏有什么人。这工作将耗去约半小时,因为原屋主留下大量准备做家具的木头,还有六七个木箱子和骨灰盒,一些做花圈用的竹子、铁条、彩纸,一张占屋子三分之一的床底下也塞了很多东西。抄写员虽然睡在上面,但是,底下到底藏有什么,会不会有人躲进去偷窥,他也实在难以意料。他常常先静静地贴在门上听一会儿,再突然冲进去。为了更好地保卫自己,他在床头放了一把锤子,对付床底可能出现的东西。其它的竹子、木箱他都划了记号,只要检查这些记号有没有被移动就可以了。就在一个柜子的夹层藏着他对别人的情人尽诉苦衷的信。那些信从来不会寄出去,是他最秘密的核心部分。天长日久,写得越多,行动也越小心。他有时会做贼心虚偷偷拿出其中一封,裁掉一部分再放回去。在给迟慧的秘密信中,他裁出一段很露骨的话:“啊,生活,你走得太快。让我抓住你的手好好和我交谈一会儿。”还有一张被裁去的纸条上写道:“我随心所欲的只有这支为了你用了七年的笔。它了解我,原谅我,你可以问它我对你的爱。”被裁去的还有:“你们女人都有我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有你们在身边空气都异常温暖。不论在街上还是在电影院里,只要能看见你们一根毫毛,那感觉就传遍全身。”
他盯着墙角箱子最顶上那团阴影。表情好象警察。他也常在心里写着。有几次,他下决心,把房子里的旮旮旯旯彻底清查一遍,包括拆床。但是,这活只能在白天干,晚上声音太大,会有人告发派出所。几年来,他又没什么机会白天呆在屋里。那些橱柜上的铜锁在夜幕中总是闪着冷眼,令他揪心。他曾努力把房子打扫了一次,把挂在屋中的红布撕下来丢进箱里,用油漆把桌子和墙刷了一遍,把一些纸花捆起来插进一个玻璃瓶,还买了“仙鹤延年”和“影星刘晓庆”的年历画贴在墙上。暴露在灯光下的地方就显得柔和起来。那晚,他睡得又香又甜,还在梦中自渎了。
凌晨三四点钟,他被迷迷糊糊的声响弄得睁开眼,只见一条细长的黑影在屋里移动。
“谁?”他说。并将额上的皱纹挤出一大堆来。他依稀看清了一位白发披散、脚穿元宝鞋的老太太的身影。
火化炉太热,我要找一块没有褪色的布。
鬼影像蚊子般嗡嗡地说着便弯腰朝木箱里摸索。
这是我的家。他渗着汗小声说。那个忽明忽暗像老妖婆似的东西突然嘿嘿笑出了声:我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你枕头下面那块布,新的时候是我包戒指的。床底下你看到什么没有?
抄写员使劲晃了晃头,发现自己还活着,而那个忽上忽下的老妖婆也活着。他光脑袋上的几根黑毛随那声音抖抖簌簌立起,一阵干渴涌到舌尖,他把嘴大大张开。
床底下有什么?老妖婆的声音分明在灯光下向他走来。他看见她坐到了床上或者落到了床上。
可怜的东西。老妖婆分明在骂人或者骂他。像我儿子,也跟个火柴杆似的。他跟我一起去的,你还要在这里赖多久?
(待续)
【作者简介】马建,山东青岛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说‘亮出你的舌苔’而引发了中国文坛的一场政治风波, 其作品被查封销毁,并受到批判。著有长篇小说《思惑》、《拉面者》、《红尘》、《九条叉路》;中短篇小说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侣》等。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两千零四年法国的文学月刊‘阅读’杂志第五期,选出代表本世纪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马建是唯一入选的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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