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11月2日讯】【导读】长篇小说《拉面者》是作者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门事件后写的政治寓言小说。书中的人物是一位专业作家和职业献血者,他俩彻夜喝酒长谈,聊的大都是周围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说里闪现的角色都如面团,被无形拉面者扯来扯去,失去了形状和内心世界,其实这也是中国人的真实处境。然而今天的社会现实,又远比小说更荒诞。
(接上期)
他不时歪头看看母虎,不过他今天的动作失去了往日的大胆。以往他会把灯拉近,故意使她睡不安稳,使她脸上的老皮更难看,只有他知道她为什么总坐在那个沙发上,因为灯光把她显得漂亮,她曾对着镜子调了好多次位置。还叫他从客人的位置评判过多次。那个枯黄色灯罩确实把她的脸变得又温顺又年轻。他还会在睡着了的她的脸上晃拳头呲呲牙。不过这也都是没有纺织女工之前的事了。他常带着欺骗了母虎的快感看着她入睡,再把隐私倒出来细细品味。这快感使他常有超越了母虎的自豪。母虎那紧贴着胸骨往两边躺下去的奶子,常使他在这时刻微笑起来。他会把其它女人的胸用手比划在睡着了的母老虎胸上。“这么大。”他的双眉和眼角的一些肉忽高忽凹地扭动:“你这一对只算是乒乓球。”
今天的甲肝蜷在床上,用余光看着旁边那堆一起一伏的“东西”。女作家在睡前告知他:下午她去了编辑部,本想找领导谈谈不要处分他,甚至不要外扬。
“谱”——一本小学生使用的封面印有小房子和小蘑菇的本子上较密切的女性(约二十多位)的情信互相倒换了地址寄回去。平均每个女人都可以收到五位以上女人写给甲肝的情书。对那些情窦初开、准备以魅力向主编进攻的姑娘,她把情信寄给她们的所在单位的党委部门。她叫来群艺馆领导。当场盖了七十多个公章,要这些情信的寄发单位严肃处理。
编辑部大乱。
甲肝神气活现离开女工带着胜利姿态进家门的时候,迎面飞来了一只保温杯,还好,只打在身上。他看见女作家那画着古代人的蜡染大裙子(真正出口转内销的,全市还没有第二个女人有)来到面前,他正在紧张思索应付方案时,从大裙子里伸出一只透明尼龙袜套着的修长的腿朝他飞来。当甲肝像纺织女工般惨叫一声跪在地上时,才知道那腿的力度远远超过长裙和尼龙袜带来的优雅感。他的腰下像着了火般疼痛,一时眼冒金花。女作家又踢了两脚,甲肝感到刚劳累过的肾像块桃酥似地散开了。他被拖到灯下,她坐在台灯前,指着那本粉红色本子叫他念一遍。
往后的事他在上床之前全忘了。他只记得在疼痛中自己在哭,好象在忏悔。还记得老婆在上床前告诉他,明天去单位停职检查。“不老实送你去法院。”她睡前说。
现在她真的睡了,甲肝在这宁静时刻痛苦地等待天亮。往日,这深夜是属于他的。现在,他知道一切都完蛋了,期待的是恐惧。这恐惧从体内的血流中汇集,然后沿着骨头和经络往四周延伸。他觉得自己像一只丢在冷嗖嗖的街角的死耗子。他记忆中那耗子在街上已死了三天,而且死耗子总和一个女同学联系到一起。因为她敢走到靠近耗子只有一步的地方,而且是叉开脚。他就是被她突然推过去的。他吓哭了,那时他就体会了脑袋猛地炸开的疼痛。当红卫兵把他的父亲揪到门口的片刻,他也被他们推到人群中间时,那恐惧也是同样的。他知道在那种时刻,自己是孤独的,是赤裸的。臭耗子的脸曾一下子占满他的视线。红卫兵的手也会一下子把他推到无着落的黑空。母虎也会变成吃他的猛虎。他都知道。那时刻没有人搭救他。父亲和自己同样被包围着。周围的喧哗震得他什么也听不见,静得只有自己体内发出的轰鸣声。他知道——他们——这个社会是一大群,他是单独的。他常看到自己的双眼装在了死耗子脸上,那眼又大又脏一动不动,又分明是活的。它能看见一切,不然为什么睁着。当恋爱降临到头上时,他首先嗅到的是母虎那宽容大度中的安全感。她可以站在他的前面应付发生的一切事件。而他,可以钻进她体内。她身体宽厚结实,像墙一样使他可以依靠。她确实给了他这一切。如果没有改革开放,如果她不烫那该死的头发,也不知道什么是唇膏,或者他也不去北京开那个文学会,他的平静的生活还算不错。他非常适应她的严厉,这是在他小时候时就已习惯了的。她像他的母亲般可以保护他。而他,等于还在母亲的翅膀下生活,这不是挺好吗?他多想再成为一只任她喝斥的猫。只要一切都不改变。
深夜,他听着她呼呼入睡的声音再次返回被丢在众人堆里的恐惧。她像扇门一样打开把他推到外面,马上将被众人围住,孤独无助,四周抓不到一点东西。虽然像父亲也像死耗子那样瞪着眼,但什么也看不到。
逃!他突然有了念头。只要别被抓回来。在这座城市里,他除了女工还有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她的丈夫因搞电视剧和一位女演员同居了。她还有房子。虽然甲肝讨厌她跟老婆一样涂口红、染指甲,屋子里也是同样的摆设,看和买的书也一样。但这个女人没有坏脾气。惟一的缺点是喝了酒就哭。他发现自己想不起她的名字了。他又想回忆“群芳谱”中的女人,她们的脸闪来闪去,但他想不出她们叫什么。他就看到了纺织女工,她的红唇在抖,那是一个处女被男人吻了之后本能的惊恐。在泛着红晕的脸上,他把自己投进去燃烧了,而且发觉自己越烧越凉。他预感到将有不祥的事发生,像有时的白日梦般真切。他扭头看了看那一起一伏的母虎,便浑身更冷。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已变成了死耗子。
为了不被她发现,他溜到床下。在下面,他发现一切都变大了。他想着死耗子为什么把眼睛睁得那么大,自己尽量把眼睛往回收。他走进厨房,发现这一切都很熟悉又都陌生。由于自己的视线太低,他发现了好多以前没见过的角落。在那个水池下面竟然有一张大蜘蛛网,两个蜘蛛在网上,拥抱着睡觉。还有一只土豆躺在两个瓶子之间长了长长的芽。一只找不着的芥末瓶子在橱脚下面。天要亮了,他试图干点什么。不然,母虎要醒过来了。他开始准备煮早餐。想到要先洗出那堆碗,他就习惯地走进了梦里:
他坐在了轮船的驾驶仓里,但他的船没有升空而是落入水中,在深蓝色的海中他继续航行。一些热带鱼和水草不断从身边掠过,他看见前面的红珊瑚被船往两边划开扬起些浊泥。一个维修工人叫他停住,他说船是坏的,是沉到海里的。“你不是还在开吗。”那个工人瞪着他。
专业作家仿佛看见了那个被拉来扯去的面团缩手缩脚走在群艺馆的走廊上。他还知道他被女作家轰了出来。单位让他在编辑部临时搭了个床。他成了没有女人的老光棍,
而且马上就显出老年人的所有特征!痴呆、脏、丢三拉四,身上有阵阵说不出来的一种闻到便胃胀的腐味。那条时髦的裤子虽然旧了,但穿在个老人身上还是异常突兀。
中午,他挤在群艺馆门口和退休老头们下一阵棋。专业作家似乎怀疑自己刚才想到的那些情节怎会和这个老编辑连在一起。如果有人再重用这个脏老人准会成为一大笑话,可他确实干了近十四年主编。他想到了女作家,一个和他上过床的女人,马上他就想起了她那股化学品和烟草混杂的气味。那个女人如今还会在作协的楼下或者什么场合碰到。他惊奇的是女人会一夜之间变老,或者是她们的生命力运作到某个高潮之后,便马上跌落下来。他跟她上床还是前年的事,今天他无法想象这个怀里只能搂着孙子的女人,竟然能与自己风风雨雨了一阵。他把这件事推诿给她营造的氛围。虽然他们几乎是一代人,也只能说是年青的时候。青春一过,女人便相对于男人从一个阶层上退缩了,或者是站在那儿不动了。他知道在她那个精心布置的圈套里,她本身就是个空套。一点微风都会使她露出端倪。她靠往日的聪明活在世上,活在她原来起步的位置。她原本就是靠了由爱情引发的生活背景再用真情描写出来,也就是说要有爱情冲动才带出创作冲动,它被社会称做灵感,写这种故事的人被称为作家。谁活得越曲折作品就跟着越生动,人们就是这么看待文学的。
他无法概括这些作品该算什么。它没有起点也没有归宿,一段实实在在的事情而已,而且是生活中的。这里面没有超验的本质上的认识,是把昙花一现的生活又唠唠叨叨地讲了些废话,还算不上牢骚。
他想:她们只明白时间的重要,却忘了方向。她们思考的是每块布、每个灯罩、每个遮掩或每块暴露部分的分寸。生活中,男人们又推波助澜,使她们确定了表现的意义。所以,她们老了。她们把男人当成岸时自己便成了飘泊的船。她就是一只没有岸的船。而那个什么都不是的男人只能是她脱掉的一只袜子在船边浮荡着。他俩的生命是这么度过来的吗?
今天的他俩,是一个耳朵里插着耳机,天天早晨在公园健身的老头和一个五金电器公司的女经理。女作家已在作协的一楼承包了一个五金店。这老女人精明能干的天分早超出她的写作。她成了吞噬一切的女强人。她通过父亲搞到了好几张批文,每张批文都卖了好价钱,成了这城市的暴发户。她本该成为这种牙齿坚硬的动物。她与这个残缺不全的社会有着天然而和谐的一致。社会承认的那些成功的最终奖品——席梦思、墙纸、热水器、二十八寸的彩电、一套细瓷器、雀巢咖啡、人头马酒、铝合金门窗以及装这些东西的房子她都获得了。这就是目标。人类为此将上大学?奔波?交往?专业作家对着血客苦笑了一声:这个狗娘养的代价。
“什么代价?”血客捏灭了烟。他想问下去。他对人生追问敏锐已经成了专业性质了。
“我是说,”作家不想深入地说出刚才想的问题。“写作确是一种代价。”
“你只能与你体内的生物钟讨价还价吧。”血客说。
“是这样。”专业作家知道女作家的占有欲是她的本质。他原本和她不应到了互相占有的关系。那个女人与他仅仅在肉体上互相嗅了嗅。他承认她早期是在探求写作中的意义。尽管失败了,她只做到把写作投入到全身心的付出里换了些字出来。专业作家这么安慰自己,试图证实写不出小说是控制了分寸。他心里知道自己其实更糟。首先他不敢抛弃什么,并且又缺乏掉进生活的胆量。他想当个好旁观者,又不想不依赖社会。他还生性懒惰。那就只能活在穷困的边沿,不能为改善自己做些具体的事。一切存在都是他无可奈何和必须卷入的。不然自己就被挂在生活的空中了。
他俩谁也看不到谁。专业作家这时觉得自己又像只在风中飞舞的塑料袋横在半空中。虽然一无所有,它还是占领了高度,甚至有了点变化。风给了它充实的机会,这是土地所不知道的。
(待续)
【作者简介】马建,山东青岛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说‘亮出你的舌苔’而引发了中国文坛的一场政治风波, 其作品被查封销毁,并受到批判。著有长篇小说《思惑》、《拉面者》、《红尘》、《九条叉路》;中短篇小说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侣》等。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两千零四年法国的文学月刊‘阅读’杂志第五期,选出代表本世纪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马建是唯一入选的中国作家。
文章来源:作者授权发表 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