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10月31日讯】【导读】长篇小说《拉面者》是作者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门事件后写的政治寓言小说。书中的人物是一位专业作家和职业献血者,他俩彻夜喝酒长谈,聊的大都是周围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说里闪现的角色都如面团,被无形拉面者扯来扯去,失去了形状和内心世界,其实这也是中国人的真实处境。然而今天的社会现实,又远比小说更荒诞。
(接上期)
当时,纺织女工应该迅速像以往那样扑入他怀中,用异性的软身体分解他集中起来的“火”。可惜由于头一次自己犯迟到的错误,她不敢那样做。另外,从她情人的脸上也没看到往日的慈祥,也就使她呆住了。这几秒钟的关键时刻也许是上帝赐给甲肝的机会,他得以将那股火一直燃着并有了爆发的契机。无论是女工的脸上的可怜还是她站立的位置(丑女人千万不要面对着男人表示什么,要先把男人的注意力引开。说些分散注意力的话,让他们看别处或令他们想些美好事物,再利用女人的天性,比如把五官不佳用优雅的表情蒙住。一些成熟的女人还会在男方刚联想到猪似的眼或者猴子般的下巴的片刻,便把男人引入女人特有的温存中。虽然这样做起来很累,但这是必须的。每个人的脸都代表他存在的全部特征——合法的标记,脸是你的法定代言人。你少了一条腿或摘掉一个胃没人过问你,但脸就不同了,你必须一动不动挂着它使用到死,必须给脸附加上一些人文色彩。就算是一张漂亮的脸,也要装上些气质,像宋庆龄那样。),都引起甲肝的怒火。这火也许积累了十多年,所以他神使鬼差地抬手给了她一掌,骂道:
“臭母狗!为什么来晚。”
这语气和姿势当然师承于女作家。在他俩还没有孩子的婚姻生活里,她也这么教训过甲肝,当时他也站在一个极不利的位置,表情又沮丧又想争辩。女作家骂他故意把毛衣挂在凉台被风吹走,他就辩解毛衣洗完水多,不得不挂出去时挨了那么一下子。当时,他觉得自己体内某个器官移了位,他冲进厨房,抓起水勺往肚里灌凉水,一直喝到头脑发昏。这历史性的一掌今天又回来了,他只是觉得喉管先堵了一下令他的骂声像铲锅似的难听,然后就通了。手明明打在女人脸上,他成功了。继而又是当胸一拳,女工摔倒在曾失去贞操的草地上。往后的几秒钟就决定了她的悲剧了。她挣扎着跪起来哀求原谅。
人类常常出现的龌龊感往往是自身造成的,如果我们不谅解女性天生懦弱的话。女工的这一举止就肯定了甲肝的正确,肯定了自己的地位,随之而来的只能令甲肝得寸进尺,完成他失去多年的自尊,这交易是肮脏的。
当黄昏换成夜晚时,甲肝的占有欲出奇地高亢,他从一个决无反抗能力的躯体中又搜寻出一些快感:一强一弱。仅管她咬着牙小声嘶喊,他还是把她的奶子咬得血淋淋,用脚踢她的下体,他还使这位比自己高的姑娘一次次站起,任他推倒。
还找不找我了!他问女工。
只要你高兴,我什么都干。女工望着这位慈父般的老头说。她垮了。
我要你不再找我!他跪着提上自己的裤子,又往地上啐了一口痰。
(这时屋里的灯突然亮了。精神生活到底是什么?由它引出的爱情又是什么?专业作家看着坐在屋角的布娃娃。它为什么在那个角落?有时他怀疑是个幻觉,因为这念头往往在喝了酒又想起某件事情时闪现出来,而白天又总是把这念头忘掉,也许椅子底下真有布娃娃,是某个女人送给他,或者是不时住在他屋里的朋友留下的。也许布娃娃是在主人的恼怒中扔在地上又一脚踢入那个角落的。从此,再也没人在扫地时弯腰掏出它来。它越脏人也就越不愿碰它。)
主编抽屉里塞满了来自各地的情书,由于这个城市靠近沿海又有深水港,很快成了改革开放发展的重要基地,沿海的农田和原来的化肥厂、造纸厂一带已重新开辟了半个新城市,引来了大量内地人来这里做买卖和寻找生路,这个城市在国内已尽人皆知,落着主编名字的杂志的影响也越来越大。他在编辑部的同事眼里是个可爱的小老头形象。在党员学习中,他也是个思想开放、发点小牢骚的党委书记。跟青年人聊天,他也忘不了用一些“性感”、“气质”、“品味”之类的开化字眼。如果纺织女工不再纠缠的话,他也许会在领导岗位上呆到退休。
他常苦思冥想摆脱她的办法,由于她自甘低贱,他从她那儿又吸榨了些虐待的快感,她能令他的闷闷不乐找到宣泄。为此,她把自己的奉献看得有了新的意义,她给他出了气。这个角色也许能抓住他。这两个互相契合的角色又潜入了两人的生活之中。
他知道,当初是自己引起这个小姑娘的注意的。他在她面前谈自己如何刻苦写作,青少年时代在学校又是怎样得过围棋冠军。他把自己描绘成了一个久经沧桑、需要人安慰的孤独者。女工初次抬头看他的时候决不会用爱来解释。她的生活经历很简单,这个老头也许是惟一跟她谈隐私的男人。她需要一个像父亲般的男人。她倒在他怀里也是带着这种心境。他俩都互相填充了生活中缺少的人情。女工没有做错什么。她的错是以后出现的,那就是她一如既往地爱上了他。这爱换来了暴力,换来对方的厌弃,她用真诚的爱摧毁了自己。当人们把一个若隐若现的爱过分强调并抓住不放就等于不珍惜它,因为爱并没有足够的硬度去充当人的精神支柱,如果你硬把它拿来冲刺,它还不如一把孩子迭的纸剑结实。在甲肝一再逼她分手时,她声言除非给她留个孩子,她要和甲肝的孩子继续生活。这使他像压上了重重的一块石头,他做白日梦的习惯又有增加了。
我们以前会从这位面色保养得红润、双眼又因做梦而红肿的主编离家上班的路上,发现他清晨还是充满希望的。在女工暂时不令他讨厌的日子里,他会在早晨挂上一副刚掉进人间的姿态,兴致勃勃地走向工作岗位,与回家的灰色表情正相反。在没有虐待女工以前,他的梦也很少。
现在,他常梦见自己在房间里搬动家具。有时被一只沉重的枣木椅子压得满头大汗。在厨房飘出的煮鸡肋的清香中,他竟在搬一只比自己大出几倍的组合柜。是的,他醒过来搅着鸡汤时,就真想把那个重物砸在客厅里正与老婆谈话的乡土作家头上。把他那本狗屁书撕个粉碎。
女工的存在确实给了他勇敢。他至少敢这么想了。继而行动也随之跟上来。他把啤酒兑了水才端上去,往米饭里扔几粒沙子,看着她或他们的牙齿被硌住的表情,又看着他们假装不经意地吞下去,他高兴得双腿直抖。他发誓,如果那家伙连续三天在他家混饭吃,他就把啤酒兑上尿。在找他的客人中他就束手无策,完全凭老婆的情绪处理了。那时,他会像个侍从,不得不看她眼色。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分化在两个相反的位置,用来相互平衡。女作家照样像母虎般统治着他。他也照旧像对待俘虏般令女工一点点舔着他被母虎咬过的伤口。在母虎身边,他惟命是从,干完了房事还要把精液从保险套里挤出擦在母虎的脸和大腿上(她曾看过一段法国最高级的美容霜是精液做成的报道,从此,甲肝便要一滴不剩地涂在她皮肤上)。在女工那边,他叫她张开口,一滴不剩地吃下去。
“脸!”母虎平躺着,任这只小动物在身上或两侧辗转。甲肝发现保险套里的精液太少,可能跟昨天的偷情有关。他非常节约地把剩余的那点粘东西抹在女作家前额上,心里在挑剔着:“老烂鸟,满脸都是大寨田。”
他直到把精液在母虎的皮上擦得像白粉一样才停下。“根本不用考虑,随手抓咬,比你又白又嫩。”他下床去洗手时就感觉到刚空荡荡的睾丸又开始热了。
在有情人的日子里,他的白日梦再也没出现开车填海的场面了。但是,女工誓死也要有个孩子才会跟他分手的那些天,他又把自己放在一辆巨大的铲车里,从驾驶室往外看着被土不断吞噬着的大海。在编辑部的午睡中,他也没头没脑地推着。编辑部的人看到他双目盯住墙上一张早该摘掉已过了时的挂历,表情一会儿轻松一会儿又沮丧。大家其实都知道了他有大部分时间是活在梦中。
这与大家的愿望不谋而合。人们会趁机溜掉或者干自己想干的事。同事们还注意到主编在不同表情的梦中的不同状态,如果他愁眉苦脸地做梦,他就会照常听电话和看稿件,甚至能站起来和来访的作者握手。不过,一醒过来他就忘记自己干了些什么。
他常常出神入化的梦是呈微笑状态下进行的,他顶多起来往保温瓶里加点开水,再返回坐位。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时的铲车往往开起来又快又顺手,快到离开了海面,把他带到了一片明净的空气里,他的脸上便呈现了一阵死人般的宁穆,还带着些笃诚。他的眼球也不左不右,都散射在墙壁上,而这散射被会气功的陈编辑认定是入定之后正在极目远眺。
“他进了虚空境界,”陈气功解释:“等于灵魂出窍,像你喝醉了脱裤子一样。”他对长着胡子的美编说。
但主编的梦一般二十分钟之内就结束。
他在家里做梦的开始那阵子,曾遭到女作家的严厉斥责。这个丈夫看起来不是个痴子了吗?当她叫了他一声,没有听到回答时,而他——目光懵然依旧对着水池里的一堆餐具在自来水哗哗流淌声中爬上了一颗树摘着小时候爱吃的棉花糖,说时迟,那时快,她抓起一只萝卜,用了“军人后代”的暴发力砸过去。他在那几秒钟步伐大乱,在树上或在地上的几个空间乱跑乱撞地返回厨房,面带浅灰色的窘色。他看见自己坐在一堆土豆上,手握锅铲抬头看着老婆。
从那以后,他常把自己的梦放在小脑,把大脑留下来照常工作,虽然有时不免在空间上出现穿插,他还是可以控制得住的。
纺织女工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不断改变下班路线)终于走进他的家。由于甲肝不在,她本想马上离开。但是女作家出于职业上的敏感,知道她一定和甲肝有什么问题。女作家刚问到她和甲肝怎么认识的时候,女工就哭了。而且一个字也不说。女作家把她轰出去。等甲肝回来开始了审问。
“你跟她有没有性关系。”她问那个垂头丧气的丈夫。
保尔抬起头。他知道她的厉害,也知道她的背后更利害,那个军人岳父会打他个半死。他看见这个双腿叉开、在最高处安置了那个脑袋的形体如立交桥般稳健,他就招了。
(待续)
【作者简介】马建,山东青岛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说‘亮出你的舌苔’而引发了中国文坛的一场政治风波, 其作品被查封销毁,并受到批判。著有长篇小说《思惑》、《拉面者》、《红尘》、《九条叉路》;中短篇小说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侣》等。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两千零四年法国的文学月刊‘阅读’杂志第五期,选出代表本世纪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马建是唯一入选的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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