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马建:长篇小说《拉面者》(十七)

【新唐人2012年10月30日讯】【导读】长篇小说《拉面者》是作者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门事件后写的政治寓言小说。书中的人物是一位专业作家和职业献血者,他俩彻夜喝酒长谈,聊的大都是周围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说里闪现的角色都如面团,被无形拉面者扯来扯去,失去了形状和内心世界,其实这也是中国人的真实处境。然而今天的社会现实,又远比小说更荒诞。

(接上期)

在会议期间,他发现一位从石家庄来的女诗人很像他老婆,也吸烟并涂指甲,政治面貌也是党员,只是比老婆矮小。他不由自主地常看她的脸色。在半夜去走廊的公厕撒尿时,他看见女诗人从门口探头叫他。他记得灯是亮的,进屋之后她就关灯抱住了他。女诗人浪漫的表现使他很快不发抖了。

两年以后他还在回忆里从众多女人中寻到她那股发酸的、带有煤烟和炖老母鸡般的气味,那味道从她头发和花内裤发出。他知道了自己也可以干那勾当了,而且女人愿意将躯体给男人,事情原来如此。

第二天他俩照样坐在会议室议论中宣部关于整顿文艺队伍的讲话。他坐在那里觉得自己渐渐升高变大,焕然一新,真实地沉浸在共产主义苹果的那股惬意之中。他的发言也变得潇洒流畅,尽管在发言中她一丝不挂的圆屁股仍不断闪进脑际——他又亲自给她提上花内裤——那又白又大的圆腚!——“毛主席的文艺思想无法用语言表达,简直不可思议!”他概括地说。

回到他的城市以后,甲肝发现了另一个自己;胆大包天并能占有女人。

在夏季结束前,他就成功地约了给编辑部画过些小插图的纺织女工。他俩来到红领巾公园后面的树林里。她开始画眼前映入一片湖水中的金色晚霞。湖水是平静的,因此,不断有些飞虫嗡嗡响。年近五十的主编心惊肉跳地从后面看着少女细嫩的耳朵和她不断用手往后捋着头发的小手。他知道,少女的理想就是想到他的编辑部工作。而且,还把他当成事业上最成功的男人般崇拜着,在约她出来的时候,她受宠若惊。一切条件都具体。

他先把手搭在姑娘的肩上说着画上的树枝,女孩子开始脸红,他看到她手里的画笔在画布上挣扎,便用另一只手抱紧了她。然后,这一老一小拖泥带水地歪倒在草地上。她自始至终闭着眼,只是在疼痛的一刹那才瞪着天空,那时的晚霞刚刚变成暗红色。

以后,他还在下班约她来办公室干那种事。她随叫随到,成了他第一个情人。占有女人或者说占有处女的快感使他充满了欲望。

“在你之前,我除了老婆之外还是个处男。”他当时对姑娘说。

“我也是处女。”女工幸福地说:“你给了我新生。”

主编抚慰著身下的小姑娘:“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个中年人,我比你只大二十七岁。”

纺织女工爱上了主编。

甲肝从女工身上得到了自信。这自信一旦与职务融为一体,女人便像稿件般飘到桌上。只要他给她们发稿,她们就会躺到他这个头发都花白了的主编身下。他所要做的只是暗示和挑选罢了。他的白日梦比从前减少了很多,继而投入大量时间去品味与自己有了隐私的女人。这些不可告人的欢乐使他的表情变得成熟了。他在主持政治学习或者在家里刷洗餐具时,脑中还是不断闪现着那些惊心动魄的事——她们的腿举起,他随心所欲地趴上去又站起来,征服了。

他对女人在最关键的那个时刻特别注意。由此,纺织女工就变得无足轻重了。因为她在那种时刻只会像咳嗽似地呼吸,从不哼哼呀呀,也不像成熟的女人那么灵活。他最难忘怀的是那个从四川来的女诗人,以搞过舞蹈的双腿盘在他老腰上的情景。可惜那女人诗发了以后再也没有理他。她是甲肝已干过的二十一个女人中最难忘怀的。在他珍藏的“群芳谱”中,清楚地记着她的生日和那些特点。

甲肝在家里变得圆滑了,他更仔细地照顾着已功成名就进了作家大辞典的老婆。(专业作家想到女作家的成名作品里的那个“马克思”和“燕妮”就感到一阵反胃。她的小说里常常有一种在自身经历中反复咀嚼自己的酸腐味。)他还染黑了头发,穿了从深圳买来的金利来衬衫和时髦的肥裤子,像个刚从开放城市回来的“总经理”。他的西服里装了印有主编和作协理事职称的名片,不时彬彬有礼地递给人们,脸上的表情又严肃又随和,矮小敦实的个子给人以稳重可信和勤恳耐劳的印象。他也终于追上了改革开放的快车。

由于主编签发了本地一位叫陈华的青年人的小说(后来被评论家们认为是中国的前卫作品),而得到了文学青年的尊敬。他被他们当成了扶植青年新秀的伯乐。为了能和他们谈话,他费尽心思记住了一些老婆常用的词句和腔调。他可以不费力地把“潜意识”、“黄昏感”、“荒谬”、“伪文化”等句子用到嘴上。

他的家里一时又填补了由于女作家遭冷落而萧条的局面。老婆也不像从前般威风了。面对二十年前她就是那个样子的文学女青年们,燕妮的外表已暗淡无光了。这一代的女人只继承了她的红指甲和披肩发,她们的口红确变成紫的或荧光色了。而她曾为穿紧身裤而写过检讨的勇气已成了下一代的笑柄。现代女性的裤子以肥为美,以嘲笑穿高跟鞋为时尚,她们清一色穿上了进口的白色运动鞋,更前卫的女性已去深圳烫回了像尼龙丝般的头发。当她谈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时,文学青年们却谈海德格尔和罗伯•葛利叶。她最动人的话题里包括插队和文化革命,而青年人都不知所云了。他们像对待前辈般应付着她而已。

(彻底完蛋了。她对专业作家说,这一代人根本没有痛苦,他们是麻木的一代,从来就没有失落感。

你用失落又换来了什么?专业作家问。

他们还玩世不恭。我们吸烟找深沉,他们吸毒找灵感。她说。

你也是那么过来的,从反叛小资到反叛大众,想超时代。

写作是一种全身心的付出,每个字都是经历,都是代价。女作家说。

如果你从社会这个大背景上剥落下来,你还能否写作?专业作家嘲讽她。

我知道作家就是时代的产物,这真是个没有道德的时代了。我可真怀念插队的岁月。女作家说。

你不从知青小说里跳出来,那就过时了。专业作家又说:他们更比你吻合这个八十年代。也许,纯粹的文学会从这些麻木的青年中悟出,因为他们没有人生倾向,也更不懂政治恐惧……专业作家说。)

*

甲肝和纺织女工纠缠在一起的偷情生活像秋季的杨树,每阵风都会吹掉一片落叶。这阵阵风当然是主编不断增加的情人引起的。女工默默忍受冷落的降临,却毫无退缩的迹象。她相信自己的爱会占有这个人。她紧跟不舍。而他,只是在找不到新猎物的空当才约会她。占有女工的时候,他对自己的潜力还一无所知,时代开化了的浪头碰巧把他卷了一阵而已。现在,他是从本质上确认了——追回失去的年华,重返生活。职务正好赐给了他良机。他看见了生活舞台是可以扩大的。纺织女工的温存给了他自信,那个石家庄女诗人给了他勇敢(别忘了,他听到女诗人那些“给我解胸罩”、“爱你的小秃头”之类还吓得心惊肉跳。)。他必须将这些经验再用到实践中去。

纺织女工从小在极严格的管教中长大,母亲是个严守节律的机关职员。文化革命中她的父亲死于病床。她由于是独生女上完高中就参加了工作。因为如果要上大学就意味着离开这座城市,这是母亲决不批准的。她的理想也就在这个城市展开了规划:在纺织厂好好表现,有机会调到科室;更高的理想就是调到群众艺术馆工作。她渴望自己离开纺车,坐在一个办公桌前工作。这样,主编就成了她生命里的惟一救星。他曾给她讲过的自己如何自学成才写出了电影剧本和调到了群众艺术馆的经历,便成了她的榜样。他矮小的个子在她眼里就成了拿破仑,不动人的脸成了贝多芬,没有父亲的她还把他当成了“父亲”。她只有一个念头:永远跟着他。

可惜的是从她有了他以后,心情和胃口出奇地好,渐渐生出的肥肉先是遮住了腰和小腿,继而蔓延到脸上,盖住了半只眼之后又往两腮发展。在交往了两年多的主编眼里,她丑得不能再丑了,她完全脱掉了少女的“外衣”,换了一个有着庸俗身躯的女人。再与他不断弄到的女人相比,她只会证明他的无能。她成了他的累赘。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微妙的。当你在一个威严矜持的人面前,你也许唯唯诺诺,温顺善良。当你面对一个惟命是从、任你蹂躏而不反抗的人,你也许就成了暴君。扮演哪种角色就看你的对立物了。人的本质都有这种双向成分。主编在老婆面前成了仆从。因为她的霸道是从父亲那儿传来的。他扮演的角色也融合了自己的生活经历。纺织女工出现之后,她给他展开了另一番天地,任他驰骋。他又把从老婆那里心领神会的经验,无意识地表现出来。纺织女工没有见过父亲,她眼里没有对男人的具体概念,所以主编表现的一切她都认可。无论是主编摹仿了老婆还是受老婆压抑演变的乖戾。甲肝在女工这里完全换了角色。这角色对别的情人是行不通的。如果这篇小说写下去的话,将来的纺织女工也许比女作家更霸道。人就在这种种不同的角色中跳来跳去。专业作家手敲着桌子想到。)

当她出现在那个红领巾公园的湖边时,甲肝涌出阵阵无名火,那感觉是自己在家里从未领会过的。在躲来躲去又只好赴约的路上他就预感到自己体内会有什么变化了。她肥胖的身体被裹在床单里似的,松松垮垮颠簸着跑到他面前。由于他闻到她急促呼吸中阵阵比他还重的口臭,他一阵恶心,觉得自己被一堆棉花堵在眼前。

她忏悔晚来了,双眼由于悔恨很快发红。

(待续)

【作者简介】马建,山东青岛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说‘亮出你的舌苔’而引发了中国文坛的一场政治风波, 其作品被查封销毁,并受到批判。著有长篇小说《思惑》、《拉面者》、《红尘》、《九条叉路》;中短篇小说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侣》等。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两千零四年法国的文学月刊‘阅读’杂志第五期,选出代表本世纪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马建是唯一入选的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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