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10月23日讯】【导读】长篇小说《拉面者》是作者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门事件后写的政治寓言小说。书中的人物是一位专业作家和职业献血者,他俩彻夜喝酒长谈,聊的大都是周围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说里闪现的角色都如面团,被无形拉面者扯来扯去,失去了形状和内心世界,其实这也是中国人的真实处境。然而今天的社会现实,又远比小说更荒诞。
(接上期)
当夜晚楼下的娱乐室安静下来以后,表演者把门关紧,把夹在床上的台灯移到桌上,开始在剧本中向自杀者抱怨着:
“我的心肝,你能知道我多需要你吗?只有你才是真实的。我只是个双手空空的失败者。从前,我是个了不起的女英雄,人们为我献花流泪,小李子为我发誓白头到老,啊,算了,我都扔掉了,随你走,让这一切都随风飘去吧”。
她点上一支烟,想到了专业作家说她抽烟的姿势很美。这几天,表演者不再见那些想吞噬她的男人了,也够了。她和自杀者角色的混乱,已令她疲倦不堪。
她在猜度,那个说要写她的专业作家,到底要把她怎样呈现出来。她这种表面平静内里骚动不安的状态,令她想起电视剧里,两个扮演游水章鱼的演员,在缓慢的动作中,她看到他们是用尽平生力气才做到的。由此可见,轻飘飘的动作代价甚高。专业作家并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完人生的。
她翻看着剧本,被自己笔下的语句迷住了。在那些浪漫的情节之中,她抓住了剧中的自己死死不放,那个能主宰命运的自杀者。与替身紧紧地捆在一起。使生命变为两个生活空间。
(正如所阅读到的一样,小说令人走进生活的另一层。每个阅读者都会在那里按照自己的方法旋转万花筒,由此出现了众多不同的生活。因为一个故事将由于参与者的不同而完全改观。如果从精神上再分不出境界的差异的话,世上的一切都将面目全非了。我希望小说中的人物都出来为自己辩护 △读者)。
表演者还明白了创作也是一种自我发现:她还从这角色中发现了男人的愚蠢。可怜的男人们怎么能在学习“小英雄雨来”、“论人民民主专政”的革命教育社会里,寻找传统的大家闺秀呢?女人早已经不纯粹了,她们的时代早就消失了。要一个啃读“毛泽东选集”长大的少女,具有修养或者文雅、高雅、典雅、优雅也太可笑了。
除非是男人把这些东西硬穿给了我们。事实上,有了爱情的男人习惯给女人穿戴这些首饰。他们在诉说女人不像女人的同时,又习惯地把女人装扮一番,男人永远看不到女人微笑后面埋藏的庸俗。我的思想、趣味、语言全是按他们的眼光做出来的,男人从虚设的女人那里竟获得灵感。
苏苏还发现,被她描写的自杀者正集中注意力寻找合适的未日,一件表演者只能在自杀者做出选择以后才清楚的结果。其实,从起笔她就很放纵自杀者,把她放在理想中尽情生活。她要看看自己的真实面目,自己的极端,也看看别人对她的反映,就像是从暗处盯着自己在做案般刺激。
首先,苏苏窥视到自己以往的天真是假的。她竟然老谋深算,甚至陶醉在和先锋画家恋爱的激情时,她也死死睁着一只眼,她的笔触怎么也不能把那只眼合拢。她盯着自己的口臭,在他出现时把牙齿狠刷一遍,还假装爱嚼口香糖。她以沉静掩盖自己的无知,听到名言警句便躲进厕所抄在纸上。这些细节在表演者创作的剧本中,都渐渐地展露了出来。在她厌恶又憎恨的人生经验中,她就发现了一丝曙光,一种自杀之后的新生活。
苏苏感到闷热得想喝点什么,便在房间里乱翻着。这几天她己经不到下半夜就不开门去外面接水和上厕所。免得与同事打招呼。在桌子下面,竟有一盒上个月馆里发的可口可乐。她打开一筒尝了尝,味道还不错,便喝了起来。她发现,在第二幕的一段对话里,就开始暗示自己将为自杀而努力时,便开始分析厌世的原因。她的父亲在苏苏三岁时被工宣队逼得交待作风问题而自杀了。母亲从小就教她洁身自好,远离男人,她连和男同学坐在一条长凳子上都害怕被奸污了。直到从舞蹈学校毕业那个夏季,她才与一个高干子弟去参加了家庭舞会。但进去之后就被几个男人轮奸了。直到与先锋画家相爱以后,她才开始与站着撒尿的男人有了身体的接触。她用敏感的阴道,去小心地体验男人那悬挂在腰下随时可大可小的生殖器,他们总是趁着示爱心急火燎地要钻入她的肉里,摇动到精液流出来才停下。她感到那些腥臊味渗在了皮肤内,感情仓库里只是一堆五颜六色的垃圾了。
她写道:他们早已渗透了我的所有部位,当我需要爱情时,他们就掏出撒尿器官,把精液撒在我身上。为什么男人像狗一样,抬腿撒了点尿,就以为那女人是他的地盘了。
为了讨好或像别人认为的女人一样,表演者也怀着被脏抹布擦过身体又转而微笑着上街的肮脏感。她被男人一览无遗,再也不知道害羞与天真,并产生了被操着又心甘情愿的可耻感,而且她接纳了小李子的一切味道。从此,她知道一切都要再次伪装,且明白了别人也不过如此。大家心知肚明,把感受到的东西藏起,继续生活。
在自杀场景的描写稍有进展时,她嗅到了末日的气息——平静又急促。她怕再被周围的同事发现,为了安全起见,她出门总是更认真打扮,使得她更像个酷爱生活的女人。生活的痛苦是人为的,她安慰自己。人在麻木中才能难得糊涂。自杀,是了结麻烦和厌倦的彻底方式。她的智力不允许她对自己的结束与开始进行对话。它们互不相干,各自运行而又殊途同归。
当表演者肯定了自杀是自然结局的时刻,她便希望这最后一幕,令她的生命光芒万丈。她准备把最后一幕交给从前肯定过的爱情,给残缺不全的自己来一次修补。她先打电话给”开放者俱乐部”,那里充满开放以后的前卫思想和人物。苏苏打算利用那块阵地,完成生命最后的一次高潮。如佛陀般使灵魂升华。
新落成的俱乐部里,中心是一座篮球场,观众席下面有二十多间活动室,除了体育活动室之外,还包括一些商店、咖啡室、残疾人协会、老干部活动中心、计划生育办公室、大龄婚姻介绍站、胜利饼干厂批发部和工商管理局税收点。去那里的青年人有社会待业青年、公司经理,也有艺术家,甚至还有两个如椅子般高的小矮人,每晚给歌星伴舞。画家们常常在那里搜寻美女,女人也在那里寻找白马王子。
那里举办过开放以后的第一次选美比赛,美女的气味从大腿、腹部、脚趾、后背和半个屁股中散遍了赛场。比赛项目首先是考问第九次党代会的党章,听说冠军曾背了半年,已经对答如流。最后一项是穿泳装表演了,美女们踏着“紧跟党中央,到江河湖海去锻炼”的歌曲旋律,轻柔地走来走去。
在俱乐部里,人们都有种出了国的自由感,所以表情都有点趾高气扬与心照不宣的秘密感。那里的商店可以买到外国香烟,还可以看到印着比较露骨的美女香皂纸的包装,那种香皂不卖,它是商店的招牌。年轻人都假装来买东西凑到柜台前看金发女郎光滑的肩膀,再往下就是令心脏怦怦跳的酥胸和系在上面的胸罩。胸罩颜色竟是肉色。好几次的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还有新闻局、宣传部的检查,肥皂纸都过了关。可以说它处在黄色和健康的尺度之间。那里的录像室、咖啡室里都有人在倒换外汇券和票证,成了全城黑市票证交易的敏感区域。花生油票和改革以后的一些新票——汽油票、国库券等都可以在那里成交。电影公司每月一次的内部观摩电影票,用一张友谊商店购物票就可以换到两张。如果你正初恋的话,有这两张票就成功了。因为电影是没经中央首长们审查的,其内容可想而知了。吸引人的还包括用毛主席像章换美国万宝路香烟,一瓶外国酒换一辆自行车,一本“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换一本“金瓶梅”第二册,一百张国库券换一瓶雀巢咖啡,优质大米票换一张穿泳装的金发女郎广告画。还有提供美国各大学通讯地址和招生规定的资料出售。这一类资料和提供美国大使馆官员的名字、电话一样,要交外汇券的。凡是与“外”沾边的事全用外汇券。有了它再加上购物票,就可以在友谊商店畅通无阻了。如果有运气的话,还能在商店碰上外国人,曾有一位六十多岁的女人还敢涂口红穿花衬衣。那天,苏苏和她几乎就是擦肩而过,那老太太身上有阵阵资产阶级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气味。后来才知道,那东西叫法国香水。
苏苏知道先锋画家常来开放者俱乐部看各种比赛。
她按电话约定的时间去见俱乐部经理,一位父亲是老红军的高干子弟。此人虽尖嘴猴腮,已过中年,还是可以从他忽平忽皱的前额上,看出是个改革开放的先锋。这位经理在文化大革命中因父亲是彭德怀的部下,蹲过监狱,双手被手铐捆成残废。又由于他的姨妈在海外,他也成了里通外国的特务。改革开放后,他又因为有海外关系,口袋里装着外汇券进出着友谊商店。死去的父亲平反以后,他把平反费投到了俱乐部,轰轰烈烈干起一番事业来。
“我准备参加大家乐晚会。表演最新潮的节目。” 表演者刚座下便说。
“你是不是解放区文化馆的苏苏?”经理问。
“杂志上曾介绍过日本有这种表演。”她没正面回答他。
经理长着一把因崇洋媚外而发黄的胡子,一双中西结合的蓝黑色小眼。显然,他一直关注地看着她比普通女人长一些的大腿。
“这节目可以使俱乐部创下最高票房纪录。”她不慌不忙地说。
“我看过你的演出。”经理回忆起来说。
“我不要分成。只要给我一张票就可以。”苏苏对高干子弟心怀反感,但她并没显示在脸上。
“什么节目?”经理心不在焉,他更想和她闲聊聊,因为各种表演都排满了。
“你们有什么配音磁带?”
“如果批准你也要排到明年上演,现在办演出证要市宣传部批了。”经理说。
“我要在三天内。”她正面对着他那带有进口眼镜的脸。
“什么节目?”他问。
“自杀表演。”她说。
“自杀?”开放经理对这新节目有点不习惯,很快在大脑里分析了一下说:“是日本发明的最新节目?”
“是,画报上介绍过。”她回答。
“是真死还是行为艺术?”经理摘下眼镜。
“是自杀在观众面前。”说完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言语毫不动人。
由于天热,她肩上的汗毛孔被油脂堵塞。皮肤上起了一层红疙瘩,两只奶袋显得又笨又重。过了青春期的肚子在白裙子的包装里像个熟肉粽子。她觉得下体的腥液开始渗出,便迭起双腿,露出迷人的腿肚。
“我们怎能做到看着自杀而不救。”他闻着她牛乳般的体味说。
(待续)
【作者简介】马建,山东青岛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说‘亮出你的舌苔’而引发了中国文坛的一场政治风波, 其作品被查封销毁,并受到批判。著有长篇小说《思惑》、《拉面者》、《红尘》、《九条叉路》;中短篇小说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侣》等。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两千零四年法国的文学月刊‘阅读’杂志第五期,选出代表本世纪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马建是唯一入选的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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