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10月22日讯】【导读】长篇小说《拉面者》是作者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门事件后写的政治寓言小说。书中的人物是一位专业作家和职业献血者,他俩彻夜喝酒长谈,聊的大都是周围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说里闪现的角色都如面团,被无形拉面者扯来扯去,失去了形状和内心世界,其实这也是中国人的真实处境。然而今天的社会现实,又远比小说更荒诞。
(接上期)
阴道里面是个极不严肃的舞池。
她在回忆自己走过的青春期时想到了先锋画家。他,几乎是这个舞池里面最持久的舞伴了。最近偶然出现在她生活中的男人,包括那个专业作家、血客、还有一个比她高一年级的舞校的学生会主席,也只是与她分别跳了场快四、慢三和激情的水兵舞就缩回去了。如今,在她将结束的剧本中,这些人物都己溶化在剧中的角色里了。
半个月过去了,表演者除了写自杀的情节时,才感到轻松又充实以外,吃饭和醒来,特别是中午,都令她浑身沉重。她知道再写下去无非是拖延时间而已。一直干的事情总是乏味和虚无的。被她写的自杀者也一再告诫她。
“是上帝在作祟。”表演者在剧本中倾诉。今天要把这一切都结束,不能再写了。她又低下头看着桌子上乱七八糟的稿纸。有几页被撒上的桂花酒弄得又脏又模糊。一些烟头从浸满了水的碗里,滚到了稿纸和放著名片的小盒里。她静思了一会儿,把桌上的杂物推开空出一块面积,用一张挂历的反面,开始写出舞台道具的准备方案:
△ 背景的墙壁用三合板制成单面。如果有钟就挂,没有就画一个。不过指针要装上。钟敲响时,舞台美工去后面慢慢将指针扭到十一点。
△ 颜色处理:女主角穿《改革开放报》上介绍的女睡衣,如果领导允许的话,睡衣的领口和袖子可多露一些,主要视改革开放程度再决定。椅子要找破四旧时偶然留下来的老货。要领导明白,剧中角色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女人,革命的现代椅子她不配使用。墙角的桌子可以是假的。……
之后,她又从纸堆中翻出几页剧本稿子读起来:
……这时,传来敲门声:
画家:苏苏,(再敲)是我。
(苏苏缓缓抬起头走向门口。)
画家:等了你二小时,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你在宿舍就好了。
(男配角站到舞台中间,靠近苏苏的椅子。苏苏没有看他,而是双手捂在胸前。)
(这种动作简直就是一些外国歌剧的仿制品,没意思。 □读者)
画家:你怎么了?(他开始注视苏苏的神态。)
苏苏:血客来过了。
画家:那又怎样?
苏苏:我答应了他,答应和他结婚。
(画家的表现随演员自己发挥,但不要摔椅子。)
画家:我们相处了二年,从来没有吵过架,这是为什么?
苏苏:反正,我不爱你了。
画家:你说过爱我。
苏苏:那又怎样?为什么我说的话你这么当真。你不是说女人的话不能太相信吗?
对不起,女人是盐,不是蜜糖。……
她不经意地坐回了床上。楼下的文娱室内传来了排练的乐器声。她用一只手点了一支烟,又往下读着:
画家:你怎么能答应他?告诉我,他哪一点吸引了你,我又哪一点不配你?如果你让他站直的 话,他还不到你的肩膀。是不是因为他有钱,口袋里有鸡蛋票、布票和外汇券!你是不是又在演戏?……
突然,文娱室响起了乐器合奏声,像是地雷般地炸开,女高音也用了全身的力气,从几十种乐器的合奏中领了风骚:
“姑娘好象花一样
小伙子见了心欢畅……”
表演者也只好提高了几十倍的音量,把刚才的话又大喊了一遍:是不是在演戏!但声音根本没站稳就不知去了哪里。
她听着圆号和拉管死命地吹着间奏。两只大定音鼓似乎就敲在墙上,把她破旧的台灯也震得忽明忽暗。墙上的虎眼也由黑变红了。她抽了口烟大声读下去:
画家:我错在哪里?
苏苏:别说了,别说了!(表情要平静,但声音很大)该结束了吧。这几年我并没爱上你。说爱你的话也都是在情绪激动的时候说的,不算数。
画家:你现在说话算数吗?
苏苏:算数。
画家:算个屁数!这些话你讲过多次。
(舞台上,我们看到这对男女互相露出凶相,苏苏的表情和温和的睡衣极不协调。这时,管后台的美工要开始扭动钟表,并传来敲钟的声音。)
苏苏:时间不早了,你该走了。
〔她说完之后,准备下场。血客推门进来了。他个子矮小,面色苍白,与画家的高个成对比。不过服装是外国名牌,画家穿的汗衫便象个打工仔了。他先用一只手扶着门框,但很快就用双手把礼物袋交给苏苏。〕
血客:给你,这是一条进口香烟。〔由于激动,他解不开鞋带了。〕
苏苏:谢谢,不用脱了,进来嘛。
“这是美丽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表演者趁文娱室的女高音换气的空隙,又大喊了一声:进来嘛!
一阵急促的定音鼓紧跟着女高音最后的”啊”冲向最后一个高峰。然后,整幢宿舍都从喧嚣的打击乐中又进入出奇的片刻宁静。这宁静似乎把她剧中的人物暴露在表演者跟前。她只好改成小声郎读:
画家:你什么时候答应了他?
苏苏:刚才。
画家:就是刚才?
苏苏:我有权力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
画家:你没有权力撒谎。
表演者发现这一页是上个月的草稿,便停下来不想读下去了。这真是个弥天大谎。
她找到“我答应了他,答应和他结婚”,那一行,狠狠地用笔划掉。
其实,她并不爱这个有钱的矮男人,她只是想激起画家对她的热情,让他嫉妒。那时,她还不是个好演员,对自己这个角色也缺乏理解。表演者本想用男人们的冲突,使自己成为一个更美丽动人的姑娘。起码要竟争过那三条腿的狗。
她擦干眼泪停了笔,去门后的长镜子那儿注视着自己:大腿显然比普通女人都长,一双凤眼,是男人们看她一次便停住目光的地方。但对苏苏来说,一个女人长得漂亮只是对男人有好处,对她自身则是件麻烦的事,尽管她不希望别人不看她。她很明白,自己用掉了多大的精力来对付进攻的男人们,并忽略了读书来提高做人的层次。她从专业作家那儿借的五本书,才只看了一本。她明白,一个自认为漂亮的女人,差不多就是一个废物了。因为那只能活在骨骼和肉的评价之中,来替父母们推销他们的产品。男人把美丽当成精神上的享受,而实际上,女人们并做不到,漂亮的女人更做不到。女人只能代表物质,在物品堆里被增值着。这从她们需要家庭和喜欢购物上早就表现了出来。
表演者本想付出真情的时候,被爱者反而远离她,与狗为伴了。她已在拖泥带水走完初恋、期待、被抛弃之后,也同时失去了自己的真情。以后的生活只有靠谎言了。但是,又有谁知道,谎言是如何被完成的呢?
她的女人梦或者少女梦,终于在肉体的疲倦中厌恶了自己。男人们也就渐渐从舞池中央躲到各自的座位上了。表演者终于自信地选择了自杀者,她称其为涅盘。想到还有来世,她有点飘飘然了。
你算个什么!小丑。她恨镜中的那个苏苏了。
(待续)
【作者简介】马建,山东青岛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说‘亮出你的舌苔’而引发了中国文坛的一场政治风波, 其作品被查封销毁,并受到批判。著有长篇小说《思惑》、《拉面者》、《红尘》、《九条叉路》;中短篇小说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侣》等。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两千零四年法国的文学月刊‘阅读’杂志第五期,选出代表本世纪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马建是唯一入选的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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