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马建:长篇小说《拉面者》(六)

【新唐人2012年10月15日讯】【导读】长篇小说《拉面者》是作者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门事件后写的政治寓言小说。书中的人物是一位专业作家和职业献血者,他俩彻夜喝酒长谈,聊的大都是周围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说里闪现的角色都如面团,被无形拉面者扯来扯去,失去了形状和内心世界,其实这也是中国人的真实处境。然而今天的社会现实,又远比小说更荒诞。

(接上期)

陶醉者或麻木者*

之后,一切就平息了。

他关掉录音机站起来看了焚尸炉的温度计:一千七百度。还没烧到骨头。他边想边把鼻子凑上去。如果风向有问题的话,常有些人肉烤焦的香味飘出,令胃口有阵阵饥饿感。这香味在十分钟以后就开始难闻到足以掩盖了前者。这只巨大的旧电炉是他从美术学院买来的。那里的陶瓷系学生不用它做什么习作了,他们毕业后都给送到了陶瓷工厂。他把炉子外面的铁皮重新刷上耐热的银粉。里面的耐火砖重新换了,包括上面的电炉丝。他在领到个体户执照至今,用这只可爱的炉子把一百零九名灵魂出窍的躯体变成粉末。

他的死亡登记簿上已排出一排动人的名字和给公安局检查的照片。他们之中被车压死的占了四十九位,自杀的(包括上吊、喝农业药水、煤气中毒、割脉和吞了一公斤铁钉等等)占了二十位。他们有京剧演员,也有郊区农民。那个煤气中毒的是一高干子女,因为这个城市的普通人家里没有那种东西。在学历一栏中,还可以找到三个挺神气的大学生,包括正在烧的那位名牌大学的。还有三十个诗人(读者不要奇怪,这个城市诗人的比例超过妓女和拣破烂的)年龄最小的死者是一位从楼上摔下来的二岁儿童。这个小尸体非常可爱,只用了普通人三分之一的电。

在烧到第五十三位的时候,电烤炉的耐高温玻璃坏了。从此,他再也没办法看到尸体烧化整个动人的过程了。他靠经验和丰富的想象力继续工作。对于一百三十斤以上的,只要多烧七分钟就可以了。他并不多收这七分钟的电钱。

个体焚尸场的大概情况就是这样。它比公家的火化场多了好几条优点。你可以在变成灰烬的时候,听到你一生中最喜欢的音乐。包括不健康的、被上级禁止的。如果你青春时代是三十年代,陶醉者火化场会为你准备“何日君再来”和“桃花江上美人多”。

因为电费和其它税收原因,该场价格比国营要高一些。但是,死者保证在当天烧掉,而不用像国营那样排队。如果我们把停尸费和走后门送礼的钱算上,陶醉者火化场就不贵了。而公家的要排队一个多星期,碰上死人的春季,甚至等半个月以上。如果认识有门路的再送上礼品,也顶多提前三、四天。陶醉者火化场还有一个最大优点就是有车上门收货,死者家属们根本不用耽心找不到车。他们可以在家里举行追悼会,再派人去个体户在市中心建立的收购点办理所有手续,一切就结束了。人们完全可以在死者带来的氛围里又哭又悲地表现一番,然后恢复正常生活。不像公家火化场,拖得你们也跟死人差不多了,或者极其憎恶死者带来的麻烦,还迟迟烧不掉。

陶醉者火化场的收购点在市区一座古老建筑的门洞里。平时除了联络登记之外,还出售所有死人那个世界的用品。个体户和他母亲配合得非常默契,生意一直兴隆不衰。母亲虽然对电的知识等于零(个体户是电工出身),但对死人方面的经验远胜于他。他俩的交流一般都是深夜。白天,母亲忙于店铺的生意,他去郊区的火化场忙活或者给来登记的人办理手续——上午九至十二点。

深夜,两位“同党”集中在那半个门洞拦起的长条房子里(注意:他们死后,那位抄写员住到了这里。也许是同时。因为他们的思维空间完全不同,住在一起也不会碍事。),母亲边整理儿子从死人身上脱下来的衣物,边听坐在床对面箱子上的儿子说话。

“女人很好烧。”他说。“像你这么干瘦用不了八百度就能脱骨。”

“怎么脱骨。”母亲在涂了一半粉红色乳胶漆的长条房间里问儿子。

这漆是改革开放以后的新配方。

“像你炖排骨似的,肉和骨头一碰就掉了。”

“我的腿好象烂了,上面的肉早该脱下来。”母亲说着,她的背影投在粉红色墙上,像个外星怪客。

“你的骨架随我,肉随你爸爸。”她没看儿子。

“所以我长得不高。”儿子说。

“找不到女人怪你爸爸,他就长了个晦气相。”

“我经常烧女人。她们差不多都爱听钢琴。”个体户显然不满母亲小看了儿子。

“男人听哪一种?”母亲伸长脖子,从床角抓过几块麻布仔细迭好又放回去。

“交响乐。”儿子晃着瘦腿:“男人刚强有力嘛,没有强烈的音乐是陶醉不了的。”

“男人又臭又硬,还放个屁乐。”母亲低声吼了一句,这时她正提起一条深色毛料裤子。

*“首先要陶醉。”个体户爱好音乐在这条街上是有名的。改革开放刚开始的时候,他第一个提着录音机,大胆走上街。他从箱子上站到地上,双手比划着。桌上投下的两双手也在比划“我的特色是先用音乐陶醉他们,因为每个人都曾有过梦想,要让死者先溶化在美妙的音乐中,进入他们的幸福时光。只有这样灵魂才会出窍,尸体也才省电好烧。陶醉令他们彻底化为乌有,这很重要。”

母亲背后是一节干净光洁的粉红色墙。她的影子很黑。“又多了一个洞。”母亲吼叫。儿子觉得眼前黑了一阵。屋子里一切都是旧的,包括桌子、床单和她身上里里外外的衣服。她坐在床上注视儿子活动时,等于把屋子一览无遗。这个宽两米长度近十米的房子顶部是个半圆形,一些残留在红砖上的白灰或者说类似白灰色的东西,在灯光照上去时就像些孩子画出来的鬼怪。这个长廊里还散发着类似澡塘里的臭味。这些气味多数发自他们积累的、不容易卖出去的死人用品,少数气味来自白天门洞那个炸臭豆腐的。如果白天这个长廊或洞口的门打开的话,气味就可以自由出入了。

从街上看这个商店时,会给人以节日般的气氛。除了叫嚣的音乐以外,我们可以看到色彩斑斓的纸花、供死人享受的寿衣、元宝鞋、相公帽以及改革开放以后允许制作的西装和领带。除纸钱和花圈以及纸马这种消费品以外,所有的衣服都已经卖了好几遍。个体户从来不会烧这些东西,而他的母亲也会为他不小心划破或者碰掉个扣子而大声吼叫。当然每次转手之后,母亲——伟大的母性传统就会表现出来,使价格再次降低些。

半个门洞从远处或者从城里最高的钟楼看过去,像双睁开的眼般充满活力,那是用五十元请来了当地最有才华的青年画家——听说属于野兽派或者行动派——涂的。青年画家本来是不屑把艺术固定在墙上。他认为一切能动的、延续或重复的都是美的,包括撒尿、打嗝、吐痰、摸女人、摸酒瓶。他在这块墙上画了一幅听着音乐燃烧的美女(金头发),铁板画成暖色调的席梦思床垫,周围有几道电波。少女动人的微笑和隐隐约约露出的酥胸(已经超出改革开放的尺度)确实令人觉得死而无憾。可惜挥毫刚停就来了警察,前面带路的是带着红袖章的街道妇女。他们令画家迅速涂掉胸部那块凹陷处(是一笔比普通皮肤深一些的咖啡色)当袒胸露臂有伤国风的酥胸,变得平坦而不性感的时候,画家开始涂大腿。两位站累的警察对于大腿之间比较满意,因为接缝几乎快到膝盖,而白纱裙也盖得比较厚实。广告的上方有白云,另外两块白云在腿下。一群往天堂升去的工、农、商、学、兵以及妇女和儿童代表都面带笑容。他们之中夹杂着两个改革开放以来允许表现的“四眼”(学名知识分子)。画家在一些空白处涂着类似女诗人或鬼怪的长发天使(区别在于头上有没有角了)画家下面坐着一位与上帝的职务相反的土地老爷。从画面看,好象现行反革命和历史反革命这些下地狱的罪犯他都管。野兽派在下面涂了些受刑场面。其手法包容了基督教、天主教、回教、佛教里被油炸死、被车裂开、被鹰啄死等场面。不过,那些不吉利的画面被个体户的母亲摆了些元宝鞋、纸人纸马挡住。

(待续)

【作者简介】马建,山东青岛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说‘亮出你的舌苔’而引发了中国文坛的一场政治风波, 其作品被查封销毁,并受到批判。著有长篇小说《思惑》、《拉面者》、《红尘》、《九条叉路》;中短篇小说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侣》等。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两千零四年法国的文学月刊‘阅读’杂志第五期,选出代表本世纪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马建是唯一入选的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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