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10月14日讯】
1
一九七O年的国庆节刚过,那种羞怯的甜蜜正荡漾在我的心头:他对我说出来了。
我决定告诉妈妈。可是,妈妈会同意他吗?我心里象揣着一头小鹿,推开了妈妈的房门。
我傻了。妈妈站在我面前,一脸泪痕,双手捧着一块崭新的红绸子,那上面放着被打破的毛主席石膏像。
“妈,你要干什么?”我慌了。
“请罪去。”她说。
“不,妈妈,不能去……”我不敢相信她的话。“我不是有意的,失手打的。我对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我应当主动请罪。”妈妈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她没有管我,恭恭敬敬地捧着红绸子上被打破的石膏像,走了出去。
“妈妈——”我想冲过去拦住她,可是我没有,眼前却闪过昨儿在街上看到的事:一个来城里“请”毛主席像的农民,因为没有用双手捧着毛主席石膏像端端正正放在胸前,一出门就被“专政队”抓了起来……
我原来甜蜜幸福羞怯的心,只剩下一片惊恐和惶乱。
2
因为妈妈主动请罪,只剥夺了她上课与参加政治学习的权利,另外规定她每天要打扫两次厕所。
妈妈象在做着应该做的事那样认真。上课的时候,她偶尔也胆怯地站到她那个班的教室外面,偷偷地看一眼她的学生们。只有当大家要开始政治学习,而规定她又必须离开时,她的脸上才会涌出一种痛苦的表情,作为妈妈的同事,我的心感到羞辱,不愿抬脸看人,尤其是在他的面前,我会比别人有更多的苦涩和难堪。
因为妈妈的认罪态度好,三个月之后,她被宣布撤销了处分。“天天读”的早会上,我看见妈妈激动得噙满泪水,把“红宝书”紧紧地贴在胸前……
集体朗诵的“天天读”读完了,就接着读报。那张《人民日报》在老师们的手里推来推去,末了,竟推到了妈妈的手里。我的心一下紧张起来,忙用眼睛对她说:“你快推给别人。”
可是,她红着脸,胆怯地看看同事们,怯怯地说:“我能读吗?”她的请求那么低微,那么虔诚……
妈妈太激动了,几乎是在用一种发颤的声音读着报纸,我根本没有听进去。
忽然,妈妈不吱声了,报纸在她的手中瑟瑟抖着,老师们全都变了脸,我突然明白过来:她把刘少奇读成了……
“我,我,我这是无意,我不是……”
报纸从妈妈的手中落了下来,她面色如土,两眼失神,浑身颤抖,我的心顿时象给火筷烫着了一样……
“你还不向毛主席请罪!”
“快,快请罪!”
妈妈惊慌失措地看着一张张愤怒的脸,慢慢地站起身,对着墙上的毛主席像,噗咚一声跪了下去……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夏美萍!”
我也举起了手,抖颤着,我必须跟着喊,但却有什么东西,堵塞了我的嗓子眼,嘴巴是动了,声音却出不来……
3
妈妈被关进了小阅览室。学校领导宣布,马上要在全校掀起一场揭发屡教不改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夏美萍的运动,并且要我揭发交代我母亲历来的反动言行。
中午,我给她送饭。隔着窗玻璃,看见妈妈泪水满面地跪在地板上,虔诚地仰望着毛主席像,哭诉着:“……毛主席呀,我对不起您老人家,我有罪,我该死……”
我的心哆嗦着,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妈妈!你就我这么个独生女儿,当我刚刚咿哑学语时,你就教我喊毛主席万岁;当我刚刚认字的时候,你就教我写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你常说,没有毛主席,就没有你幸福的后半生,你总叮咛我,心中要永远记住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如海深恩。你每“请”到一枚毛主席像章,都要激动地戴上三天,然后再把它别到红绸子上珍藏起来;女儿串连从北京回来,你拉着我谈到深夜,问我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脸上浮现出无限幸福的神情……
我心中一阵悸动,眼泪便簌簌地落了下来。
“什么感情?她反对毛主席你还哭!”
我猛一回脸,这不是我班上的红小兵排长吗?她戴着柳条帽,手中拿着棍子,向我呵斥。我忽然明白了:她是在看守现行反革命――我的妈妈。
我走了,跌跌跄跄地跑着,看见了他,可是他躲开了我,顿时,整个校园都象在天旋地转……
4
全校批斗大会就在操场上开。
天,阴沉着,寒风嗖嗖,我浑身颤栗着,站在我那个班的同学后面。
“……现行反革命分子夏美萍在黑板上做示范作文时,有意把刘少奇,打倒,和毛主席连成一条斜线,蓄意攻击诬蔑伟大领袖毛主席。是可忍,孰不可忍?夏美萍反对毛主席,罪该万死,死有余辜!”
我象被人打了一闷棍。
“……她在十月九日批改的作业上,竟写上十月十日,这决不是疏忽!十月十日是国民党的双十节,她是想国民党卷土重来,让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我的眼前直冒金星。
“夏美萍一贯反对毛主席,反对毛泽东思想,早就是一个漏网的右派……”
我目瞪口呆。
“……夏美萍在向学生讲解‘汤’这个字时,竟说什么:汤,就是我们吃的青菜萝卜汤的汤。她这是在诬蔑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夏美萍,警告你,我们的青菜萝卜汤比你梦想的地主资产阶级的鱼汤、肉汤、鶏汤,就是好,就是好!……”
这竟是他揭发的!我的心痛苦地紧缩了。你瞧瞧,大家的脸是多么地怕人,他们的揭发又是多么令人恐怖!我正自万箭穿心,忽然听见台上有人叫我:“现在由夏蓉老师揭发!”
一千多双大大小小的眼睛,顿时象一千多支箭向我射来,我好象站在一个陡峭的斜面上,没有办法收脚。我不知怎么走到了台上,而妈妈就跪在我的脚旁。
我看着台下的鸦鸦头头,一张张激愤不已的脸,一双双躲闪的眼光,一排排稚气的却又充满仇恨的小脸蛋,我,我该揭发什么啊……
会场骚动起来了。
“夏蓉,你能不能和现行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做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就看你现在的表现了!”革委会主任提醒我。
我惶悚地看看他,忽然看见他也在巴巴地瞧着我。我立即躲开他的目光,哆嗦着嘴。我鼓励着自己,说、说、说……也不知道究竟是说了还是没有说,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忽然觉得头晕脚软,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5
妈妈被判了十年。
这天下班回来,刚进家门,就看见门后的地板上有一张明信片。
我软软地陷在那张破旧的沙发里,看着妈妈从监狱寄出来的信。
蓉儿:
妈妈反对毛主席,罪该万死,你一定要和我划清界限,揭发我的罪行,永远热爱毛主席他老人家……
我象僵死了一样,呆呆地看着这张明信片,看着房间里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彩色画像,满壁的别在红绸子上面的毛主席像章,宝书台上许许多多红皮的毛主席著作,毛主席语录,毛主席最新指示,泪水直朝肚里流……
有人在敲门。我惊慌地藏起明信片,站起身去开门——
却原来是他!
“夏蓉,我不是有意要那样揭发你的妈妈,他们知道我们好,越好越逼着你揭……”
他现在是唯一敢偷偷摸摸到我家来的人了。
后来,他拗不过他的妈妈,跟我撒手了。
6
七六年春天,妈妈出狱了,叫“保外就医”。当我看见她时,她的头发全白了,脸也浮肿得厉害,泛着青光,眼睛发黄,毫无神色,话也不能说了。
惨淡的灯光伴着我们。
天快亮的时候,妈妈忽然挣扎着要起身,我忙扶着她下了床。不知她哪来的力气,竟突然推开了我,向对面的墙上扑去。
妈妈扑到墙壁上,仰脸望着墙上镜框里的毛主席像,双手紧紧地抓着别满像章的红绸,全身颤栗……
我扑过去扶住她,也禁不住全身颤栗。
妈妈虚肿的脸在抽搐,嘴巴歪曲着,两只眼睛湿津津地闪着怕人的光。
“妈妈,妈妈……”我叫喊着。
妈妈象綳紧的琴弦突然断了一样,松开了手,瘫痪了,两只眼大睁着,盯住墙上,眼珠发直,一动不动,白发披散在脸上。
“妈妈!妈妈!……”我嘶叫着,摇晃着她。
她已经死了。
【作者附记】这篇小说刊登在《北京文学》1979年4月号和《新华文摘》1979年5月号等其它刊物及小说选集上,均有《北京文学》主编李清泉先生为发表这篇小说而不得不在小说结尾加上的一段“光明尾巴”。1982年,作者在花城出版社出版自己的第一本小说集《青春兮,归来》时,在征得李主编同意后,已经将这一段“光明尾巴”删去。《北京文学》发表时曾将题目改为《我的妈妈》。
文章来源:《黄花岗杂志》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