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小鼠黑皮书(23)-翻案正气和五七干校

【新唐人2011年12月21日讯】五七小右派李文书口述个人史

翻案正气

一九六九年江青冲黑邪风过去之后,全国的右派冤鬼们掀起了一股翻案正气,纷纷上书,要求中央文革给右派平反昭雪,赔礼道歉,补偿一切损失。这是正当要求,正气之风,我们积极响应。我和谢明德共同写了一份申诉书,分别送上宜宾地区文革、四川省文革和中央文革。同时我还去重庆,一方面看看两个女儿和她们的母亲还有丈母娘老丈人,感谢他们为我们付出的辛劳和担惊受怕,也可以做些家务使他们能短暂的轻松一点;另一方面,我要去找一九五七年重庆市委派驻四川人艺反右工作组组长龚平,询问当时到底是怎么把我们搞成右派的。我找到了,龚平说当时工作组的意见对剧院这批年轻人,也就是鸣放的所谓急先峰后来的右派小集团以及外围批判一下就行了,不划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后来是怎么都成了右派他也不知道。那么,这就说明了我们这帮年轻右派,是剧院院长刘莲池和付仁慧山西帮子的报复乱整,把我们整成了右派,是他们给我们戴上的右派帽子、并非工作组,反右权威的工作组。难怪四川人艺的右派分子都没有什么戴帽书处分书,完全是口头宣布,山西帮子说了算。我们为什么不翻案,劳动、劳教、劳改、死亡难道能白劳、白改、白死吗!共产党应该还我们一个公道。然而没过多时,从中央文革吹来一股风——反击右派翻案风,文工团的革委会当然也只能把反击的矛头对准我和谢鬼。幸好这时的文工团正在促生产,排练江青的样板芭蕾舞剧白毛女,没精力抓革命,就把我们翻案的右派老鬼和小鬼放一边,干些劳动活做点杂事儿。

一九六九年,文工团排练样板戏是重中之重的革命大事,必须全团齐上阵,包括我们这些牛鬼也要各尽其能各施其才,当然是台下幕后。刘纹源不能作舞蹈教练编导,只能做苦活也是奇活――制作芭蕾鞋。芭蕾鞋是宜宾的鞋匠都没法做的,这个聪明能干的历反分子手巧心灵,做得很好比专业还专业。我呢也让发挥美术爱好做道具大铜鼎,当然是竹编的纸糊的而不是铜铸的,以及黄世仁家神龛上的蜡台香炉。只有谢鬼手笨,只能上街跑腿买东西,这也是他的爱好和兴趣,正合适最舒他的心。这时的张淑君不能不回宜宾,台上需要跳舞的人。于是她就带着未满半岁的小女儿,和她年过八旬的外婆(女儿的祖外婆)回到文工团。住进与食堂一壁之隔的家,用当今时髦话来形容这个家,就是简陋破烂的蜗居。蜗居实在容不下祖孙四辈,怎么办呢,办法总是有的。我只能不经革委会同意将一壁之隔的食堂墙壁打个洞,那时文工团全部是古老的穿斗木瓦房,墙壁是竹篾笆上涂土泥刷上石灰,不是砖墙,很容易打个洞,也叫开扇门吧。又在不到四十平方米的食堂的一个拐角旯旮,用舞台上的旧景片隔出间不到三平米的窝,摆上门板当床,摆上锅灶是厨房,有了奶娃儿总得自己做饭,不能老吃食堂。开始几天,祖外婆硬要睡在这间厨房的门板床上,好让小俩口和小曾外孙女与爹娘热呼亲近。可我实在于心不忍,没过几天我就在窝居里再用木板搭了一张单人床,将外祖母请进蜗居,我来睡在景片搭的厨房。食堂打开一扇门与蜗居连在一起,又在拐角旯旮用景片隔个小厨房,这不成了一室一厅一厨的当今两居室、只是缺个洗手间,放上马桶不就有了吗,我们觉得很方便。我做道具,食堂就是工作间,更方便我看管小女儿和作饭,祖外婆年迈只能帮帮手,哪能让八旬老人做保姆?张淑君要参加排练,工作家务我不能不一身担。再说说经济负担,我和张淑君工资加在一块没超出六十元,虽说大女儿在外婆家不要我们掏一分钱,但要养好这个上有八旬老人、下有不到半岁的奶娃儿,还是相当相当的困难。当然那时的粮、油、肉、棉都定量,把每月的定量都买完钱还花不光,剩下一点点,如果只花那点定量钱,身体就保不住,祖外婆到是消费不了多少,那么奶娃儿和奶孩子的妈还要跳舞排练,吃不饱饭能行吗。加上我又是个不愿给别人借一分钱的穷硬汉。幸好那时的房租水电不花钱全是共产,不然还真的活不出来。活是活出来了,身子却不壮实,尤其小女儿奶娃儿时期营养不足,必然影响发育。话又说回来,那个时代的新生儿没有几个不是在营养不足中成长,那是毛泽东只抓革命争权夺位、不抓生产、不顾百姓生死的文化大革命,残害几代人。

尽管日子过得很苦,我们这个蜗居还是很有乐趣。首先是我做的大鼎、香炉、蜡台漂亮真实,人人都没想到李文书还有这么一手。还有我的小女儿长得乖巧美丽,人见人爱。食堂既是大家用餐的地方,又是我的工作间,还是我蜗居的客厅和厨房。我做的道具摆在这里,我的小女儿吃喝拉撒甚至睡也在这里,天很热就在饭桌上摆一张小凉席,不就是小奶娃儿睡着凉快舒服的床吗。这个食堂还是过往通道,人来人往,看着我的道具摸一摸、掂一掂,感觉神秘,不知那上面的龙飞凤舞、蛇缠花瓣、坑坑哇哇的机理效果是怎么弄出来的,新鲜奇怪。更让人们奇和怪的是我的小女儿奶娃儿,不是在饭桌上就是小孩儿专用的轿椅里,见人就笑,不管他们是老保还是老造,更不管他们谁是整我打我的家伙、还是关心担心尽心一心希望我过正常生活的朋友。小奶娃儿张开无牙的嘴嘻嘻呵呵大笑,笑个不停,人们忍不住上前轻轻点点她的鼻子脸蛋,小女儿更来劲,张开如同藕结的双手拍打,似乎在呼叫欢迎欢迎,惹得我的好朋友们忍不住大叫:“狗日的就跟她牛鬼老汉儿一个样,只晓得欢喜不知道忧愁,还是他妈个小乐天派。”甚至个别好友更直白的开玩笑,叫小右牛鬼你是咋个日出来的。宜宾话“日”的发音是“惹”的第一声,加上宜宾人说“惹”很有力,很好听。我不认为这是粗俗的脏话,听起来很舒服,如同帕瓦罗蒂的海C苏珊大妈的最高音,至少可以把我耳朵里灌进去的那些打倒、批臭、万岁、红太阳…掏出来换点新东西,以免在里面发臭耳聋。说实话,就是许支书那几个铁杆老保,见了我的小女儿奶娃儿,也不得不咧嘴笑笑,哪怕常发生笑里藏刀,我也感到舒服骄傲。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晚饭后天还没黑,有点凉风我都要用竹制的四轮轿椅推着小女儿奶娃儿,在宜宾四大街,也就是冲黑游街示众的四大街上去散步,既让小女儿见见市面,也可让社会上的好友们看看我的乖乖,我叫这行为是另类的示众游街。

时间进入当年的秋天,好像是四川宜宾的刘、张、王、郭、李造反派和保皇派还没抱成一团,还在明争暗斗。这时的工人宣传队,似乎戏还没唱完就收场打道回府。毛泽东又下命令,要解放军进驻各地革委会支持左派继续深入闹文化大革命,名曰支左部队或军宣队。有一支姓马的军长统领下的部队进驻了宜宾,取代了地区革委会,一切听从枪指挥。文工团的工宣队走了,却没有及时进驻解放军,来的是一批四川音乐学院的毕业生。这是一批表演艺术生力军,大大提高了白毛女伴奏管弦乐队的演奏水平。指挥冯波和首席陈维新还有管乐长笛加皮克罗张德元,还有几位弦乐声乐键盘乐和北京什么部队转业的管乐手们。他们来得好,很及时,正是江青刮起的样板戏飓风在全中国大地四起。文工团排《白毛女》,不仅是继上海西安排练演出后的排行第三,而且确实看得过去,像那么回事。这时正是排练后期,引起了马氏部队参谋长的注意。人说参谋不带长,带长就不得了,是个师级。此人山东大汉,董团老乡,同是山东人,特有豪爽气,加上爱唱京戏,常来请文工团的京胡为他伴奏唱上几段拿手戏。支左部队同工宣队一样抓革命促生产,既要关心《白毛女》,还要抓抓牛鬼反革命,当然老保们高兴,就给参谋长汇报了两个翻案右派和一个枪杀工人的造反军的事。同是在这个秋天,张淑君的母亲带着大女儿来宜宾看望我们,丈母娘同两个外孙女儿和祖外婆住蜗居,我同妻就挤在食堂拐角旯旮厨房板床上。床太窄,两个大人只能象二月黑风在监狱里那样侧身紧贴着睡,倒还舒服,毕竟是一男一女加夫妻,还可面对面胸贴胸重起睡。虽是破旯旮,只要有爱还是人间天堂。参谋长唱京戏就在我的蜗居――文工团的食堂,他看见我的这个家四代五女一男,虽居室破烂可人都好看,老老少少加幼小都不赖,其中还有一个翻案右派。他好象对右派并不另眼看待,或许对我已经有所了解。一天唱完京戏人们散去,他轻声对我说:“知道你在翻案,认个错吧,这事儿是谁搞的,只有他不在了才翻得过来。不为自己为你的家人认个错儿,没事儿。”唉哟!参谋长的话使我如梦初醒,深渊里见到一丝光明。日后我细想,那个人已过八旬,我才三十多岁,未必活不过他,我得珍惜生命,认个错吧,但我只能认翻案是个错儿,鸣放没有错,就按这个调子来对付此后一次又一次的批判斗争瞎拆腾,同时我得保守参谋长这个秘密,不是我自私不顾同类,是为了不给山东大汉带来麻烦,就是同案犯谢鬼也没透露一个字。

几天后白毛女首次公演,制作道具任务完成,又得干最苦的活儿――为每晚的演出打追光,每晚三个多小时的演出,我就蹲在舞台顶蓬上,将一两千瓦的追光对准演员,用手摇动转来转去,温度之高,灰尘之大,没有亲历过的人是难以想像,牛鬼不干谁干。还好,白天休息,我就有机会带着初次到宜宾的丈母娘和两个女儿去逛翠屏山真武山,过一把上有老下有小游山观景的天伦之乐。仅管我一生就这么一次,总算有一次。而我的同类们恐怕有成千上万人一次都没有过,就拿四川人艺右派小集团的三大一小他们四位来说,没有一位给这世上留下一个亲生骨肉,剧院还有几个年轻右派都是如此命运。虽然几年后我这个家破了,大女儿亡了,比起他们还算幸运。十多天后丈母娘带着祖外婆和大外孙女回重庆了,小女儿就留下我们抚养,晚上要演出就请团外的朋友小文来照看。可是没过多日,白毛女演出成功,生产促上去可革命没抓起来,就由支左部队派来两名解放军驻进文工团抓革命,一位姓江一位姓曾。姓江的同文工团的林龅牙一样两颗门牙始终关不住,加上他的两只眼睛见不得花姑娘,而文工团的花姑娘又不少,两只眼睛就显得很忙,很累。文工团的哥儿们虽对这种事儿见惯不惊,但对一个军人特别是光荣的解放军有这样一对眼睛还是认为不美。所以就给他喊出一个外号美名——江暴!而且对这个暴还有双重意思,不仅龅牙,还有强抱,就是抱抱花姑娘的心思很强很强。支左支左当然是支左打右,文工团只有一老一小正在翻案的两个右派,很符合许支书一伙的口味。而且江暴很快将这伙左先生推上台,矛头直对两个翻案右派,新一轮的批斗又开始了。首先把我安排在文工团所住的统战部的厕所旁的又臭又潮的过道,成天写检查,晚上还去打追光。有天江暴找我谈话,问我是那一派,我就给自己定性是文工团的一块臭狗屎,老保得势就把臭狗屎往老造脸上摸,老造得势就把臭狗屎往老保脸上摸,那派都不是,就是个小右派而已,他们两派打嘴仗都说我是他们的黑后台,你说怪不怪。江暴笑了,笑得两颗门牙金光闪闪,闪闪金光。我也笑了,不是苦笑是讥笑。江暴拍拍我的肩说:我懂了,你就老实写你的右派幽默臭狗屎交待吧。吔!看来这个江暴不算坏,还有点幽默人味儿。

冬天来了寒气渐近,文工团除了晚上演出白天就集中精力抓革命,革掉两个翻案右派的命,就把我们关进牛棚。还不错,所谓牛棚就是不许出统战部一步,成天在厕所旁的潮臭地写交待。谢鬼本来就住统战部住地不变,而我就得从大南街的蜗居搬过来住在厕所旁的臭居,拉屎拉尿很方便,而且还有一名保卫监视、陪住、送饭,因食堂还是在大南街,真麻烦保卫们顿顿送饭,虽然饭菜都凉了,冷食对身体好,没事儿。军宣队当然不能让造反派大权独揽,仅管他们排练白毛女有功,但两个进入革委会的头头儿都不是共产党员儿。那么给老保头儿吧,那样似乎一碗水又没端平,军宣队支左口号就是首先要一碗水端平,好像是林彪提出的指示。怎么办,只有请出被打倒的走资派许支书。许支书不仅是文工团共产党的最高权威,还是从一九六四年的小四清到一九六六年六月的文革,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初期的总策划人。两派头头儿都曾是他的心腹干将,最得力打手,批斗两个右派他们最拿手,轻车熟路,把过去两次的批斗再重复一遍,不用吹灰之力。就这样,在统战部对我们两个右派又进行了新一轮批斗。还好,这一轮批斗没动手,那是军宣队的作用,没受皮肉之苦。但是我的心却比哪次挨斗都痛。就在这个牛棚期间,我的小女儿,还在吃奶的小女儿,因妈妈要演出不得不抱进牛棚由我来照看,都是晚上奶娃儿要睡觉,为了让女儿睡得安稳、不受潮气臭味打搅,我就抱着她在牛棚外的屋檐下慢慢地来回走,心中哼着那支歌:睡吧睡吧我的小宝贝……奶娃儿进牛棚,就是农村真正的牛棚也没见过,何况是文革中这种牛棚,作牛作鬼的老爸心能不痛。痛后又一想,这奶娃儿还有孝心,生下来才这么一丁点就知道进牛棚来抚慰老爸心,真乖!不知为何这一轮批斗不但没劲,而且很快过去,老天保佑,女儿奶娃儿没嗅几天牛棚的潮臭气。没过多日,十二月寒潮来袭,军宣队要将宜宾几个演出单位集中起来办学习班,彻底批判造反派,深挖牛鬼蛇神。战斗打响前要先练练兵,这是军队贯例,首先将文工团集结在专署大楼吃喝拉睡学斗,人人不许外出。这时张淑君只能将刚满一周岁的小女儿送回娘家重庆。集中学批一开始,又是首先拿我开刀,给牛鬼来个下马威。批斗只有一个命题――还是右派翻案,重新认识五七鸣放中漫画之罪,要我将《我所欲也》和《秘书先生外传》重新记忆画出来,供他们批。很好,我很愿意。随着年龄加大、思想成熟、画技提高,画得更加生动,讽刺面更广。比如说,在笑面罗汉光头上加了一顶加官帽,左边扇耳有把斧头,右边扇耳有把镰刀,上下在晃动,还画上齐刷刷一帮人抬着罗汉向前进,脚印上不是中部委就是省厅局再加一个芝麻官儿挂一串小胡子笑眯眯。漫画内容升了级,批斗口号也升级,打倒右派反革命的叫喊久久不息。叫喊中绽花儿刘又大打出手,将我的额头划了一条一公分长的小口,流了血,至今还能见那条伤口印迹。抗洪抢险没整断腰杆,这次批斗却留下终生迹印,细细看看还有点像南无观世音额头上竖立的那只眼睛,真神。幸好这时张淑君还在重庆,与冲黑酷刑一样,她都没亲眼看见,免了仇和泪。批斗完后写交待,天天搬一张桌坐在专署办公楼面对樟树林的大门外,寒风吹着樟树叶唦唦响,冷得我心头发抖。一天学习班休假,我和谢大两个翻案摘帽右派不准休息,继续坐在寒风中修炼。这时从樟树林下的假石山中传来小号声:哆嗦啦咪嗦哆唻唏啦……好听,舒缓如一根线,跳跃如一把豌豆落在鼓面,听得我心醉,忘了自身处境。号声停了一会儿,冯波拿着小号走来,偷偷对我一笑,我也伸出大拇指送他进大门。冯波就是白毛女乐队指挥,邻水老乡加铮铮附中时的同班同学。去年在成都聚会,我谈起这难忘的一幕,他也记忆忧新,舒心又好笑我们这代人青年时代的抒情。

五七干校

一九七O年一月。宜宾地区管辖的高县符江镇的河对面有一大片平坝,除了紧挨场镇渡口有座砖瓦厂就是农田坡地。田农中央有两幢木结构和灰砖两层楼房,这里就是五七干校。五七干校的五七什么意思,而今记忆模糊了,总之不是五七反右的五七,好像是毛泽东在哪一年的五月七日有个指示,要在农村办起干部学校,一边学习马列毛一边干农业生产。有点像我曾待过的泸州小市试验田。名字很好听,不是学校就是什么田,实际上都是被排除的异已分子被打击的对象的集中营。文革一造反,集中营的干部全跑光,不是去造反就是消遥自在。五七干校多数是当官的,上至地委书记,下至县区乡长。比如说邓小平的堂弟邓自力(宜宾地委副书记)就在这个干校劳动。当年邓小平被打倒,自然他会受影响,加上这个堂弟直来直去实话实说,打黑就打真黑不必唱红歌。我们去了干校他还没走,一个食堂吃饭一个院坝闲聊,真实亲切自然。就在这个时日,宜宾地区的文工团和杂技团一共二百多号人马,集中在这个被弃的五七干校办起了学习班。学习什么,当然是最高指示,要干什么,还是批斗右派翻案,外加造反派中的黑五类子女头头,还有几个所谓的历反坏分子,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嘛。右派是重点,宜宾文艺界只有我们两个老右和小右,当然很抢眼。还有红鞋儿北渠,她虽不是造反头子,却是活跃的造反分子加关管杀子女,次重点。其他的横扫对象,只是干活,不参加批斗和学习。比如说杂技团的两个“坏”,一个喂猪,我们叫她猪嫂;一个为全学习班人烧开水和热火,我们呼他水鬼。还有一个,就是在泸州武斗枪杀了工人的小仨。由于马宋部队进驻宜宾的第一号公告就是:凡立即主动坦白交待在武斗中杀人罪行的一律从宽。他在同事好友的推动下,就在这个第一号公告发出的当天,背着被盖卷提着洗漱用具去自首,结果马宋部队说话算话,没抓他,立即放回,还肯定的说至少可以保住命。至今小仨还活着,拿着退休金养老,干自己爱干的事。学习班只有三位军代表,除江曾外还有一位姓杨,地位和个子都比江曾高,是个总管。说实话,文艺团体搞艺术的人儿不好管,尤其军人来管。要么,正二八经、死死板板,像管兵那样,却没几个听,当面规规矩矩,背后跳神弄鬼,搞得你哭笑不得,拿你当猴耍;要么,打成一片,不把自己当兵、也不把自己当官,就把自己当戏子艺人。这也难办,部队生活养成的一本正经这不吊儿郎当了吗。要是江暴这种兵官,两只眼睛就很累,一不留神滑入王八多的池塘里,不是被咬死就是被羞死。总之那个时代当兵的要管好文艺难,外行就是不能领导内行,那是死路一条。你若不信,请大家看看这个学习班的花花哨哨。

文工团的学习批斗仍是江暴管。首先批轻一点的红鞋儿北渠。到底要批她什么,无从说起。只有重复运动初期许支书常发生们老一套,如若再批把红色江山踩在脚底,人们会笑,还说老子被杀,似乎又在揭露共产党的残忍;又揭二月黑风四处呼号把李文书放出来,又没有错。干脆斗她企图腐蚀军代表。唉哟,常发生老保们怎不想想江暴的外号是怎么来的,那是群众取的江暴抱,是他的眼睛太累、而不是她的眼神在钩人。再说,人家刚刚生了儿,作了妈,想孩子都想不够,还会想龅牙?当时我听了,不觉老保可恨,只感他们可笑,对她的批判,好像就在这场笑话儿中收场。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件事,一件有关批斗红鞋儿北渠的大事,很可笑又使冒牌儿共产党人很没脸面的趣事:记不实在是文革初期的大字报上还是这次批斗红鞋儿北渠的批斗会上,有人在批斗时揭发红鞋儿北渠说要检验真假共产党员最好的办法是调一个团的解放军装伴成国民党兵,在一天深夜突然冲进宜宾城,高喊国民党打回来了,冲进地委宿舍,冲进军分区,冲进文工团叫共产党员站出来,不投降就一枪打死,恐怕大多数共产党员都会站出来投降,这样才看得出真假。我当时就很赞同,觉得很幽默,真希望当时有个高官来这么一手,看看他的步下谁真谁假。其实几十年后的今天,在票子而不是在枪子下面就已经检验出来了这个真假了——当今中国大陆国民财富的大头落在了权贵资产阶级手里,而权贵集团得到了这些财富以后,又把资产转到外国去了。请问有几个权贵资产阶级不是共产党员!不是当官儿的?执政党能给老百姓一个真实的交待吗!

接下来批斗右派翻案,首先拿谢明德开刀。他们认为老右没有小右刚强,一枪就打死。可他们哪里知道,谢鬼是用平时的幽默哗众来取宠他们的。让他们万万没想到,这次的谢鬼一反常态,坚持翻案没错儿,一枪没打死,他们就动了拳头,把老右的脸打红打肿,批斗后我看他的脸红肿,以为是什么毒虫叮咬,根本没想到是批斗打的,就问他这是怎么搞的。他咬牙切齿地说:狗日的老保老造齐上阵,跟老子画的红脸关公。打手是群王八蛋,江青说得对池浅王八多嘛。不过这些王八与众不同最听她的,更听她老公的。老右没有拿下,很出乎王八们的意外。这些年对他的批斗,除了关监四个月,没动一拳一脚,怎么这次这么打也没打出个屁来。然而他们并没失望,还有一个小右要斗,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经过几天的休整准备,他们终于发出号令:今天批斗李文书的大会现在开始!军代表江暴取代了许支书坐在上八位,常发生和那几个帮凶两边排,杀气腾腾。不分杂技团和文工团全学习班二百多号人一齐上阵助威,室内坐不下就改在室外院坝,还拉了横幅:“批斗翻案右派分子李文书大会”。一阵春风吹来,一阵油菜花香飘过,我坐在最后面,身后就是菜花地和甘蔗林,场地很美,我正在抒情。忽听:“李文书,出列站上来!”这是另一位姓曾的军代表的叫喊声,音色明亮清脆、是男高音,说的不是普通话、是云南腔调高原人。我听见了却没动,我在等待。等什么呢,等待老保们二月黑风没能实现的愿望——喷汽式。今天就让他们过把瘾,我也尝尝喷汽式的味儿。“李文书!”又是曾代表如同部队点名的腔调叫一声。“有!”我也来个立正应一声,这样才答调儿,搞得群众哑声笑。“出列,站上来!”“是!”我慢步从席地而坐的群众方阵中央巷道走上去,并习惯性地站立在主席台的右边,这是多次批斗的习惯老右的地盘,习惯成自然。面对群众没有低头,平视。“今天、召开、批判斗争、右派分子李文书翻案的、反革命行动,现在开始!”这是军代表江暴发出的号令,音调不高不低、不快不慢,就是停顿多了点,也许是牙龅不关风,说话困难,显得平和不暴糙,火药味儿也不浓。难道这是他对批斗我定的调儿。我也来个不快不慢地作检查交待。这次的交待只有一个主题,就是右派翻案,写了不到两千字的书面,作了不到十分钟的口头面对面。认错说:这是毛主席发动的反右斗争不能翻这个案。最后还假惺惺喊两声口号: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无疆。这是文革模式,人人都得这样高叫。敌人交待完毕,就该革命群众批判,领头儿的除了老保常发生,又增加了一位老造查娃儿。他们两人个子都不高,一瘦一肥一弱一壮,瘦弱的常老保声音还结实,口词还清。肥壮的查老造声音喳翻翻,一阵喳闹,没说个名堂。接着这个起身说几句,哪个举手喊两声口号。气氛不冷不热,没有打倒灭亡。我感到奇怪,今天的会怎么这样儿,不到一小时不冷不热地收场,是批我次数太多,翻过来牛皮鲊、翻过去鲊牛皮,群众失去兴趣,还是我今天态度特好,斗不起来,或是另有隐情,时局又有什么变化。十年文革是毛老头儿一手把持的中共得了疟疾症,时冷时热时抖时静打摆子,发羊儿疯。令我万万没想到的,这次批斗成了我一生的最后一次收场戏,最后一次喊毛主席万岁。时局真的有变化,但变化不大,没有根本变化,没能使中国起死回生的根本变化。

这时的学习班,就把我们几个有所谓历史问题和现行问题的人放一边,不批不斗,也不关在屋子里写检查交待,而是参加劳动。五七干校有田地也有固定农工在栽种收割,就叫我们加入其中。革命群众成天坐下来学习什么八三四一部队经验,听他们闲聊还是什么一碗水端平、抹去两派武斗矛盾,齐心促生产抓革命。没过多日,共党中央出了骇人听闻的大毛病,林彪叛逃全家坠死在温都尔汗。温都尔汗四个字在我们这代人的记忆里是至死不忘的。全体人员学习有关林彪叛逃文件,其中的B52我印象最深,是林彪给毛泽东取的外号或者代号。B52什么东西,是美国制造的巨无霸战略轰炸机,也许林氏父子就以此来形容毛的霸道。有关林彪叛逃的各种文件传说,是周恩来叫上面宣读下面学习,而不是毛主席。这事儿多丢他老人家的脸面,那么亲密的战友,那么高喊毛主席语录天天读不离手,那么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红歌,那么肉麻的讲传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却离他而去,叛党叛国而逃亡。这件事对我们震动最大,可以说从根本上否定了我一直认为共产党高层是团结一心,都是为国为民的好兄弟,都是纯粹的人高尚的人,中南海是铁板一块,是钢铸的长城。却原来还是一批尔虞我诈争权夺利的政客。毛泽东很坏,周恩来不正,朱德并不忠厚,刘少奇不该整死。总之此后的我,对共产党不爱也不恨,对毛刘周朱和他们身后的一串串高层人物一点都不崇拜和迷信。中国共产党在我心中的这块金字招牌从此不存在,抛进了垃圾坑。

林彪事件发生后,学习班散架了,乱套了,学员们如同笼中鸟放飞在符江上空自由翱翔。有的上街赶集,有的沿江而上去高县吃点黄糕粑。有的还爬上高山上的天然大水塘,钓点天然的鱼来尝尝。有的还在柑蔗林中比赛谁的牙巴好、偷吃的柑蔗多。记得杂技团的大师兄底座子牙最好,盘腿坐在蔗林中吃柑蔗吐的渣从地上一直堆上他的嘴下巴,好利害呀!简直可以拿到吉尼斯世界记录,可惜那时还没引进。业务尖子们抓紧时间练功夫,把失去的时光补上。一时间,这个干校就如文工团大院,琴声歌声在田间回荡,晒坝成了练功场。两位画家右二代和简大也赶紧自制油画纸,我还去帮忙。他们很刻苦,成天在农田江边写生作画,只要没活干我就跑去看,学习他们的油画技法。我们几个牛鬼蛇神虽不能如此嚣张,不能乱来,但还是放松了许多,至少可以上符江镇的临江吊脚楼茶馆喝喝茶、观观两岸风景,这是老右小右的一贯爱好。每天晚饭后下河游游泳,符江的水清潵透明很舒服。即使干点劳动活儿,也没人拿着鞭子抽,可以磨磨洋工。有次安排我们几个牛鬼搬红糖装车,我们就一边搬运、一边扒下一块往嘴里塞。那时不仅粮肉紧张,红糖白糖都很难吃到,牛鬼们就乘机饱餐一顿。可没想到,红糖燥火白糖才清凉,结果吃多了几天就拉不出屎来,不得不吃泄药,真是得不偿失、自作自受。还有我同李小仨各喂养了一只鸡,我喂的是只黑公鸡,他喂的是只黄母鸡,他为了下蛋,我为了好看,鸡饲料就是干校收获的包谷,一串一串挂在墙上柱上。我们每天扯下一个捋下包谷子,在院坝咕咕的呼换一公一母出来吃包谷子,如同耍杂技,逗得两只鸡一会跳一会追,在地上在空中抢食。吃够了,抢欢了,一公一母发情了,咯咯咯地黑公鸡引诱黄母鸡,先是斗斗嘴,然后黑鸡跳在黄鸡背上,母鸡将屁鼓往上翘,公鸡把尾巴往下压,合上了,情投意合一刹那作爱了,不到一秒钟各自跳起竖立全身羽毛张开双翅满院坝追,最后双双追进庄稼地里吃虫子。这一幕把围观的青年男女逗得哈哈大笑,也学着他们女逗男、男追女,还有人笑着说:都是那狗日的小右放的屁,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唉呀!那个学习班呀!成天地学习最高指示,接着批老造斗牛鬼,还没完又突然毛泽东的亲兄弟温都尔汗下地狱,半年来搞得文艺青年男女寂寞无聊,闷得心慌,春情急待释放,不然要涨爆。这时,春去夏来秋未到,正是发泄好时光。每当夕阳西下傍晚黄昏,一双双一对对,漫步田间小路,相亲相拥甘蔗林,或是干脆在符江边厚厚青草地上打滚,脱光了下水。小右派也不例外,只是走远一点,选个最隐避的楠竹林下,江中央茂密的杂草丛中,一夜的野合除去了半年的忧闷,释放出春之芬芳、夏之热烈、秋之清爽,冬之温存,……未知,一切未知!还能像那对黑鸡和黄鸡欢天喜地钻进庄稼地吗?还是未知。

这时传来消息,宜宾军分区接管了文艺团体,以芭蕾舞剧白毛女班底为基础,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首先将学习班打散,调回白毛女的演职人员,历反纹源也在内,他要去做芭蕾鞋,这样文工团就回去了一大半。接着又调回杂技团的演职员,只留下猪嫂水鬼两个“坏”。留下的不到四十人,成分是造成派中出身极不好的分子,白毛女中无用人员和我们几个老牛鬼。张淑君回去了,仅管他是右派夫人,但白毛女中的大红枣儿甜又香还缺不得她这个舞女。红鞋儿北渠也是这同一条理由回去了,没管她是关管杀子女。而另一位关管杀子女没回去,她是话剧演员、写剧本的才女,白毛女用不着,她又倾向造反。留下的三十多号各色人等,虽没学习任务,但也不让你玩,就同干校农工一起干农活儿割水稻收玉米。这对我来说小菜一碟儿,可对他们就得从头学起,笨脚笨手、洋相百出、笑声不断,都很开心如同作游戏。三个军代表只留下一个曾来看管我们,此人还行,没把我们不当人,放得很松,没有强迫命令,可能他心中还在滴咕狗杂种林彪丢了咱们解放军的面子,一时还没回过神。这位军人还有点良心,只要谁请假他通通放行。这样一来,在干校关了半年多谁不想回宜宾看看亲人,来来去去的人多了,带回来的消息也多了,最突出的消息是,宜宾军分区新上任的政委徐怀旺很关心文艺界的疾苦和演艺人。首先是他视察了杂技团破烂的住地后,在大会上很有感概地说:“我真没想到,解放都二十多年了,我们的文艺工作者们还过着乞讨生活。”演员们很受感动,有人还流了泪。为什么如此感动,因为宜宾的从地委书记、军分区政委、以下的各级主管们,此前没有一个说我们过的是乞讨生活,徐政委是第一个说了真话实话的当官儿人。不仅杂技团,就是川剧团、文工团住的房子都很破烂,工资也特低,跟党政军各级部门比起来,确实过的乞讨生活,就是叫花子,解放前的穷戏子。所以大家感动,所以有人落泪,所以当作特大新闻传来传去。此后也确实给杂技团修了一栋新房子。还有一则消息也不逊色,那就是徐政委的山西老乡,十六岁加入阎锡山同盟会(全称“牺牲救国同盟会”)的历史反革命、舞蹈教练、正在做芭蕾鞋的刘纹源。也是在大会上,徐政委说:“这算什么历史反革命?十六岁中学生,在山西这样的人加入同盟会不稀罕,不少见,哪算什么反革命?这是乱整!”这话虽不合少数几个人的口味儿,可绝大多数人很欢迎,认为说得好说得对。因此,徐怀旺政委一下子被群众捧上了天,很有威信,大大的有威信,视为真正的共产党人,从来没有过的好政委。我也这样认为,只是心中纳闷:怎么不说说两个翻案的老右和小右?难道真如参谋长所言,那个人还没死谁敢乱说乱动?更何况是个不大不小的军分区政委。我想他不敢,只要不在伤口上撒把盐,就算对红心啰。然而我想错了,虽说没在我的政治伤口上撒盐,却破坏了我那幸福家庭。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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