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1年11月1日讯】【编者的话】《血纪》记述了大陆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农场,在劳改农村二十年的血泪历程。《血纪》一书完全可以与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相比。小说《古拉格群岛》反映了苏联人民在斯大林统治下的血腥恐怖让人触目惊心,而《血纪》则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难经历为主线。这条主线也是毛泽东祸国殃民的编年史,更是陈力、张锡锟、刘顺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诗。书中人物众多,文笔朴素,使中共监狱的惨无人道和烈士的壮怀激烈跃然纸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书前言中说:“当这本书有幸与你相逢时,让我们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相识,为融化中国专制主义,建立中华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请看长篇纪实连载《血纪》。
第五章:流放盐源农场
第六节:第二次绝食
1965年9月中旬的一个上午,我们收拾好自己的破烂行李,跟着邓扬光搬到了紧靠着场部的基建三中队。这是一个刚刚新建的,以关押青年刑事犯为主体的中队,设有机械组和基建组两大组,集中了具有一技之长的年轻人。
基建组有从事制造砖瓦的、有从事建设房屋的、有从事木工的,机械组主要是拖拉机耕作、保养、维修,我们所住的羊圈从此空着,一年以后,在这一面山坡上建立的农六队,又将这里当成了真正的羊圈。
就在到基三队来之前,邓扬光一副严肃的面孔向我们宣布说:“经过你们一年多的反省,你们应当体会到政府对你们施行的人道主义教育:反省期间给你们毛主席著作;给你们报纸看;让你们了解国际国内的大好形势,想来你们已经对自己的反动观点有所认识。现在我们又把你们放回大监,给你们从新在劳动中进一步改造自己的机会,希望你们珍惜这个机会,从新做起。现在,你们应当对这一年多反省作一个小小的自我总结,将你们通过反省的收获写出来,特别要重点批判修正主义观点。”
我和陈力听到这翻话只是相对一笑,倒是怀疑这位貌似正统,外表严肃的监狱管教头,将我们写的那么多“材料”弄到哪里去了?我们可没有共产党作风,专以装糊涂胡弄人为能事,说的一套,做的又是完全相反的另一套,在小监中,我们所写的与他所希望的完全相反,难道还不明白吗?
当然在这黑白颠倒的年代,欺骗己成普遍原则,我们俩只好用沉默不答来回答这位管教。他明明知道我们不会写什么“反省”,又拿什么来胡弄他的上司?
基建三中队当时的编制一共160人,我同陈力分别编在两个作业组中,因为已经有一年没有劳动,走起路来有一种虚弱的感觉,尤其是陈力,下掉那沉重的脚镣后,好几天走起路来一跳一跳像一个袋鼠。
当时我所到的小组,正在修补通往古柏和白鸟两个分场的马路,早出晚归全靠步行,而我根本无法跟上,所以仍然在监舍看报。
大约十天以后,管教干事童某把我们叫去,说为了体现政府的人道主义和“感化”政策。规定从明天起,半天参加劳动,半天反省学习。
由于我无法跟队去修路,所以安排给我的任务是给基三队所管辖的砖瓦厂“收方”,每天我要清点在那里劳动的每个人所打砖坯的数目,以及烧制熄火后出炉砖瓦的数目,并写在一本专来记载的本子上。
基建三队的成员多半是关过少管所的孩子们,在饥饿年代里,他们绝大部分都没有上过学,因饥饿而去偷窃,甚至于为了几个馒头而去杀人的就有一半以上。但是这些人中绝大部分良知并没有泯灭。求知欲和追求真善美的人格秉性,依然存活在他们身上。
在强烈的求知欲下,他们把熟记水浒和三国演义的陈力当成不可多得的良师。经常的聚集在他的身边听他从“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一章一回地讲倒“宋江怒杀闫婆惜”,说宋江如何上了梁山;从“桃园豪杰三结义”讲到“七星坛诸葛亮祭东风”说赤壁大战。
这些故事对他们产生很大的吸引力。其实这些在民间广为流传的故事,他们也从戏曲和民间传说中知道过一些片段,但并不知故事的来龙去脉。从他们听故事的专注表情上,可以看出他们把我们当成五体投地的师长。经常围聚着陈力直到深夜十二点以后,不愿散去。
我们渐渐把故事拉向近代,转到他们很少听过的谭嗣同戍戌变法和孙中山的三民主义革命。让他们明白,自由平等是人类美好的追求,并不是毛泽东污蔑为资本主义的洪水猛兽,渐渐把他们的兴趣和话题,集中到与他们生活密切相关的问题上。
在我们启发下,他们坦露出他们心灵中的空白。例如他们始终没有去想,也从没有弄明白,今天和平建设环境,搞得连饭都吃不起,原因在那里?岂是‘天灾’‘苏修’可推诿?中国今天的灾难是怎样造成的?他们为什么从小就没有读书?为什么糊里糊涂就进了少管所?这些长期被中共的欺骗愚弄得一无所知的人们,开始明白一直没弄清的问题。
当他们向我们询问小监里的种种传闻时,我们告诉他们真实的故事。揭露中共打着无产阶级专政旗子,干下对人民血腥镇压的种种事实;他们心中许多人因此而茅塞顿开,例如孙明权以后还在抗拒暴力斗争中,做出轰轰烈烈的事。
然而,就在陈力故事会的人群中也有头脑糊涂,对当局抱着幻想的人,陈力的故事会很快被嗅觉灵敏的场部管教科所注意,邓扬光再次亲临基三队,当面警告陈力叫他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执迷不悟,在犯人中继续“放毒”,声称政府的教育和挽救,不要被错误认为“软弱可欺”;我们的言行一笔一笔的记录在余干事那本记录本上,我们终于惹来了新的麻烦。
九月下旬的一天,余管教亲自主持了陈力所在小组对陈力的批判会,会上余管教翻开他那本记录本,有时间有地点的列数自我俩进入基三队的一个月时间里,在犯人中散布的种种“反动”言论。
可是这一次批判会完全出乎主持人的意外,陈力用辛辣的语言单刀直入挖苦了他:“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么?余干事,你为什么老爱用你自己都不相信的假话骗人呢?老百姓面临饥寒交迫还成天喊形势大好?你不觉得食不果腹的境地里,不敢说真话是可悲的吗?你自己已经麻木不仁了,还要强迫别人俯首听命,这不是甘当奴才么?”会场报以哄堂大笑。
懊恼成怒的余管教终于撕下了“感化”教育的面纱,当场宣布,对陈力重新带上手铐,并从即日开始,全天参加劳动。
与此同时,由于我在收砖坯时虚报,在窑子上与陈力相互呼应,攻击共产党政策。故而取消我的收方资格,同样从即日起全天体力劳动。
九月三十日为了抗议这种野蛮的暴力压服,我们早上拒绝起床,拒绝领食囚饭。这一次我总结了上次古柏绝食的经验,预先以书面的形式提出了一个要求,要求队部答应停止批斗会,停止刑具,停止对我们强迫性劳役。
我们心中十分明白,采用“绝食”这种在文明高度发达的社会中,反抗迫害的政治斗争手段,是不适合于草菅人命的“无产阶级专制”主义的。这根本的原因在于当局是没有道理的,然而我们处在一群对我们十分友好和支持的青年中,因而是可以产生感染,扩大影响的。
中午,邓扬光来了,他可能是因为同我在古柏的较量中,自认为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掌握了挫败我们的诀窍。他板着脸走进了监舍,一大群年青人围在屋里,正同我们俩交谈。
进来后,他要大家统统离开,然而大家要看这位头号管教,怎么处置这两个顽固不化的份子?围在房里的人反而越来越多。邓扬光大声问道:“你们俩吃不吃?”我俩不屑回答他这种多余的问题。
邓扬光环顾了一下四周,皱着眉头,现出十分的不满意出去了。不一会儿,他带着那余管教边说边走了进来,那口气分明是在指责余管教。余管教没有吭声,但一脸的不高兴,一走进来便怒气冲冲地指挥两个小组长,将我的铺位,搬到隔壁木工组的监舍里,接着又把陈力的铺位搬到一间保管室里。
这么一搬所有围观的人便散去了,一直折腾到下午一点多钟,所有六名年纪稍长的老木工都被叫了出去,屋里只剩下邓大人、老叶和我。
然后向我宣布政策:“我们执行政府的人道主义,从现在开始,每顿的饭菜都按时地给你送来,如果你不吃,那么到了下一顿,便将上一顿没吃的端走,只留下当顿的,你吃不吃是你的事。”
说毕又转身向老叶交代道:“你按时送饭,只有送饭来时才能开锁,送完饭便将房门锁上,”说完后还补充了一句:“他们俩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报告。”
我和陈力联合的绝食斗争就这样开始,同上次在古柏那次孤军奋战相比,我踏实多了。我知道许多人的眼睛都在看着我们,我俩虽相隔一方,心中对这次绝食能否争取到三个基本要求?没有绝对的把握。但人们的支撑鼓午着我,监狱方也有明显的分歧。
这是又一次毅力和意志的考验,可以说每一分钟都在受刑,这是饥渴和生命的搏斗,尤其是第四天以后,因为没有水喝,我们再也无法忍受下去,喉咙里已经打不过转。灵与肉在拼搏,每一秒钟都要靠意志来克服饥渴的难受!
正好,天忽然下起雨来,这也许是十月盐源的最后一次大雨。我挣扎着站起身来,爬在窗子上,凝望着灰色的天空,于是,我颤抖着拿起了盅子,将手伸出那铁条窗框,伸向那窗前屋檐滴下的雨水,这可是天赐的自然水。而不是统治者送来的水,为了坚持下去,我喝下了这发黄的屋檐水。
我真没想到,我竟然熬过整整十一天这么长时间!心里虽然已经很慌乱,但脑子里依然十分清醒,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我在等待着场部对我们所提要求的最后回答。我的窗下几乎天天塞满了人,他们常常被余管教驱走,驱散了,余管教转个背又来了,他们关切地看着昏睡在床上的我,彼此悄悄地议论。
第十一天下午,农场的最高行政长官高德胜终于露面了。
两名壮实的少年犯把我从床上架起来,跟着余干事,轮流背着我,踩过刚被雨水浸泡的泥泞操场,到了场部那熟悉的石梯坎,我被背上了石梯坎最高处那排平房,背进了“场长办公室”。
坐在我对面的皮沙发上五十多岁的书记兼场长,瘦长的个子,面容苍白,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尊容。在他的旁边坐着矮胖的陈文仲,今天邓扬光不在。进去时我被扶到高书记对面的椅子上,陈文仲死死盯着奄奄一息的我。
等我坐好以后,高书记开始发话:“今天找你来是想了解一下,你有什么想法?改造嘛,不怕犯错误,我们的目的是改造思想,不是消灭人的肉体,这是党的一贯政策,今天你可说说现在的思想,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出来。”他操着一口鼻音很浓的陕北口音,语气柔和。
因为久积的敌意,我筑起了一道心理上预设的防线。略微停顿了一下,他继续慢慢地说下去:“当然,你可以提出你的要求,但是你必须清楚你的身份,所以你不能无理取闹,提出一些不合实际的要求。同时,你可以保留你的观点,但你必须服从真理,在真理面前修正自己的错误。”
看来,这位农场的最高元首,一直都十分关注我们。听得出,他细细地读过我们在小监中所写的东西,同时说话很谨慎,留着充分的余地。
一名工作人员,给我递上一盅浓茶。陈文仲示意要我喝水,他们当然清楚我的身体状况,我摇了摇头,因为在没有达成任何协议之前,我不可能接受对方任何的食品,包括送来的茶水。更何况还有一个陈力,我们必须采取同一行动,即使恢复吃东西。
我明白,面前的这位农场最高长官,要我说出这次绝食的要求。
“好吧!首先我认为我和陈力都没有错,我们所讲的都是中国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实,我们不能接受变相殴打的斗争会,陈力也不该因此而带手铐。”我说话非常吃力,我自己都能听见我说话的喘气声。
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我们刚从小监出来,脚是软的,不可能马上参加小组劳动。我们的条件就是在绝食前以书面形式写下的三条,我相信高书记不仅知道,现在要我复述出来,好给个答复对吧,我的话只有这些了。”
又停顿了五分钟,陈文仲发话了:“孔令平,首先,我们并没有对你们进行殴打,谁也没有布置召开你们的斗争会,但是,我们绝对不允许你们乱说乱动,特别是明目张胆地攻击三面红旗和大好形势。余干事开会批判你们没有错,目的还是帮助你们改正错误的认识,就像我们干部谁如果有错误,我们还不是照样要批评帮助,至于有人在批判会上动手打你们,那是错误的,我们从来就禁止这么做,否则怎么叫思想改造以理服人?”
他这一翻侃侃论述,很严密。可以说实际上已经答应了我们的第一个要求,但没有认错,这乃是中共的“原则”。
“至于刑具嘛,我们可以下掉,刑具本来就是对犯人超越常态的越轨行为一种防范手段,只要你们不再公开放毒,我们根本没有必要给谁戴刑具;关于劳动的问题,首先你们是犯人,结束反省,参加劳动是必须执行的,由于开始劳动有些困难,需要一个适应过程,我们会合理安排的。”
陈文仲的这段宣布,是照已经起草好,经过周密思考和讨论才作的决定,既答应我们的条件,也是替他们打圆场下台阶。
“不过也应该讲道理,大学生嘛,有理性,不要一味的任性。生命是可贵的,不应当用生命开玩笑,所以你们应当正常生活,不吃饭怎么行?能解决什么问题?”这才是他今天要表达的最后意思。
说完这翻话他注视着我,我想,当时的我的样子一定像死人一样可怕!
我被刚才背我来的两个小伙子背回基三队,随后两个小伙子又将陈力背到场部去。
晚上,余干事亲自跟着老叶为我送来了特地熬制的白稀饭,一直守着我直到看我吃完后方才离去。一盅稀饭刚刚下肚,没过半小时,腹中便咕咕直叫,接着便是水泻般的腹泻。刚刚喝下去的稀饭穿肠而过。看来似乎一点都没被身体吸收,反而我的身体就像虚脱般的,大脑似乎已经失去指挥能力,全身轻飘飘的。
心里却有说不出的难受,像刚刚生了一场大病,如此整整折腾了一晚上,直到天亮才昏昏入睡。
第二天照例是稀饭,不过里面加进了糖,这一次喝下就不象昨天。身体渐渐的感到暖和,用手触摸自己的脚,已能感觉出那冰冷的脚心。
第三天,前天送我去场部的两个小伙子又奉命要将我背到场部去。但是,我已经能起床慢慢走路,便柱着一根竹竿,在他们的搀扶下,由余干事跟着,再次来到场长办公室。
同前一次的坐位完全一样,我的对面除了这位高书记就是陈文仲。不过,在我们的对话开始之前,陈文仲打开了一个放在他面前的绿色文件夹,待我坐定以后,一边向我提问,依次的记录下我的姓名,年龄、籍贯、民族、出身和原判罪名,刑期。我知道这乃是一种常规的“预审”。
看来,场部是把我们这次绝食斗争,当成了一个案子来“审理”了,也许还兼有对我几次申诉的答复,所以,我在心里揣度这位高书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完成这一套程序记录后,陈文仲要我当着高书记的面,畅诉自己的观点。特别还强调要我“不加保留,和盘托出向党交心”。
我十分厌恶这“交心”二字。这仍是中共的职业党棍们一种时髦的用语,划右派时,正因为这“交心”而使多少幼稚的学生“蒙冤”!
我看了一眼这位脸色苍白,已上了岁数的高书记,虽然也在猜测对方的意图,但是我已经没有学生时代那种惶恐不安,抱着请求宽恕的“幼稚”了。既然已在我的文章和大会发言中,公开讲了中国老百姓所不敢说的。今天当着这位场部的第一负责人,反而缄口和隐瞒,只能表明自己的胆怯和虚弱!所以,我当然要说,不过因为身体极为虚弱,提不起精神来,我的说话中气不足,语音低沉,显得疲惫不堪,中间不时因气换不上,几次停顿。
攻心
首先,我表达了我的冤枉,学生时代的我,并不符合右派分子六条标准之任中一条,在我幼稚的学生头脑中压根就没想过推翻共产党。接着,便按照我的经历,从下乡一直讲到现在的全部过程,重点讲对“三面红旗”的切身体会,列数中国的灾难现状,痛斥“阶级斗争”的残酷,痛斥中共公开欺骗百姓的愚民政策。
这位农场的第一把手没有打断我的话,从他一支接着一支抽烟的动作,看得出他在紧张的思索着。听到我对毛泽东指名点姓的痛骂非但不加制止,甚至连一点反感的表情也没有。因为我所说的是事实,是平时人们不敢说出的真心话,陈文仲也没有作记录,而是聚精会神听我用了整整两个小时讲完我的话。
当我说完以后,停顿了十分钟,陈文仲好象在整理自己的思绪,然后慢腾腾地说出了一番令人深思的话:
“我要告诉你,你若用小说《红岩》里的江姐许云峰精神来对付共产党就大错特错了,你要知道共产党就是搞这一套的,我们知道该怎样对付你,你们不会得逞的。倒不如从现在开始,放弃你们的反动立场,才会有你们的出路。”
听到这位特工头目说出如此令我费解的话,首先,他用他们供奉在神圣信仰神殿里最完美的化身,同我们这种任由他们捆打侮辱的阶下囚并提,令我吃惊。难道我们的所作所为,与他们供奉的偶像是相似的?也许吧,我们提出的民主思想原是共通的。
可我们算什么呢?平心而论我们的反抗是被逼出来的,我们只是被冤枉的普通人,我们曾对统治者存在若干的幻想,而决无那么“高尚”的解放全人类的理想,我们从来没想到过当人间的救世主。我们所希望的不过是被人解救,还我自由和清白而已,难道共产党信仰神殿里的尊神也不过如此“平庸”么?
不过从他的话里,倒听出了他们对我们的那种“抬举”,如果,我们的行为果真在他们心目中到达了他们尊重的地步,那倒是要实实在在地洞察他们的内心。其实,承认我们所说的是真话!承认我们代表着真理!只是在“强权”压迫下不好公开这么说,却在无意中露出了自己的内心。
或者说,他们根本不相信真有那“永贯长虹”的共产主义。
可惜,他们全错了,错在用抽象的、虚幻的,也是反人性的信仰来玩阶级斗争的游戏。说得真实一点,共产主义庙堂里供奉的所有神像,都是些凡夫俗子,有的简直就是人间魔鬼,而决没有大义凛然的神。
此外,这陈文仲的知识未免太贫乏了,中华民族中敢于蔑视敌人,为捍卫正义和人类尊严而视死如归的精英还少么?投江殉国的屈原,詈贼不绝,咬破舌头以鲜血溅贼的颜臬卿,身陷敌营慷慨就义的文天祥,一门忠烈精忠报国的岳飞,至于血战沙场壮志殉国的爱国志士更是比比皆是,为抗日捐躯的名将,就有两百多位,就连中共统治下英勇反抗,杀身成仁的也不在少数。
仅我们这小小农场后来产生出来的刘顺森、张锡锟、陈力等,虽然鲜为世人所知,但他们难道不是为反抗独裁,反对暴政而慷慨献身的英雄么?难道他们的名字不是中华民族流芳万古的楷模么?这是虚幻不实的共产主义信仰不可想象的,也是不能与之相比的。
同高书记长达三个多小时的长谈结束了,我无法估计出这样坦诚的交谈会给对方留下什么印象,当时我想假如他对我们的观点表示赞同的话,那么毛泽东关于“皮之不存,毛之焉附”的那个结论,还适不适用于他?如果他从内心上很是同情我们,甚至根本就已经一鼻孔出气了,那么他这个二万五千里走下来的红小鬼又将依附在哪一张皮上呢?
“斗争会”当然是毫无结果地结束了。大约因为我俩使基三队的余干事与管教科带来的麻烦,毕竟这个队里有大量从少管所调来的少年犯,这些才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就已经心服口服的成了我们的学生了,所以没过几天,我们俩便从这里调到紧邻的农业一中队去。
为了分化我们俩,陈力再度关进了那个中队的反省室,而我暂时的分到了这个中队的第一小组,随组劳动。但暂时不记任务,那时已过了元旦,正是农闲时节,劳改队中农闲时正是躯赶流放者兴修各种堰沟、水渠和蓄水坝的时间。
第一天出工,一大清早农一队的全体劳动力便冒着寒霜,整队向距离五里以外的一号水坝工地开进,按照农场的规定,这年冬天二道沟地区附近的农业中队,担负着给所属中队地区供水的二号坝,加高加厚的任务。
迈过农三队的那个大弯的时候,我不禁想起了前年,我们刚从黄联关来到这里的情景。而今,那四周围已经筑起了围墙,围墙前就是我们通向水库的这条初具形态的“公路”。我一连几次的环顾这里,心中想着在猪槽里抓洋芋吃的邓自新还在不在?想到当年风沙满天,我们铲草皮烧洋芋的往事。
绕过农三队,我们已看到了横亘在二道沟两侧,截断了上游流水的库坝,是二道沟的最高点,盐源的雨要到五月才来到,春耕所需要的水,都依仗着这水库里的积水来灌溉。
现在,就在这条待加高加厚的库坝上,南侧两台挖土机和三台推土机,正穿梭着将坝的南坡山上的泥土往大坝上填。两侧的泥巴山梁以及坡坝上一千多名挖土打夯的劳动力正在取土,平整,准备加高的坝基。
算来,我已快两年没有参加劳动,劳改队里都在每人头上划了“硬任务”。农一队的劳动力绝大多数是来自农村的新犯,他们的劳动力都很强。而且为了赶在刮风以前,就能完成全天的任务,所以一上了工地便会紧张地干起活来,这同基建三中队的少年犯们有很大的不同。
那时节,听说内地的农业收成已有相当复苏。农村已经普遍的回到三自一包的状态。从大家收到的包裹中寄来的东西中多半是腊肉,花生之类,是我们在监狱中多年都没有看到的。然而监狱里的生活并没有多大改变,依然的每个月三十斤口粮,每顿端在劳动力手里的还是半罐饭和一瓢见不到油星的水煮罗卜。
这些来自农家的子弟,都亲身经历过“三年灾荒”,他们对少年时代吃草根树皮的日子记忆忧新。每个人都明白,是当年人民公社犯的过!只因为在监狱中一坛死水的政治空气下没有说出而已。我经常给他们讲,我们这一代人的灾难是政治的原因。只要毛泽东统治继续一天,老百姓的苦日子就会持续一天。
祷告
眼看1966年的春节快到了,监舍里的人们都会围在一起,议论的话题都离不开过年,农村中,自古以来普通的农家都不会亏待这个节气,早早就要从猪圈里牵出早已准备好的过年猪来,整个春节从小年夜开始一直过到正月十五日,讲究的农家都要祭祀祖先,请财神和农神灶神到家,保佑全家在新年里平安,就是杀不起猪的再穷的人也会从亲戚家,用平时节省下来的钱去买些猪肉,鸡鸭在祖先面前磕头祈祷。
年三十晚上的年夜饭正是全家团聚的日子,怎么样都有一刻欢聚热闹的时光,现在,经过人民公社的剥夺,家里能杀得起猪过年的人已经不多,但无论如何这年三十的团聚和丰盛的年夜饭总是免不了的。
现在,这些身陷牢笼的农民,都只有把团聚的梦放到年三十晚上去做。
在监狱中,我已习惯了冷冷清清的独自思念家人。今年的春节是我跨出小监以来,能同许多人在一起共度年三十的第一次。
春节前几天,人们一有空都会围着炊事员打听今年的春节供应,这两年比饥荒年有些改善,按照当时城镇居民的供应,犯人每人都有二两的猪肉可盼!可是这里的老犯人告诉我,自从建队以来的半年中只吃过一次肉,时间久了,劳动力们虽然晚上做梦都会梦见吃肉,可早已养成了不吃肉的习惯,元旦的时候,事务长就宣布,因为供应每人只有二两,不如过春节时加在一起,大家吃得痛快一点。
现在终于盼到这一天,大家少不了围着炊事员打听,得知今年春节每人有三两肉供应,加上上次元旦的二两,足足半斤了,按说办个农村里常见的土八碗席也就够了。
消息传开,凭添了几分过年的气氛,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还算着这半斤肉如果切成回锅肉,那起码也会吃到镍币那么厚的回锅肉二十片之多?然而,在这种猪肉比山珍海味都稀贵的年代,大家最担心的是不是分足了分量?不但队部的库房因“鼠耗”而打折扣,还会不会发生甘洛农场西西卡中队过五一节,像代昌达那样,把肉偷来埋在煤堆里这样的事?这可是谁也说不准的。
这儿的厨房可不像西西卡四面敞开还选了“监厨”,在司务长当众过称后将肉送入锅中,任何人都可以看到炊事员做了什么手脚。
过年那天厨房就事先贴出“告示”,任何人都不得入内,厨房的大门紧闭着。
除夕的那天上午,没有上水库,所有的人集中在菜地施了一次肥,下午钟管教吩咐各班组按所划区域“打扫清洁”,扫除完毕,便关上铁门,人们在院子里便被禁止外出,于是几个人便端出了小桌,摆上棋盘和扑克在那里玩,有些人在水槽洗衣服。
农一队从甘洛农场一起调来的人除钟平波和何建,我就没有相熟的人了。
钟平波是雅安抢馒头的几个主要参加人之一,他指了指南边那个往常堆放农具的小屋,打听陈力的情况。
我向他索问从甘洛农场带到这儿来的那些书,于是走进他的监舍里取来一本“巴黎圣母院”,那书面已经磨得很烂,那个年代对我们来说什么都可以丢,惟独这些书是我们的珍爱,监狱里保存一本书是太不容易的事。
看看已经到了五点钟,几个鼻子最尖的年轻人,在院坝里向大家大声宣布今晚的节目是回锅肉,而且扮着鬼脸嗅着从厨房门缝中飘出来的肉香分子。
早已盯着厨房大门各组当天分肉的值星,已将分肉的菜盆洗净,只等大厨房领取饭菜的窗口打开,便端着盆子去完成这最精彩的节目。因为听说每个人的肉平均足有半斤,一个组有七八斤肉,生怕一盆子装不完,所以都准备了两个。
五点半钟,厨房的窗口终于打开了,炊事班长站在那窗口大声向坝子里宣布,各组先把盆子贴上组别,便将它们递进去,说是一次性把肉分完,等分完了肉,各值星把肉端到所划定的圈子里,再依次排轮子到窗口领取罐罐饭和“油煎菜”。
可是,当回锅肉刚刚分光,各值班员端到自己的盆子以后,便有人在窗口下吼道:“怎么搞的,本组二十个人,每人半斤,足有十斤肉,光肉切碎成片后就可以装满一盆子了,可现在,那菜盆里看到的全是地瓜片,大半盆就装完了!”他这一吼马上就有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那炊事员心里有鬼,只是当作什么也没听见,躲进厨房关上了门。
等到大家将自己得到的那一份端在手里,细细数着碗里的肉片,坝子里沸沸扬扬地吵开了。记得我那一次所端的那份,除了六点肉外全是地瓜片,地瓜片与肉在不经意看时颇为相似,炊事员真是精于以假乱真那一套!可是还是被久未见肉的人当场截穿了。
有人端着拿在手里的那一罐,看看别人拿的是不是都一样?经过一翻比较后,便端起了自己的那一罐到队部办公室去找值班的钟管教,数着地瓜片里的肉给他看,钟管教只好走到坝子中间,装出很关心的样子,去看那些来告状人端给他的罐子。
突然,他在第三组的监房门口停下了脚步,在那门口处,钟平波正在门口用木箱子垒成了一个高高的“台桌”,“台桌”正面的木板上正对着坝子,贴着一张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毛泽东画像,画像左边,竖着一支用松明子点燃的“灯”,台桌的上面,放着他领到的那地瓜肉片和一罐菜饭。
只见那钟平波布置好以后,不慌不忙的看看钟干事正注视着他,便隔着门前的阳沟朝着那肉和画像,跪下连连磕头!一边大声的喊道:“毛主席啊!托你老人家的福啊;今年过三十吃年夜饭,我才吃上你老人家赏给我的三片肉呀!毛主席呀!托你的福呀;没你老人家我怕要饿死街头了。”
边喊边转过身去,冲着那钟管教喊道:“你们还管不管,是那一个偷肉的也偷个合适,大年三十的,名义给我们有半斤猪肉,结果只有这三片肉。”一边说,一边用筷子穿起碗里面的三片肉在那姓钟的面前直幌,一面又念叨着:“毛主席,你可亲眼看到了吧,这大年三十的,我们就只吃了三片肉过个年哪。”
说话间,那垒起来的木箱子不知道受到什么震动,向着天井方向倾翻过去,随着一声落地的响声,那放在木箱上的油汤,跟着那盛菜的铁钵不偏不倚地泼在毛泽东那张画像上,弄了他一脸的菜和油。
此时那个组的组长,一面拉着钟平波劝他冷静,一语双关的说“有啥问题你向管教干事反映。”
天色已经黑下来,被包围的钟干事已被院子里的人围得水泄不通!大家明明是在咒骂监狱,咒骂共产党。陷在重围里的钟管教除了声嘶力竭地想用吼叫镇住大家,但他已经黔驴伎穷,农一队的坝子里闹得像翻了天似的。
大约十分钟以后,救火队队长邓扬光,带着四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和两名干事,急冲冲的赶到了这里。
叫开门以后,两个干事拿着话筒向围在坝子里的人喊话。农一队的人本来都是些老实的农民,一见带枪的人进入坝子,很快就被话筒里的喊话所镇住,纷纷回到自己的监舍中,站在监舍的门里面,向坝子里张望好奇的望着事情会怎样的收场?半个小时以后,钟平波被带进了队部办公室,院子里也渐渐的平息下来。
直到十点钟光井,关押陈力的那间是屋子被打开了,钟平波也被关进了反省室。一年以后,就是1967文革发动以后的第二个春天,他就为这件事和雅安监狱的“前帐”被判加刑五年,在加刑中说他出身农民,中专学历。
就在那一次加刑大会上,他面对着在场的万名流放者,铿锵有力的回答说:“历史将宣判我无罪!”又过了十五年到了1979年,我听说他获得平反,只可惜,我们相隔几十里地,自从我们离开农一队后,就再没见过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