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炼:噩梦的灵感 中国文化处境中的逆向思维

【新唐人2011年10月28日讯】两千五百年前的中文第一诗人屈原,用他人生和写作,已经给噩梦的灵感下了定义:追寻——甚至创造更彻底的困境。这是我们真正的思想传统。他的意义在于提示给人类:如何“发出自己的天问”?从而和伟大的《天问》建立“创造性的联系”?这远远超越了“中国文化”。我眺望着的是,一个当代的、普世的“诸子百家”,一个全球独立思考者的大传统。

一、“这遗言,变成对我诞生的诅咒”

中国文化是什么?”这问题貌似清晰,却令我越想越不着边际。是否中国人的文化就都是“中国文化”?或凡发生在中国的都叫“中国文化”?有没有一个哪怕只由中国人所共识共有的“中国文化”?谁来决定什么“是”、而什么“不是”中国文化?一旦决定了,这“文化”还有没有演变甚至超越自身的可能?如果有,我们怎么去见证它的活力?如果没有,那个固定的“中国文化公式”,岂不在先天抹煞一代代鲜活的生命?它究竟该被称为“伟大的传统”?或只该被实事求是地叫做一个冗长的“过去”?

本节小标题,引自我写于一九七七年的第一首诗《自白》。它有个副标题:“给一座废墟”。这里的“废墟”既具体又象征。具体之处在北京的圆明园,仿佛命中注定,我从两岁起就住在这座被英法联军洗劫一空的满清皇家园林附近。而它的象征意义,则来自文革结束后,整个中国惊醒时,赫然发现几十年“革命”之后,一个民族、一个文化沦入了自身历史上最深的黑暗。我记得很清楚,当我徘徊在那片乱石、枯草、残雪之间,“死亡”如此触目,犹如灰暗天空下大块裸露的黄土。“末日”如此刺骨,正像毫无遮掩的地平线上咆哮而来的寒风。我这一代人,无知得甚至不懂,那几根被我们当作不屈和抗争标志的石柱,恰恰是与中国文化无关的“西洋楼”的残余。仅仅因为它们罗可可风格的雕花不符合“社会主义”的需要,才免遭五十年代建设人民公社时大拆迁的厄运。我目不转睛注视着,一片预设进我们生命起点的荒凉,一种从开始就摆在烧焦的土地上的处境。那些默默的石柱,“仿佛垂死的挣扎被固定/手臂痉挛地伸向天空/仿佛最后一次/给岁月留下遗言……”我们的诞生,直接是死者遗言的最恐怖、最残忍的形式。

这构成了我对今天“中国文化”认识的起点:一片空白。甚或比空白更糟:一片人为“建设”起来的断壁残垣,霸占着土地,连清除也无法进行。我这一代人的文化特征,正是“没文化”,或更可怕,从小吮吸“反文化”的狼奶长大,何来儒雅?直以粗鄙为荣。几乎所有中国传统文化中重要的思想资源,如儒家、道家和佛家,都不仅仅被忽略,更被彻底否定。历史上的“焚书坑儒”来自一个皇帝的偏见,而我们陷入的是一种全民愚昧。我们的“传统教育”不仅早已扭曲为洗脑一部分,更荒诞得有了点超现实文学的味道:一九七三年,我第一次结识“孔夫子”,是当他在“批林批孔”运动中,与林彪被并列为我们的“阶级敌人”。我并不知道,那一声声“打倒”口号,被强横的反文化历史逻辑演变得多么可笑可恨。

自十九世纪“鸦片战争”始,中国文化的命运就和噩梦纠缠不清:首先,当中国和现代世界碰撞,大清朝的满、汉民族矛盾也卷入其中,一声“驱逐鞑虏,实现共和”,已经混淆了“民族”和“民主”概念:民族主义的偏狭,瞒天过海地取代了民主的平等。接着的“五四”一代,那些曾为中国文化过分自豪的中国知识分子,在外来文化挑战下,显出张皇失措,直接跳到自卑自弃的另一个极端,“打倒孔家店”、“全盘西化”,暴露出我们的文化虚无主义达到了可怕的极端。这致命地影响了整个二十世纪中国文化传统的现代转型,加上抗日、内战对各种情绪化的刺激,结果毫不奇怪,四九年后,我们的文化变成了一个非驴非马——不中不西,又中又西——劣质混合的怪胎:既毁了数千年自成一体的中国文化、又引进不了全面的西方文化,最终两边双双失控,释放出人性恶之集大成!噩梦最典型时,滥杀无辜,可以从小小麻雀直到对千万民众放肆泛用。只要顶着“主义”的帽子,一切对古今中外人性和常识的悖谬,立刻能变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我常举的一个例子是我的老保姆,她出身平民,几乎不识字,所以一生保持着古典的纯朴。她判断“好人”、“坏人”,仍像几千年来一样,仅凭良心,这看来简单,却比许多嘴上挂着“时髦词汇”、自以为跟上时代的知识分子少犯好多错误。归根结底,所谓古老的常识,就是对人作恶本能的限制。这应验在私有制的最基本信条“你的就是你的,不能抢来变成我的”上;也验证在真诚与超越,这古今中外经典文学的通义上。与文革版本的绝对独裁相比,不得不承认,两千年前建立儒家大一统的汉儒们,曾经立“天道”以制约“皇权”,实在显得太富“民主”气息了。但当“专政”无所不在、历史进化论的链条捆绑一切,别说文人的独善其身,连道亦无处能“隐”、佛也无世可“出”。精神走投无路,于是只剩极端的实用。仔细想来,中国古代士大夫的“知耻”诉求何其宝贵,而当代中国知识分子在人格道德上普遍的自我放弃,除了一句“寡廉鲜耻”,哪有其它?

翻译里透露的信息也很有趣,一个外文词“物质主义”,翻译成中文就成了“唯——物”。“唯”:唯一。仅有。那个从权斗到日常思维的一体化污染。我们的当代中文,充满了五花八门、却不知所云的“主义”和什么什么“学”,无数一无感觉二无意义的“大词”,像张开的陷阱,等着我们自动跳入它。想想我们已经以为明白、其实糊涂着,被多少自相矛盾的词句吞吐过!最后,连自己都分不清了,毒素究竟来自外界、还是干脆储存在自己内部?八十年代伊始,我们一厢情愿地谈论“语言”、“传统”,却几乎没意识到,其实,我们既无“语言”又无“传统”。民族虚荣者鼓吹的“古老辉煌”,已经永久性地成了一堆碎片;而把赚钱等同于“现代”,更是一派恶俗的自欺欺人。今天,我们周围弥漫的空气中、被吸入肺腑、融进血液周身循环的,根本不是什么“中国文化”,强名之,只能叫“有中国特色的没文化”。它造出的人性废墟,远比一切外在废墟触目惊心。很残酷吗?可还能更残酷呢——回避它,所谓“思考”就根本碰不到想谈论的现实!

二、“从不可能开始”

“人在行为上毫无选择时,精神上却可能获得最彻底的自由。”一九八五年,我在《重合的孤独》一文中写道。作为一位年轻诗人,我已经感到,我面对着一种深刻的困境。具象地说,现实不停提供“噩梦的灵感”,我们的写作跟随着它,划出的正是一条向自己亲历的向痛苦深处探寻的轨迹。一个轮廓清晰的“追问的历程”,每抵达一个“形而下下”的现实深度,也同时获得一种“形而上”的对存在的理解。或许出于直觉,或许是对中国灾难历史的“怪圈”式循环有所自觉,又或许,冥冥中中文动词的“非时态性”(无论句子的时态如何变化,汉字动词保持原型,没有变位)所启示,我和我的诗企图抓住的困境,自始就瞄准了一种剥去“时间幻象”的处境——一种彻底的“不可能”。虚假的“进化”深处,一个触目、不变的人性深渊。这里诡谲的逻辑是:我们的生命当然在“当下”,但生命流逝了,它们的意义在哪里?它们的痕迹在哪里?没有。于是真实是:存在过无数人,却没有“你”。一直在谈论古老的历史,却找不到哪儿有时间。比“时间之痛苦”可悲得多的,是“非时间之痛苦”,那是一整块漆黑的、粘稠的东西,只增加重量却不增加体积,直接把每个人变成了石头。或许正因为这,杜甫写于一千二百多年前的诗句“万里悲秋常做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才跨时空地与我心心相契,成为我漫漫漂流途中的座右铭。

但还得感谢中国古老的智慧,一句“置之死地而后生”,概括了“噩梦的灵感”之真意。是的,这“死地”可怕,但其实也宝贵,它指出了一条可能深刻之途。对中国的命运和中国文人来说,除了笔直地撞向死亡,穿透它,当一回现实中的凤凰,也或者竟无他途。谁让中文这般独特?谁让中国在地理和历史上与世隔绝太久,以至于古典文化确实因为缺乏外来文化挑战的经验,而像一根銹弹簧,极度欠缺应对那挑战的能力?过去存在在那里,我们改变不了它,也无须抱怨它。真的问题,不是有没有困境,而是你对困境作何反应?压力,能否产生“自觉”?我想看到的是:噩梦越深、“不可能”越彻底,越在激发出的灵感、思想和启示。这是本文想表明的“逆向思维”——困境本身正是启示。它可能变成积极的能量,关键在我们是否有转化的能力,像生命一样一次次不顾一切地重新“开始”。回顾中,已有一条宝贵的线索:从七十年代末对文革伤痕(“伤痕”?难道伤口曾经愈合过?)的追问,到八十年代从历史切入对文化传统的“反思”,再到九十年代以后,中国用异样的五光十色,赤裸裸陈列出世界性的思想危机,我们的追问不是一层层地深化着?这令我在接受意大利国家电视一台的采访时,当主持人问“诗对你意味着什么?”我几乎脱口而出:“从不可能开始。”

我这一代人最根本的经验就是文革。关于它,一个质问“谁该对那场大灾难负责?”一直锥刺着中国人。这股潜流,在七八年底的北京汇聚到一起。一道如今已加入鬼魂的灰砖墙,展示出中国文学史等待的名字们。现在读来,虽然那些“史前期”作品的幼稚清晰可辨,但有一点碰到了要害,我们各不相同的写作,在凸显一个急迫的共同要求:“用自己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感觉,”那正是文学最低、也最高的标准。多年之后,我把它称为我们的第一个小小的诗论。这同一个标准,贯穿了一个个当代版的“怪圈”。它们贬低了进口的“魔幻现实”,而以我们精彩得多的“现实魔幻”——现实比魔幻更魔幻——取而代之。八十年代似乎比“千年”更长久,因为无需变换朝代和旗帜,一个个轮回,就在我们眼前重演。如果说小时候那场全民催眠术,曾令一个古国在神巫状态中如痴如狂,现在,我们长大成人,眼睛睁开了,头脑清醒了,却清清楚楚看着噩梦扑面而来。一场时间巫术,就像我用“重合的孤独”那个词描述过的。让一切,亿万次“重合”,又绝对“孤独”。时间这架绞肉机,搅碎、搅拌一切人、一切世代,同样的语言、同样的思维,在上演同一场戏剧。这个成人被活生生塞回子宫的经验,在我们之前已有过、在我们之后还会有。脚本早写好了。角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恭顺的、自欺的、愚昧而乐天知命的,如抖动的花朵,装饰着一场场“倒春寒”。“历史”一词有意义吗?千年或一天有区别吗?汉字动词不随时态而变,更不随更换的面孔和名字而变。由是,一行诗句内,现实之思直接兑换成历史之思。半坡、易经、长城、大雁塔、、故宫,“自然而然地”滑进我们笔下,成为日常意象的一部分。当我的《诺日朗》被批判成“血腥的”,我不得不暗自同意那说辞,只该再加上“远远不够”。因为,没有哪滴鲜血,不在用死亡的庞大,证明着死亡的虚无。
   
以上叙述,恍兮惚兮,既像现实更像文学,却正是“寻根”一词所标示的,中国文化反思,正是对现实经验的引申。文革过去很久了,但假如我们想举出一部中文文学力作,能发掘我们的命运,像《日瓦戈医生》、《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或《古拉格群岛》,曾深刻发掘过苏俄东欧二十世纪的历史那样,逡巡之后,可能还得失望而归。为什么一个著名的文学古国,在如此深刻强烈的经历之后,作品上却交了白卷?我以前说过:没有浅薄的现实,只有浅薄的作家。而作家,除了成为一个国度的“思想器官”,又能是什么?历史不是别的,它正是时间刻在一个人身上的痕迹:大历史纠缠个人的命运;而个人的内心构成历史的深度(顺便一提,这“对句”正是我新近完成的自传体长诗《叙事诗》的主题)。那么,对文革,我们追问过自己在这场悲剧中扮演过什么角色吗?整体的黑暗中,谁敢宣称自己是清白无辜的?当数亿人都在出演受害者,谁是迫害者?难道现实竟荒诞至此,一个灾难凭空降临?文革后的“寻根文学”,其实恰与美国黑人的“寻根”一词反义——我们无须远渡重洋寻觅祖先,却要挖掘自己的脚下、内心,去掘出潜藏在一个民族潜意识里的“大一统劣根性”。不是鲁迅傲慢挖苦的小老百姓们,甚至不止是大权在握的当政者们,而是每个人,无论我们有意还是无意秉承的传统思维方式,先天解除(切除?)了个人的怀疑与批判精神,尤其怀疑和批判自己的能力,一个根系枯萎的“五千年的文明”,能存在吗?抑或只剩一个集体弱智的事实?

我们真正的“传统教育”,与现成文化相反,正是大多数同龄人经历过的下乡插队。那个课程:课本是深入血肉灵魂的痛楚,课堂是祖辈依赖又像监牢般的铐锁人们的大地,而学到的,是丧失反省的能力,会给一个民族带来何等的灾难!我曾站在陕西临潼兵马俑坑边,目睹黄土掀开一角,暴露出那个近在咫尺、又常常惨遭忽略的死亡世界。“怪圈”?或连那也是托词?事实是,根本没有“圈”。我们都是死者,面面相觑中,从未离开此地。八七年,我和朋友们在北京组织了一个诗人俱乐部,名称是一个宛如谶语的词:“幸存者”。那预言了我九十年代后的漂流生涯。本来的“幸存”之意,是想警戒我们自己,出版和出国的诱惑,不能放弃严肃写作的初衷。但诗比诗人嗅觉更灵。我写作五年、八八年出国前完成的长诗《》(标题为一个我自造的篆体汉字,读音“YI”)中,写下这诗句“天空从未开始/这断壁残垣”、“以死亡的形式诞生才真的诞生”,更点题的是“所有无人 回不去时回到故乡”,诗已经知道,现实会追上来证明诗歌。就在下一年,我们亲眼目睹了历史的背道而驰。

但甚至这,也从未令我感到意外,好像非如此不足以证实诗的深度。如果说文革后,是“人的自觉”唤醒了“诗的自觉”,那现在,则是“诗的自觉”在引领“人的自觉”。《》的第二部,标题是《与死亡对称》,灵感来自中国历史,刻意筛选的八个历史人物,像八块历史面具,戴在我脸上,“历时”界限一举被突破。形式上,发挥中文性的“共时”可能,现代抒情诗语言、叙事性语言和摘录的古文,直接拼贴到一起,诗歌文本取消了时间,触摸到人之命运的千载不移。“每一只鸟儿逃到哪儿 死亡的峡谷/就延伸到哪儿 此时此地/无所不在。。。”这些句子,难道仅仅在写中国吗?或其实概括了今天这个没有社会理想竞争、没有政治抉择、不同政党就像公司的空话世界?连“双重标准”都成了奢望、全球化意味着只剩一个标准:利益。人为什么活着?文学为什么存在?它除了也被变成无聊的装饰品,还能成为什么?一切已有定论的,突然又成了问题!我们的“寻根”,到这时是不是反而找到正解了?其实,我们一直寻找的,正是屈原、杜甫的根,那个古往今来折磨诗人命运、也让诗句璀璨滋生的根。二零一一年,我时隔三十年后,又一次漫步成都杜甫草堂,寂静竹丛,细雨深潭,我突然感到,几十年过去,我不是把自己“写进”了传统,而是“活进”了它。翻看唐诗三百首就知道了,那些流传千古的杰作,几乎都是流亡之作。就连“流亡”这个词,也是伟大的屈原频频用在他的《离骚》中的。谁如此天才地把它挪用到了今天?有这个“根”在,我们无论在哪儿,都足以安身立命,而不需要依托民族、文化这些空泛的群体,不必借划分东、西方模式给自己定位。我们要的,是清醒:“没有天堂,但必须反抗每一个地狱”。在柏林“光流”艺术节上,一位观众问我:“你的诗这么黑暗,光在哪里?”我回答:“诗歌黑暗,但我在——写,这就是光!”

三、“再被古老的背叛所感动”

至此,什么是“中国文化处境中的逆向思维”,是不是已经有了个清晰的定义?“逆向”,是指必须不回避困境,恰恰相反,迎向它,且坚信越黑暗之处,也是光源潜藏最深之处。“恶梦”中一定有灵感。只要你够真诚、够敏感、够——“深”,就能激活它。这其实是从“国家不幸诗家幸”一路延续下来的思维方式,我们继续的,只是古今中外从未间断的诗歌血缘。

自私,冷漠,玩世不恭——三个词,画出了一幅今天世界的肖像。这困境,既不止是诗人的,也不只是中国的,这是地球上每个人的现实。有这个语境,哪里是今天“中国文化”的位置?它有什么意义?其含义的模糊,正与它的被滥用成正比:那些对儒、道、释的谈论,大多只是文化观光,人云亦云地抄袭套话,却与我们每天的生存现实绝缘。文化,如果不意味着“思想”,则只是“商业”的代名词,就像那些招财进宝的庙宇、避凶免灾的“风水”、坑蒙世人的假古董。当代“华老栓”们,聚集在国际政治、经济交易所周围,佐餐式地舞龙舞狮,噢,扑鼻一股实用的铜臭气!

那么,还有没有出路?一连串否定之后,还找得到肯定吗?回答是:找得到。这里有个必须明确的前提:没有任何一种“现成的”理论,能套得上今日中国的现实。我们的困境和我们的活力同样深刻,都不得不依靠自己的摸索,在黑暗中一寸一寸挪出一条路来。以诗歌为例,中国古诗精美绝伦的形式,已和今天的语言相去太远了,它们提供的是一个中文诗曾经发育得多么成熟充分的范本。但同时,仅把西方诗歌视为模特也是“不够的”。且不说经过中文翻译的“变异”,我们读到的,只是某些意象和观念的缩写与改写(这正解释了大批翻译味儿十足的“中文诗”之渊源),更可悲的是,储存在中文性内部、对当代人类有益的思想启示,也因为在西方文学市场上太陌生而一并遭到了忽略。于是,当代“中文诗”,总沦为用中文写成的(更差的)西方诗。不,从极端困境走出的思想,必须是极端“原创”的。它的基点是独立思考。它的强度在不依赖任何一个已有的文化套路。它的能力,是“为我所用”地自由取舍一切人类思想资源。

争论已久的“中体西用”还是“西体中用”,其实全无意义。这里,唯一的“体”是活着、感受着、提问着、思考着的个人。他/她无须任何锁定的来源或去向,唯一仰仗的是自己的真诚。既然“纯粹的”中国文化,在今天根本就是一种向壁虚构,那么,避免中、西劣质混血的办法,只能是寻求另一种良性“杂交”——穿越自我内部的隧道,在层层追问中,让世界四通八达!这里,取舍思想的标准,与是否“中国的”无关,只与是否对人类认识自身之“有效性”有关。一切有助于建构思想深度的就“用”,否则一概不“用”。

当我们肯定思想的“个人性”,就沟通了一切文化传统的原动力。谁说个性自由是西方文化的专利?想想彻悟语言极限的老子、风尘仆仆周游列国传播自己主张的孔子、悲愤“天问”投江自尽的屈原,那是对“自我”和“自由”怎样的张扬!今天的中国,恰在一个观念上、形式上充满创造性地时期,这创造性,一面敞开向未来,另一面也在衔接中国古老传统的源头。儒家的人格修炼和社会关注,道家的反观自身和精神超越,包括佛家对生命虚无的体悟,都能纳入一个人思想的内在层次。“中国文化”,就在这个意义上,成为开放的世界文化的一部分。

当我们肯定有一个“中文文化传统”在,那其实是在谈论一个到来太晚的、对自己语言和思维的自觉。过去一个世纪,从五四运动的文化虚无,到文革,再到今天潮水般扫过的各种“后学”,中国人对自己宝藏的无知和对外来时髦“理论”的追逐同样触目!以至人们至今仍在误以为中国只是个意识形态案例,而非深邃得多的文化转型案例。但为什么不承认,与只有单一文化资源的西方思想者比,我们本来多么富有:那个绵延数千年、自成一体且被无数古典杰作证实过的传统,并非因其“古老”、而是由于其思想和美学上的“深刻”,给我们一种先天的多元文化参照体系,让主动的比较、对话、互动成为可能。

当我们肯定从中文的共时性获得了启示,也没必要否认,这个哲学内涵,能更深地把握人之根本处境。其目的,并非寻找一个与“西方”对立的“东方”,而是要在诸多“他者”(包括我们自身的“他者”)之间,成为那个“主动的他者”。想想这迷信“进化论”太久的世界,是多么亟需从万古如一的共时层次上,反省人性深渊。一个重新激活的中文传统,提供给所有“主动的他者”一个思想资源,供其筛选,良性杂交。无论乐意与否,我们生活在一个地球村内,同一种远比经济危机深刻得多的思想危机,令每个人脚下(而非“远处”),都是悬崖绝境。“共时”,穿透历史幻象,让人类的“不可能”清晰可见,又因此把每个生命还原为源头,再一次重新开始。认识现实彻底无出路,恰恰逼迫每一刹那打开成我们的精神出路。

我的诗句“再被古老的背叛所感动”,也是一种肯定——继续去背叛,任何既定的模式,且为这背叛沾沾自喜。当代中国文化的“无依无靠”,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遇。站在诸多文化的汇合点上。杂交反正在进行。它成功与否,只能由造出的“个性品种”去衡量。也正因此,国家、文化、一切“政治正确”都不再判断我们,反而成了被判断之物。文化的再生,就是个人精神活力的再生。

两千五百年前的中文第一诗人屈原,用他人生和写作,已经给噩梦的灵感下了定义:追寻——甚至创造更彻底的困境。这是我们真正的思想传统。他的意义,在于提示给人类:如何“发出自己的天问”?从而和伟大的《天问》建立“创造性的联系”?这远远超越了“中国文化”。我眺望着的是,一个当代的、普世的“诸子百家”,一个全球独立思考者的大传统。它永远和噩梦相关,也永远充满灵感。我们置身于中国文化转型这首史诗,并通过自己,把它带入了一首更广阔的史诗。“付出的代价是值得的”,现代希腊大诗人埃利蒂斯光辉灿烂的诗句写道。经由无数个人的“背叛”,古旧的中国和中文,正一点一点移出长久颠倒的价值观。它或许真是那只凤凰?这问号,正是令我感动之处。
 
2011年10月14日

文章来源:《民主中国》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观点和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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