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血纪》上集(22)

【新唐人2011年10月20日讯】【编者的话】血纪》记述了大陆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农场,在劳改农村二十年的血泪历程。《血纪》一书完全可以与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相比。小说《古拉格群岛》反映了苏联人民在斯大林统治下的血腥恐怖让人触目惊心,而《血纪》则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难经历为主线。这条主线也是毛泽东祸国殃民的编年史,更是陈力、张锡锟、刘顺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诗。书中人物众多,文笔朴素,使中共监狱的惨无人道和烈士的壮怀激烈跃然纸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书前言中说:“当这本书有幸与你相逢时,让我们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相识,为融化中国专制主义,建立中华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请看长篇纪实连载《血纪》。

第四章:流放甘洛

第三节:黑色的夏天

(五)为争“野红苕”

自从我同胡俚发生铺草之争以后,又在偶然中知道了他是卢振华之死的始作俑者,便对他十分憎恶,加上我天性犟脾气,对他这种处处欺侮弱者以讨好队长更感厌恶,使我们成了水火难容的邻居。

我早就知道,我平时经常舒发的不满和牢骚,都成了他讨好张棒棒的告密材料。当我因学老鸦叫而扬名呷咯农场后,我对队部的公开对抗态度,人们反倒给我许多道义上的支持,背着大家向我伸大姆指的人不少,我在大家支持下,当着他的面去羞侮他。

说也奇怪,我的这种对立态度,使他欺善怕恶的奴才秉性居然得以收敛。

有一天,我和他挖两个相邻的南瓜窝,恰好在那两个窝之间,距我的窝点不到一公尺的地方冒出了一根又长又壮实的野红苕苗,我心中早已盘算着只要把我的窝子打大一点,那窝野红苕,当然是我今天的加班粮了。殊不知,大家刚刚上工地,才放下锄头,胡俚抢先去挖那窝野红苕,见他那种霸道气,越看越冒火,这不等于逞强欺悔人吗?

于是,我拿起锄头,以我的窝心为园心画了一个大圈,描准正好把那窝野红苕划入我挖的圈中,我指着圈,用锄头比着他吼道:“你挖自己的窝,为啥抢到我的地盘上来了?”

胡俚见我怒气冲冲的样子,就停下了手,稍停一会儿后,他却毫不示弱的反击道:“老子挖老子的窝子,关你屁事”说完他继续的挖。我便用锄头,架着他的锄头,两个人迅速地扭成了一团。

我个子虽然比他高,但浮肿的两脚却是虚的,被他一扑,便被压在了他的身下。突然我对准了就在我嘴边的他那肩膀,在一股久积仇恨心理支配下,使出混身力量聚于牙帮,狠狠地朝那肩膀咬下一口。

他被咬以后,痛得松开了手,朝着我头上脸上乱打。我已经感觉到鼻血流了出来,便顺势举起锄头向他劈下。

正在这时,几个同组的人和李干事把我俩架开,两个人扭扯着到了队部,在张棒棒面前,他亮出那被咬伤的肩头,我当然成了输家。

张棒棒以我严重破坏队规的名义,将我用绳子扎了起来,并且当众宣布:“今后谁挖到野红苕,谁都不准私吃,一律充公,交到厨房去。”

张棒棒还趁势挖苦我:“你不是狗吧,怎么会咬人。”近旁的人纷纷议论:都是“狗咬狗”。因为张棒棒这种处理,使我在这次斗殴中,蒙上了非议,我也吃了眼前亏。

第二天,老潘在厕所里悄悄跟我说:“凡事都忌任性。对于像胡俚这样的家伙,最妙的办法就要抓住他的弱点,用他的主人去整他,用不着在小事上同他争高低。”

这话很有道理,胡俚最大的优势,也是他最大的弱点,就是霸道任性,阳奉阴违,因他这个优势而出卖的同难,却又经常对张棒棒背地里骂娘发牢骚,报复的机会总是有的,只是要讲机会。

果然有一天,他因为没有完成挖地的任务,而被张棒棒留在工地上,直到晚上九点钟,才放回来归宿,他心里窝着一肚子气,进到屋里,坐在铺上就破口大骂张丑德,我见机会到了,装作解手,走出监舍立即向张棒棒报告。

第一次在张棒棒面前做这种下三滥的事,确实感到很别扭,张棒棒将信将疑的走到我们监舍,正好听见那胡俚的骂声,便不由分说,将他叫到漆黑的院坝里,先是两记耳光,吼道:“你这小子磨洋工,还害得我陪你,你还敢骂政府。”说完便亲自动手,狠狠地捆了他一绳子。

这一次胜利,使我大大出了一口恶气,此后十余年间,我常常利用这种主子打狗的办法,制服了好几个老想在我身上捞油水的败类。

(六)夜“偷”

按照张棒棒的规划,除苗圃以外,我们监舍和队部前方那片平坦的大坝子,全部是蔬菜地。蔬菜地上最先种上小白菜和白萝卜。这些生长期短产量又高的菜,是用来接替日益枯竭的野菜的。在全国粮食定量的情况下,为了不违反国家规定的统购统销政策,又要解除饿死人的危局,大种蔬菜成了风行全国城乡的一种自救措施。

人民公社化政策,迫使农业畸形的发展。无论是农村的农民或郊区的市民,对种粮反而没有丝毫积极性。因为那是统购物质,又是定量的东西。种得再多,除了口粮外,其余的全被搜括进官仓之中。中共各级政府,依靠行政手段强迫农民种上大面积的粮食。而农民的精力和肥料,当然会施到关系自己生死存亡的自留地上。

西西卡的张丑德也不例外。毛泽东用统购统销的办法来弥补稀缺的农产品,结果越是统购,物质越是连年奇缺。越是奇缺,越要强化统购。直到油料花生、黄豆等等百姓最常用的食物,几乎在市场上绝迹为止。

监舍的背后和周围,便是一排排南瓜窝,其间也套洒了小白菜种。所有的人畜肥,集中使用在菜蔬地上。南瓜窝的后面,以及周围山地开出来的荒地,才是大面积包谷和红苕的种植区。那里面施下的,只是一些草皮肥。

谷雨节过后,门前的大片蔬菜地已葱茏一片,长势甚好。屋背后的那些南瓜,也开始牵滕。奇怪的是,那些种在生荒地上的几乎没有施什么肥的包谷和红苕,也已绿色一片,长势不错。我想,假如这些作物有充足的肥料,再施以认真的管理,那必是一片上好的庄稼。

看来,西西卡并不是什么鸟不生蛋的荒山野壑,从地理位置上看,这里属于天府之国的川西南地区,土地肥沃,气候宜人,很适合庄稼的生长。只是在专制帝王时代,由于科学水平的低下,山势险竣,交通不便,所以才长期的处在闭关自守、自给自足的蛮荒状态。这儿若无暴政的干预和破坏,靠勤劳人民的辛勤劳作,必是天府西部的米粮川。

我上次在三岔路口所遇到的两位年轻彝胞所说的“家家户户有屯粮,牛羊成群衣食足”的农家美景,绝对是他们以前的盛世。就是专制帝王时代也是如此。我们从成都出发时,所说的“牛羊肉当小菜”也并非全是诳语。之所以我们进甘洛时,这儿成了一片荒山,实乃是毛泽东暴政之恶果。

古人言,苛政猛于虎。大跃进三年后,全国大饥馑已成汤镬之祸。在缺粮供应的条件下,一轰而上,驱赶一群饥饿的无辜囚奴,用枪押着,强迫我们来开辟这些被荒废的土地,才造成了我们靠野菜和草根毒虫充饥,挣扎在饥饿中的惨景,造成我们大批饿死。

现在用我们的生命换来的长势诱人的蔬菜,当然会成为饥饿的拓荒者用来充饥的对象。比之草根和蝗虫,小白菜和萝卜才是人吃的东西。

张棒棒早已加强了预防和警戒。下令除了炊事员和蔬菜组的人外,其它任何人不得进入菜地。他还在我们出工必经的道路上,插起一排半人高的竹篱笆。凡是要穿过菜地到南面山坡上耕作的大田组,都让两名武装士兵一前一后的监视和押送。

即使在严密防范和监视下,那些最先长大的小白菜和大萝卜,仍然经常受到“袭击”。靠近路边的菜地,像癞子的头一样,小白菜被一片片扯掉,萝卜地里也留下了一个个被拔去萝卜后的浅坑。

出工时,经过菜地,趁着跟队的士兵在最后面,前面的人就有人用最快的动作跳越过竹篱笆,将早已瞄准好的萝卜拔在手中,再像蚱蜢一样跳回队列中。整个袭击动作,必须在两三秒钟内完成,如果没有被发现,便将战利品揣于怀中,到工地上再吃。

也有人用衣襟把萝卜的泥揩去,便很快地大嚼起来,一个萝卜下肚,用不了一分钟。为了防止被队列后面的士兵看见,大家相互掩护:当前面有人跳进菜地以后,后面的人会用身体遮住士兵的视线,故意跌倒打闹,以转移监视士兵的注意力。

当蔬菜渐渐长高,人蹲在里面被遮住,对菜地的夜袭行动便开始了。

夜袭菜地,毕竟非常危险,虽然当时还来不及在监舍周围设置高墙和电网,但是每晚都有土兵轮流值夜,蔬菜地当然是看守的重点之一。因为是一片平坝,即使在黑夜,只要电筒光扫过,任何人都无法躲藏。如若夜间被抓到,恐怕就不是几棒棒就能了结的。

即使如此,每有夜雨骤起,狂风大作,或到下半夜人已酣睡之时,我们的舍房里便有人弄回大捆的萝卜来。也有被抓住的,张棒棒便采用五花大绑的方式,来惩罚每一个落到他手中的人。

有一天,大田组的周均在包谷地里瓣了一个刚刚挂须的嫩包谷,被张棒棒捉住,张棒棒除命令周均把嫩包谷连蕊一起嚼进肚里外,还吩咐两名士兵,将.他五花大绑。

细麻绳勒进周均皮里三分有余,再将他像拎小鸡一样反背着摧紧,周均连声惨叫,不久痛昏过去。

张棒棒一面嘴里不停喝骂:“我叫你这狗日的吃老子的包谷!我叫你这帮饿死鬼吃!老子今天整死你也活该。”

暴怒使张棒棒满脸的横肉更加凸起,就像要生吞了周均才解心头之恨似的。人命在他野兽般的眼里,简直如草芥一般。为了一个包谷,他几乎弄死可怜的周均。那庄稼本是我们这些苦役犯用血汗换来的,却成了他的了,谁如果因为耐不住饥饿,还得用自己的性命去换。

周均就因偷吃了一个嫩包谷,在黄桷树上被捆吊了个半死,直到半个月后,右手仍是麻木的,不能抓稳筷子。

从此以后,他便沉默寡言了,终于在一个没有月色的黑夜,只身逃跑了。逃走以后,张棒棒对他遗下的破烂行李进行搜查,证明他什么也没有带走。大家无不替这个带着伤残的小伙子耽心,要翻越这丛山竣岭,岂非易事?他这一去,凶多吉少。

果然不出一个星期。张棒棒便在晚上的队前训话时宣布说:“周均逃到了越西河边的吊桥上,被守桥的民兵发现,叫他站住,他非但不听,反而拔腿狂奔,结果他从吊桥上跌进了几十米高的越西河里喂鱼去了。”

不过,张棒棒已没有先前那种幸灾乐祸了。先前一百五十人的“队伍”,尽管从别的地方抽来一些加以补充,此时只剩下一百个人了。

转眼已是七月上旬,但对于我们,刚过去的四个月,好象过了四十年,那片茂盛的蔬菜地里,长出的白菜、萝卜,也已源源不断的代替了野菜,晚上的粥已改为萝卜稀饭,可我们知道这是几十条生命换来的。 然而流放者的饥饿,并没有多大的减轻。老虎浆野红苕依然是大家觅食的主要对象。

在监房大门前,种植了一片辣椒,不知是这里的气候和土壤特别适宜,还是所种的辣椒种属于高产良种,那片一亩地的辣椒,长势特别旺盛,植株都在一米以上,且枝叶茂盛,结实累累。辣椒本是供给本队驻军和干部们作蔬菜的,长势繁茂的辣椒获得丰收,明显的供过于求了,为了讨好场部,张棒棒下令菜蔬组,摘下首批牛角椒专程给场部送去。

西西卡的夏夜,在带给人们静谧的同时,也随风吹来了果实的清香。每当深夜,当晚风徐徐送来各种庄稼的清香时,对于饿得发慌的人们,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虽然张棒棒狠毒的惩罚镇压着跃跃欲试的囚奴,他们白天找不到机会,便频频在夜间进行夜袭。

随着蔬菜日渐长高,监房前的南瓜藤也覆盖了大地,给夜袭者提供了良好的掩护。于是借晚上起身小解的机会,环顾四下无人,便一个纵步,跨过门前大约一米宽的排水沟。迅速匐下身子,伏地向前爬行。到了菜地篱笆边,便悄悄地抽开一个缺口,然后悄悄地潜入青椒地,借着茂密枝叶的掩蔽,贴着地面继续向纵深爬去,直爬到菜地深处,把头略略上抬,就可以触到肥大的果实。

摘辣椒时,要仰躺着,控制住心的狂跳,然后用两只手轻轻摘下,使之发不出声响来。摘在手中后,再侧耳倾听,确知四下无人后,再翻过身来,背朝天空,伏地大嚼。一边吃一边还要侧耳细听,周围若有脚步声,便要立即停止嚼吃。

等到吃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取出束在腰间的口袋,将摘下果实迅速装袋,等满载以后,爬出辣椒丛,又要静静侦听。找到原来进园时的篱笆缺口,再悄悄将进来时放在一边的竹子,一根一根插回原处。等四下无人声时,再翻过排水沟,带着战胜品钻进那临时窝棚里自己的窝中。

每次偷袭,至少需一个小时以上,每次偷袭,都会碰到哨兵巡游的电筒。不过每次偷袭成功,足可以扛回供好几天“加餐”了。

监舍背后的那一片包谷长势十分旺盛。仅仅四十多天,它们已由小苗长到了一人多高,在腰上挂上了刚出须的包谷娃。

夏天多倾盆大雨,趁着雷雨交加的夜幕掩护,偷袭的目标便改为更能充饥的嫩包谷。

进入包谷地,要比潜入辣椒地困难得多。因为要到达包谷地,首先必须绕过屋廊,再转过整排监舍的墙角后,绕到监房后面,经过排水沟,越过大约二十米宽没有掩蔽的南瓜地,才能进入那片包谷地。如此长时间的夜间穿行,碰上穿梭的巡逻兵可能性很大。一般的黑夜,很难安全完成整个的潜越过程。非借雷雨交加和夜幕的双重掩护才行。

然而既是雷雨天,那闪电的时间则无法侧定,每次电光一闪,如同白昼。如若恰好碰上巡逻哨兵,极有可能以逃跑的名义,将你就地击毙,故而十分危险。

好在每逢雷雨,那些巡逻兵一般躲在营房里不出来。因为他们都怕高山的雷电劈死自已。他们才不那么死心塌地地“忠于职守” 呢。

不过雨夜“偷袭”,雷电是不饶人的,万一击中夜袭人,只好自认倒霉。而且因为过于胆大,久走夜路,必有撞鬼的时候。

有一天夜晚,上半夜还下过一阵雨。到了下半夜三点钟左右,雨住了,月亮也落山了。趁着微微有些昏影的月黑头,住在隔壁的雷田出动了。

雷田刚刚转过墙角,穿越南瓜地的时候,包谷林中意外的射来了一束强烈的手电筒光罩定了他,他还来不及转身,一声幺喝,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一拥而上,将他捆翻在泥泞的南瓜地里,几记重拳脚踢,体弱的雷田连哼都没有哼出声,便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他被捆翻在黄桷树下,混身都是泥土,要不是他伤痕累累的脸上两个发红的眼睛还在转动,活像一具从泥水中拖出来的死人。

看着他令人心悸的模样,耳朵里就会响起他把自己的孩子打死,并煮肉给瞎眼娘吃的那番令人悲悯的自述。他是那个年代里,遭受空前惨烈灾难的普通农民的典型代表,而他的克勤忍让,是中国农民的普遍品质。

他经常对人说:“我前世一定作了大孽,今生才得如此之报。”如此看来,他对无奈杀子背上新的负罪感。难道苍天真会对他施行这么残酷的惩罚?

大致由于频繁的“夜袭”被张棒棒发觉,以后的夜袭,明显受到了狱方更严厉的戒备和防范。就是在大雨倾盆的夜晚,包谷地上空会时时射来一束束刺眼的手电筒光,尽管如此,夜袭行动仍未中断过。

人们为了克服饥饿的煎熬,对惨酷的处罚,己变得麻木不仁。

(七)人间地狱

有一次,我依然照着雷雨夜袭的惯例,选择了一个漆黑的雷雨交加的夜晚。当狂风大作天空的闪电刚刚开始时,我就准备好了一条破裤子扎成的大口袋。

第一阵瓢泼大雨狂泻时,我已越过了门前的屋廊,潜到了南瓜地边。顶着茫茫大雨潜行,雨往身上直掼,呛得我喘不过气来。

借着一阵闪电的余光,我辩认了方向,向着包谷地猛冲过去,脚上绊到了一根指头粗的瓜藤,几乎将我绊倒,刚刚站隐,突然在蒙蒙大雨中,一道电筒光从远处向我扫来。我赶紧扒在泥浆四溅的南瓜窝中。豆大的雨点,打在我的头上和背上。我明白,只要我的头不超过那片茂盛的南瓜叶,我就不会被发现。

此时,我的精神被大雨冲刷得亢奋异常。电筒光射过以后,便熄灭了。大地又归于漆黑之中。如注的暴雨和强劲的疾风发出强烈的吼声,时不时有雷暴从头上滚过。我开始慢慢向前挪动身体,却辩别不清从哪里爬进包谷地了。

在一片电闪中,我重新辩认了方向,等到那电闪刚刚熄灭,我突然站起身来,迅速地穿过南瓜地,进入了黑压压的包谷林中。

当我接触到着粗壮的包谷植株时,紧张的心才稍稍松弛。摸到壮硕的包谷,兴奋感又使我的心狂跳起来,我明白,只要向包谷林的深处前进五米,茂盛的包谷林就会掩护着我,而不易发现了。借着滂沱大雨,我就可以大胆猎食了。

然而就在这最后的两秒,距目的地大约只有十米远,一束强烈的电筒光,出其不意的拦腰扫来。我急忙扒在雨地上,听得见沉重皮鞋声在不到二十米远的田坎上响了起来。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屏住了呼吸,好险啦。看来,张棒棒已安排人加强了巡逻。

全身被雨水湿透,背上沁出了股股泠汗。还好,那皮鞋声渐渐远去。我没被他们发现。

雨势减弱了,方才那股狂暴的劲头渐渐软了下来。于是我果断地站起身来,向包谷林的纵深处钻了进去,在雨声和风声的掩护下,我迅速的操作起来。为了不留下痕迹,以免第二天被人发现,每掰下一个包谷,便撕去它的壳衣,并把撕下的衣壳全部就地埋掉。近处的包谷已被掰掉了许多,我只能向更纵深的方向前进。

风势虽有所减弱,但雨仍然很大。我顾不得包谷叶将膀子和脸锯出一条条火辣辣的划伤,时间不允许我在那里了。当我去腰间取出那预先准备好的“口袋”时,我这才发现,“口袋”不知掉到那里去了。四下一片寂黑,我已无法找到来路,当然也无法去找那条“口袋”。连忙把上衣脱下,草草将掰下来的包谷扎成一捆。等待下一个闪电,好辩明方向往回走。

正在此时,我突然听见监舍的那个方向,稳稳传来人的呐喊声,心中不禁一惊,以为是谁借雨夜外逃被发现了。

看来,回去发生了麻烦,赶紧提着那袋包谷,拨开剌人的包谷叶阻拦,向南瓜地方向跑去。正想探头看看究竟监舍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两束强烈的电筒光已将我罩住。只听见雨幕后传来张棒棒喊我名字的声音。

借着电筒光,我看见他正夹着那本点名册站在那里。我心里明白,张棒棒雨夜查房,不见了我,便到我返回的路上来截接了。

看来,我是在劫难逃,五六个人一齐向我围了过来。不出一分钟,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将我抓出了包谷地。

雨下得越来越大,但雷声渐渐平息。黑暗中,我看不清楚来抓我的人是谁,便被绳子紧紧的勒住。几个人连推带搡,踩着高一脚低一脚的泥浆,踉踉跄跄在雨中向前走去。忽然我听见了那轻脆的溪水声,我不知道他们将怎样惩罚我。

张棒棒因为我给他取了绰号,早已对我恨入骨髓,他早就想找个机会狠狠收拾我一顿。我被喝住,方才捆我的人走到我跟前,将绳子狠狠地抽紧了两下,一阵钻心的剧痛,使我立即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慢慢有了一点知觉,疼痛重新控制了我,钻心的痛使我大声的呻吟,却完全不能减缓这种痛感。雨好像已经停了,为了减轻那彻心疼痛,我便横下一条心,将那手臂猛的向上抬,殊不知,一阵剧痛以后,我又失去了知觉。

第二次醒来时,下弦的月亮已经爬到那杨柳树上。借着月光,辨出我在小溪的位置。勒紧的绳子,已被溪水泡胀,深深的勒进了我的肉里面,双手怎么也不听使唤。

我大声地吼起来,脸上只感觉一群毒蚊在扑打,彻心的疼痛使我忘记了眼前的一切,我又重新昏了过去。

等到我第三次醒来时,已是早晨,我已躺在那棵黄桷树下了,身边摆着一副绳子,上面沾满泥和血。我努力的抬起头来,才发现我的上半身竟是光着的,两肩上留着两道紫黑色的血印,双手已完全失去了知觉,好像并不属于我的。

我的一身,几乎是从泥浆里爬出来的,稍一动弹,便痛彻心脾。我努力回想我的上半身怎么脱光了?想了半天才想起,昨晚冒雨掰包谷时,因为口袋丢了,只好脱下衣服当口袋,想起来后,我重新闭上了双眼。

流放者们正在坝子里围着圈喝稀饭,他们不时向我张望,而我却紧团着双眼真不想醒过来,真不想活着回到这比地狱还不堪忍受的西西卡来。

我感到没有力气再活下去,然而到了奈何桥上,牛头马面却堵着我前行的路,让我重新返回,说我阳寿未尽,活罪未够。

张丑德重新游到我的眼前。他真正感到了痛快了,看到平时敢于挖苦他而又无可奈何的“死狗”今天成了他手中的一条“死狗”。于是得意的用那沾着许多人血的青杠棒截了我一下头。用挖苦的口吻问道:“你不是说辣椒有维生素吗?你不是说维生素可以消肿才偷辣椒的吗?那么还没有长出包谷米的嫩包谷也有维生素吗,好吃吗?”

我真不想看他。当时,如果我有力量,我会将我口里的血块吐到他的脸上。我紧紧闭着双眼,只听见他嚎叫道:“老子种的包谷,全给你们这帮饿鬼偷光了。你们偷呀!偷完了,饿死吧!饿死活该!”

我感到他有点进步了,因为,他多少已经摆脱那“改造和反改造”和“无产阶级专政”的口风,并且敢于承认我们是饿鬼了。

这使我想起共产党作家所描写的地主、资本家来,他们对于那些穷苦工人和农民,常常就骂“穷鬼,饿死你活该!”张丑德不是酷似他们吗?“饿鬼”才是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刽子手对我们所用的恰当称谓。

谁都明白,这包谷绝不是这张棒棒种出来的。而是我们这群饥饿的奴隶用血汗和生命换来的。短短四个月里,就有40多名流亡者的尸骨埋在这片土地下面。

所以这些辣椒,白菜,包谷都带着血腥味!尤其是经他这么一说,倒反而点出这血腥果实里真含有无比毒的毒汁,就因为这毒汁的引诱,使饥饿的拓荒者,再度像我一样遭受摧命之残。

不过这偷却用得不确切,因为‘偷’还带着一点人情味,人取不该取的行为才叫偷,而我现在是在面临饿死时,为争生存的行为,何况东西原来就是我们血汗换来的。!

试试看,在平常日子里谁会冒着吃枪子危险偷几个包谷?偷来后还连芯一起嚼下?除那些野地里胆怯的野生动物,像獾子、毛狗才会利用大雨和黑夜的掩护,去偷这种人用劳动换来的农作物。而动物在偷取农作物时,一旦被守地的农民发现是要吃枪子的,所以这叫生存竞争。

在这种大雨天里,被雨淋透的身体随时可能招来天上的雷击,还可能招来巡逻哨兵的枪子,我怎会被这肥头大耳的张棒棒说成是偷?

这一切在他眼里,真把我们当成了偷庄稼的獾子,甚至比獾子还可恶,你听他咬牙切齿的下令:“给我狠狠的揍,狠狠的捆,往死里整!”獾子在偷农作物时吃枪子,是出于农民保护庄稼的行为,尚没那样咬牙切齿痛恨,而我是人哪,是同张棒棒一样的中国人,是生产包谷,养活张棒棒们的劳动者哪,当我们为活命而冒险时,竟遭到张棒棒惨绝人性的豺狼般撕咬。

我从睡在地上的位置上微微地抬起头来,拚命地睁开眼睛,但眼睛像被胶封住了似的睁不开,脑子里还在滚动着昨夜恐怖的一幕——天上打着炸雷,包谷地里老管们踏着雨水叭嗒叭嗒的响声,拉动枪栓的响声,吆喝声交杂在一起。天空中一道道的闪电与四面八方射向我的电筒光,紧紧地将我包围。

过了好一会,我终于睁开眼睛,向坝子里望去,衣衫褴褛的人们正蹲在泥水凼的地方端着他们的铁钵,狼吞虎咽地喝稀饭。他们偷偷的用惊恐的眼光朝我身上扫过来,有的还在交耳窍议。

我在这些褴褛人的人群中,看到了罗旭。昨晚那条装包谷的裤子,便是他从墙里递给我的,本来我们约好一起下手的,大概因为风雨太大,同时他被地边的一束电筒光阻止,他没跟着我下地。现在他看到我这么一个下场,心里也许既难受又侥幸吧。

我从这些交织在我身上的眼光里看到了自己,看到了留在自己身上的紫黑色的血印。

我的四肢已不听使唤,连挪动的一下身体的能力也没有。全身像被肢解了一般,除了自己的头脑一阵阵嗡嗡作响外,手、脚、身体都不知长在什么位置上。眼前又是一阵发黑,我重新昏了过去……

(八)甘洛医院里的锇殍

当我重新睁开眼睛时,我已经躺在一张旧木床上了。我的床边放着一个与床同样颜色的旧木柜,上面放着一些药瓶和一个碗,一股药棉酒精的味道扑进我的鼻孔。

我想辩明,我现在在什么地方?便努力地偏着头四处张望。恍恍惚惚地看到,头顶上灰色的屋顶,以及四周黄色的泥墙。这是一间放着四张小木床的屋子。四张床完全一样,床前各配一个小柜子。除了一张床空着,其余两张床上躺着两个像骷髅一样的病人。如果不是他们那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珠在转动,无异于两具僵尸。

此时,他们正用一种惊讶的眼光盯着我看,仿佛在说:“唉:这个人终于还是活过来了”!

邻床两位的床头各挂着一块木牌。我看了老半天,才认出那木牌上写着“流汁”两个字。空着的那张木床上铺着棉絮和床单,床单上还沾着斑斑的血迹。是洗不净了?还是根本没有洗?我想,那张床上兴许刚刚抬下死了的人。

空气显得特别沉闷,光线也特别灰暗。墙上只开着的一个小孔,病房内照明不足。我想挣扎着坐起身来,却全身不听使唤。我努力回忆昏迷之前发生的事,忽然看到我穿的那条满是泥和血的裤子换上了一条满是铺钉的裤子。上身穿着一件印有“病号”字样的兰色条纹上衣,手臂上还有两处没有补好的洞。

良久,我的脑子又是一片空白。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穿旧白大褂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摸着我的“脉”,从木箱里取出温度计,塞进我的嘴中。他又看了看我的伤痕累累的手臂、肩膀、背部的胸部,脸上毫无表情,一言不发的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又一个年轻人托着一个盘子,里面摆着三个小碗盛着豆桨,是我和邻床三个人的早餐,每人一小碗。
到甘洛农场整整七个月,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豆桨,肚子里便感到非常饥饿。便在那送豆桨的小伙子帮助下,含着一根麦管吸完了那碗豆桨。而我的邻床,却只呷了两口,便喝不下去了。

不一会,那位送豆浆来的小伙子,端着一个盅子,倒走了那两碗剩下的豆浆。我立刻想到两年前在孙家花园监狱医院的情形。“我现在是躺在犯人医院里了么”?我望着那两个僵尸般的人,看到他们想喝豆桨却喝不下去的样子,一定是离死不远了。

果然我是被送到了甘洛农场的医院来了。三天以后,先我进来的两位不知姓名的骷髅架,先后都被抬去了“太平间”。

进入西西卡七个月来,甘洛农场从各个中队陆续因中毒、水肿破了腹水,被各种原因打得半死而送到这里来的人,仅西西卡就有上百人,他们几乎无一生还。我来三天了,仍没有力气说话。就连刚刚抬到太平间的两位病友,都不曾交谈一句。所以,我并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何方人士?家庭状况怎样?

唉!这儿算是设在甘洛农场的最后一道鬼门关,我是因重伤昏迷而送到了这里来的。因为我失去了任何知觉,所以全无恐怖感。说也奇怪,经过一个星期,我从半昏迷状态渐渐苏醒过来了。

十天后,那被绳子勒伤的地方都结上了疤,四肢也渐渐可以动弹。不但可以坐起身来,还能下铺站立和小步走动。唯有那一夜被毒蚊叮咬的地方,留下了一片片黑色的斑点。

那天晚上,我昏迷了十几个小时一直还没有弄清其中的原因。是因为伤口感染还是失血太多?是因为毒蚊在我的血液里注入了大量的毒液还是身体休克虚脱?那晚上我被毒蚊饱食了一顿,想来我的前辈子,一定杀死过很多很多的蚊子,所以他们才会这么凶狠地咬我。

就这样,在内饿外伤的夹攻下,在如此简陋的“护理”条件下,我竟奇迹般的硬挺过来了。想来,阎王爷翻过我的生死薄,上面定是写着:“此人阳寿未尽,逐出鬼门关。”

两具骷髅被抬进太平间不久,病房里的三个床位上,又填进了三个新来的人。等我神志渐渐清醒,能坐立和说话后,其中一位向我主动说道:“你的伤势不轻啊。”他说:“你就是孔令平吗?这几天医生考你的体温都是40℃上下。不过看护喂你时,你还能进食,吃了以后又昏睡,现在你好些了吗”? 他还告诉我,我被送到这里以后,昏睡了整整五天。

我感到奇怪,我跟他素不相识,他怎会知道我的名字?他指了指挂在我床前的那块硬纸牌,那上面不仅写明“流汁”字样,还写着我的名字。

新来的三个人是从斯足中队送过来的危重病人。这个年代,水肿从脚上开始,向上延伸。一旦过了腹部,肿得透亮的部分便开始破皮。积存在皮下的黄水,便从破皮的地方流出来,带着腥臭。一个人到了这个地步,就是死定了,这就是当年饿死的人死亡的全过程。

这新来的三个人中,两个人已开始破皮流黄水了。与我说话的那一位姓龙,腹部已肿得透亮,只是还没有破皮。他的行动已非常不便,站起来都很困难,常常坐在床边,脸肿得象胖官。交谈中,他还道出了雅安抢馒头的故事。

原来他也是同一批人中的一员,雅安抢馒头事件中,为首的人物几乎都集中于斯足中队。所以斯足是当时甘洛农场有名的“抗暴”中心。

这位姓龙的人告诉我,他们的队长和干事经常提到孔令平的名字,说:“在西西卡,像孔令平这样的反改造份子,捆起来以后,只会在黄桷树下学老鸦叫。现在还不是要规规矩矩的听从管教和干事的指挥,最近收敛多了,不敢再耍死狗了。”

斯足的情况与西西卡一样,同难们把坐在工地上“耍死狗”,当成普遍的反抗手段。每天,武装人员都要从监房里把不出工的人硬拖上工地。

场部管教科为了镇压这一潮流的漫延,组织了工作组,照样是用吊打来对付抗工的人们。无奈水肿和饿死的人像瘟疫一样流行,短短七个月中,斯足中队约有一半人到天堂去了。

有一次趁到甘洛农场粮仓运米,一下子就跑了七个人,只抓回了两人,其余五人下落不明。不知是死在深山老林里,还是逃出了虎口……

在我能下床的第三天,从斯足来的邻床也破了腹水。两个病人陆陆续续的抬到了太平间里。剩下的这位姓龙的也奄奄一息,轮到我来给他送水倒尿了。第二天,两个死去的病床上,又抬进来了新的水肿病患者。

也许是我命不该绝,上苍对我网开一面,特意垂怜,在医院住了十来天后,我已能缓慢的走出病房,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了。

听护理人员介绍,这里原是公社的赤脚医生点,半年前刚建立起来的甘洛农场接收了它的场地,正式更名为甘洛农场医院。

虽叫医院,但除了有些常规的药物,和几十个床铺外,基本上没有任何的医疗设备。病人在这里,基本上是靠自身的抵抗力自生自灭。

送到这里来的人,大半成为孤魂野鬼。当我在这里住到第十八个晚上,护士喊我的名字,通知我出院,返回西西卡。
我的邻床向我道贺,他向我伸出肿得像馒头一样的手,向我挥手致别。悲伤的说到:“我还真想有机会活下来,看看这世道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握着他的手回答到:“会的,我们一定还会见面,你们多多保重。”可眼里却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九)人间地狱

我出院时,已九月份了。拖着水肿的脚,跟着来接我回西西卡的卢医生,吃力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满山的包谷已经成熟,我又想起那天在雨夜里,袭击包谷地的前前后后。

在我眼里,这些将成熟的包谷,像一个个醮满人血的馒头。这些粮食是我们挨着饿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呀。这些粮食来之不易,每一颗包谷子中都浸着我们的血泪。

当我走上山岗,迎面吹来的一阵秋风,使我浑身打颤。我从重庆监狱流放出来,为渡过甘洛的鬼门关,从孙家花园随身携带的旧毛衣、旧毛裤、棉背心等,原先装在破皮箱里的旧衣服,几乎全在这里换了荞粑吃下肚子里去了。

此时,我身上只裹着一件在孙家花园监狱时发放的旧棉衣,经过流放的千里颠簸和七个月开荒种地,这件旧棉衣早已破烂不堪,变成巾巾挂挂的“棉絮”网。连着它的破布无法御寒,在秋风中同我的身体一道打颤。冬天很快就要来到,该怎么渡过这边寨寒冬?

中午时分,当我转过山坳,我又远远看到了西西卡中队的标志——那棵黄桷树。头脑里不断浮现出八个月所熬过的苦难日子。这是我一生中第几道练狱?在这道练狱里,我饱尝饥饿的折磨,饱尝了夺命的苦役,饱尝了张棒棒的青杠棒和绳索,这种摧残在医院才平静了二十天,我又将面对这个魔鬼。

走进以黄桷树为中心的院坝。所不同的是,坝子中间堆着的一大堆从山坡上刚刚收回来的庄稼。坝子里的人,基本上都是蔬菜组的成员。

经过六个月的“淘汰”,原先二十个成员的蔬菜组,现在只剩下十二个人了。他们在那里把其它组收回来的包谷、豆荚、荞麦分类隔开,摊在晒坝上。还有几个人,将收回来的包谷撕去壳衣后,堆在晒场的一角。

看到我跨进了坝子,潘朝元和王大炳便迎着我走过来,关切向我致意,问这问那。

二十几天前,当我刚被两个人放在担架上抬走时,他们都耽心我这一送走,还能不能回来?我看了看四周,张棒棒没在场,值班的老管也站在队部办公室那排房子边上。因为秋收,这几天气氛比我被打伤离开时宽松了许多。

晒场上,选出来的“嫩包谷”堆在一边,王大炳一把将我拉到一边,悄悄将两个烧得香喷喷的嫩包谷塞到我的手里,一面说,张棒棒这几天开恩,下令叫把这些嫩包谷选出来,晚上将嫩包谷子抹下来加在大家的罐罐里。所以,从前天开始,早上和中午,那半罐包谷粑上升到满罐了。

我还看到,那些收庄稼回来的人们,在倒掉背下来的庄稼后,便走到那堆嫩包谷堆前,挑几个扔进自己的空背兜里,然后再将它们埋在山上一堆堆沤制草木灰的“火堆” 里,等到回转时,再从那火堆中扒出烧好了的“嫩包谷”。两个月前,这些火堆烧过癞蛤蟆、四脚蛇、老母虫、蚱蜢、野红苕、鸡老壳以及叫不出名字来的野虫、草根。

人是多么健忘的动物,即使在这种苦难下,在天天与死神打交道的日子里,只要有一丝快乐降临,人们就会把刚才受到的苦难暂时忘却,流放者为眼前的“丰收”,为了几顿蒸满的包谷粑,就会将愁云驱散,喜笑颜开。

当我想到七个月前我们到西西卡来的一百五十人中,因反抗奴役而逃亡,死在丛山峻岭,因抗拒饥饿和奴役死在恶吏棍棒下,因误食山间的毒虫,毒草而死在这荒谷之中,因水肿封喉死在医院的病榻上,短短七个月中,夺去了六十多个年青的生命,不尽要问,这副“磷绕荒村人似鬼,狐鸣空市草如墙”的图景是谁画的?

想到一个月前,就因夜袭包谷林我被张棒棒几乎打死,甘洛八个月里发生那么多命债,中共拿什么来偿还?推而究之,在全国毛泽东所欠下几千万无辜者的命债,岂容‘始作俑者,宁无后乎’轻轻松松了结?

过了几天,李管教放出消息说,四川省劳改厅已经发下了“红头文件”,由四川省劳改厅专门派下了一个工作组,准备在所辖的劳改队中,进行一次身体大检查,经过检查确认患有严重疾病的人,要集中起来送往气候适宜的地点进行“冬季疗养”。

劳改当局也明白,充军边荒的人中,如果再不采取措施,到了来年的春天,恐怕就要死得差不多了。他们还要留下这批廉价的劳动力供他们驱使呢。

(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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