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1年9月29日讯】五七小右派李文书口述个人史
是妖怪吗
一九五八年春节刚过,重庆保安路散了架的四川人艺就敲锣打鼓欢送下放干部去农村,又欢送话剧团被排除的异己调去南川文工团。过后就是剧院办公室姓伍的主任召集右派宣布处理。小集团的赵大纽子送峨边劳教,话剧团的范大、谢大、王恒和我,歌剧团的张廷钧、郑波文、赖飞、龚巴村,美工崔京生,一共九名右派分子送南桐矿区建设乡农村,同之前送去的下放干部一块劳动改造。而且这位伍主任还鼓励大家说:希望大家好好改造,争取早日摘帽,摘帽后可以恢复党籍团籍,同样可以争取入团入党,恢复工作等等。大家听了当然高兴,还可争取入团入党,我还真听进去了,多么幼稚,简直是弱智。这样,大家高高兴兴有说有笑背着行李乘渡船到海棠溪乘汽车,不到半天就到了南桐矿区建设乡,住进了农民家同吃同住同劳动。建设乡只有剧院的右派和十多名下放干部,与重庆市任何部门的右派下放干部不在一起,因为反右时剧院属四川省管,我们这伙人就独立了。领导人就是董春贵。董秘书是西南文工团的组建人,又是山东老八路,为人正直,敢说真话,见不得剧院以刘莲池为首的山西帮子中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在党内说了真话,又在党内受了莫名处份,所以就叫他领导这帮人到农村劳动改造。这是刘莲池的山西帮要把他排挤出剧院的第一步。
我们这二十多号人住的生产大队,是背靠茂密竹林的一脉长长的山沟梯级水田间,分别住在二十多户农家。大队部设在位于中间的一座大村庄,是这里的大地主留下的三重堂四合院,名叫黄桷树。顾名思义,确实有一群巨大的黄桷树围住大院,至少是百年老树。我住的村名叫二郎峡村,背靠的山顶有座二郎庙,山下有条小溪劈开山脉穿山而过,长约三公里,所以人称二郎峡。峡对面是铁路穿峡而过,专为运煤修建。峡这面是碎石公路湾湾曲曲,直通重庆海棠溪。小溪上游是万盛,下游出口处是桃子凼,一个煤炭集散小镇,路面街巷全是黑黑的。我住的村就在二郎庙下紧靠二郎峡上游口子公路边。小溪的水被峡口挤压成一汪平缓流动的湖堰,成了我从春末到初冬洗净全身泥垢的浴池,如还有余力就游上几把,这里很美,我很喜欢。
住进农家我一点没有陌生感,因为我的母亲是乡下人,大妈在乡下又有很多亲戚,可以说从小我就常在农家出入。主人让我住楼上,几乎每天凌晨都是被柴火烟雾熏醒,不得不立即起床下楼来坐大门外清醒清醒,然后担几担全家三代吃用的井水。天一亮上工的锣声响,就集体出早工上坡下田劳动,当时已是高级农业合作社,集体上工下工,每日记工分,最高十分,按工记酬。两小时后又是几声锣响,收早工各自回家吃早饭。接下来又是锣声。上工下工、吃饭、上工下工、直到天黑吃晚饭、睡觉。要开会睡晚点,不开会睡早点。周而复始,开始很不习惯,劳动改造不习惯也得习惯。由于年青身体棒,没几天就适应了。正是春耕季节,育秧耕田锄草插秧我都学得很快很好,农民很喜欢。每日工分由八分涨到十分,本队有个单身懒汉,农民常常拿我的表现教育他,搞颠倒了。当时有首歌,是农村孩子唱,只记住歌名,词、曲作者是谁也不知道。现在我把开始两句、也是至今不忘的两句的词曲写下来:“右派右派是个妖怪,当面说好背后作怪。”一天我正在一人多高的田坎锄草,田坎上面是一条路,村子里小孩放学归来就唱着这首歌,当他们发现了我,就站在我头顶路面上不走,反复唱着这首歌,我听着当然不是味儿,又能怎样,他们是小孩子。生产小队长听见就跑来把孩子们轰跑了,这个小队长就是我住户的主人姚代全。因为这群孩子中有他的儿子,当天晚上吃晚饭时他就当着全家老小教育他儿子,说李叔叔不是妖怪,是好人,不许唱这首歌,今后要把李叔叔叫幺叔。此后不仅孩子们没唱,社会上也没听到这个歌,没有传唱,就是今天薄熙来的唱红歌也没听见这首歌,看来这是一首短命的歌,不知词曲作家是否短命,是否还活着,真想听听他们当初怎么想起写这么一首歌儿。如果还活着建议你们赶快拿到重庆来参加红歌赛,不说得什么金奖嘛,至少可以死恢复燃。至于当初传遍大江南北、如今还有人念念不忘的歌儿《社会主义好》,早已把歌词“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改成了“反动分子想反也反不了”,而“反动分子”何所指却含含糊糊。歌词中那句“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如果词作家还活着,改革开放后你是否再改一改,改成“帝国主义翘着尾巴回来了。”嘿嘿!一句笑话,不必当真。御用文人嘛就是如此。
下农村劳改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个妖怪,不管那首歌怎么写怎么唱,只要农民不把我当妖怪就行,尤其那一声声的“幺叔儿”喊得我心中美滋滋的。接着就有农民找到我的住户主人来提亲,说是建设乡农业中学有两个女孩喜欢我,想嫁给我。这两个女孩我见过,一个就住在村落,天天见面,父母没了,是同外公一个孤老头子住在一起。另一个住在乡上,家境富裕,除了种地还在乡公所开了个小饭馆,供来往车辆司机旅客用餐。两个女孩,一个长相一般,一个还称得上漂亮。她们除了上学还要帮做家务,比如割猪草牛草,洗衣烧饭。她们很大方,只要碰上都叫我李大哥,说上几句话儿,一点不避嫌,她们似乎根本就没有要同阶级敌人划清界线这个概念。尤其同村落住的那位,常常晚饭后来找我给她复习功课,我这点文化那能当她的老师呀,在农业知识方面她倒是我的老师,主要是来同大家闲谈吹牛的。两位农家女确实可爱,谁能娶这样的女子为妻定会是幸福的。但我不能,没这份福气,对一个正在监督劳改的右派分子那是痴心妄想。我恭恭敬敬地回绝了,还是把她们当小朋友,她们还是称我大哥,一切照常。农民没把我当妖怪,我当然更不会诬蔑自己。二郎峡村与四川人艺当然是两回事,两种天地两种天气,令我感动!就在这时,令我更感动的仍是一庄爱情,不同寻常的爱恋之情。
浪漫情书
在建设乡劳动改造,规定十天休息一天,自由活动,右派与下放干部同享。这肯定是董秘书的仁慈决定的。第一个休息天,我们右派结伴步行十公里来到万盛,当年的万盛是刚刚划为重庆市的煤矿生产基地,称南桐矿区。区政府以及一切区级政府部门都在万盛,当然万象更新。我们九个右派齐刷刷进了一家冷清的茶馆,各霸一张小方桌,静静地写家书。我除了家书,还给每月必通一封信的二十来位同学朋友写了内容完全相同的信。告诉他们我是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了,成了人民的敌人,现在农村劳动改造,我们的同学朋友关系从此一刀两断,不再通信。绝交信发出后我的心也定了,人生大事总算对朋友有个交待。之后的两个多月确实没有收到一封朋友的来信,直到第三个月繁忙的春耕春种季节已过,我们几个男右派集中起来专搞积肥,就是每天到桃子凼的公共厕所、采石场粪坑去掏人粪,担回各自所在的生产队倒进积肥的粪坑。这活儿当然是又脏又累,民农都不想干的,也不是领队董秘书要我们干的,而是“右派召集人”,就等于组长,因带长就是官,右派还能当官员吗,所以就叫“人”,还好没叫“狗”。咱们的召集人郑波文为了挣表现,不知是为了个人还是大家,所以就主动提出在农闲时节我们右派全体搞积肥。对这一举动农民或是生产大小队长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可对这八个右派的多数来讲就有点受不了,且不说脏和臭,就是担,往返几公里就难住不少人。但对我来说小菜一碟,我不是说过从小就担水担煤嘛,当然脏臭需要心一狠才能过得去。住家主人姚代全还专门为我买了一对最大计量八十市斤的粪桶,我当然每担都是装得满满的,跑得快,每天都比别人往返次数多一点,有人提出表扬我不接受,就实话实说了。就在积肥的过程中发生了两件事儿,都是有关女子的,使我一惊一喜。
第一件是惊:桃子凼公厕的粪水几乎都被我们掏光,那时人很少公厕不多,供不应求。最后我就选了最费力气的公厕去掏。这个公厕是桃子凼对面半山腰上采石场的。这个厕所修得很特别,一面靠山一面悬空,就像吊脚楼。楼上人们拉屎拉尿,楼下既不是坑也不是沟,就那么一块洼地。水往低处流尿就在沟里,屎就在洼地边沿一条一条的摆着,就得用粪瓢去一条条刮到洼地与尿绞在一起装进粪桶。吊脚楼上人们蹲着拉屎拉尿的地方非常简陋,不像正规厕所打几个洞,而是几块木板搭在几根圆木横梁上,木板间距至少有三十多公分宽的空槽,拉屎拉尿的男人女人蹲在空槽两边的木板上,中间长长的空槽就是屎尿落下粪坑的必经之路。只要有人拉屎,掏粪人在下面抬头一看,屎尿出口器官那是看得一清二楚,如不小心屎尿还得落到你头上身上。这样的厕所当然没人想来掏,为了多积肥我来了,还好掏了几天都没遇上有人拉屎拉尿,自然就放松了警惕。可是有一天也是最后一天,我正在聚精汇神地掏粪,忽然一大股又臭又烫的尿落在我的头顶,我下意识的自然反映抬头一看,是一女子排出大股尿水,说得夸张一点简直就像三峡大坝泄洪。我赶快回头往粪坑上面爬,同时伴随着那女子开心的大笑声。我有点生气,这女子怎么不事先打个招呼,这不是恶作剧嘛。女子笑声远去后,我又回到粪坑将粪桶装满往回走。可是女子的恶作剧还没完,她正在离厕所不远处路边等着我,喜笑颜开地说:“看安逸了嘛,不能光看还要干,把粪桶放下,就在这里快来……”,她一边说一边脱裤子往树林子钻。我吓住了,赶紧摔下粪桶往对面采石场有人干活的地方跑。当我看见女子走出林子到了山坡上另一采石场加入了劳动队伍,我才回去又赶紧担着粪桶往山下公路跑。真是一场奇遇,一场虚惊。不过心中总是不舒坦,感觉自己落到了人胯下过日子,还是女人胯下。事后一想,不能说这女子坏,山后头的男女就这么开放。比如说在田间地头干活的间歇或干活中,男女村民最爱摆的龙门阵就是夫妻间的床上事,还有不是夫妻的山野林中的风流男女的作爱事儿。不知是编造的还是真事儿,说得有声有色,甚至有名有姓,农民们笑得前仰后和为的就是取这个乐儿。干活枯燥,文化又低,不谈这些又能谈什么呢,未必要人家天天喊毛主席是大救星,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二件是喜:也是在掏粪积肥过程中发生的。有一天收到铮铮同学从成都四川音乐学院寄来的一封信。这是自我给二十多位好同学好朋友寄出那封绝交信近三个月后收到的唯一回信。一看寄信地址当然知道是谁,但令我不解的是信封里还装着两小块同样大小的硬东西。我没有立即拆开,因为在担粪,手脏,就装衣兜里。当我担到二郎峡上游口放下粪桶担子,下到小溪把手洗净,回到口子上的黄角树下阴凉处坐下,小心翼翼将信拆开,因为不知里面装的两个小东西是什么,不敢大意。拆开一看,是两颗同样花色的奶油太妃糖,这是当时最好的高级糖,我不解有点诧异。当我把长长几页慢慢读完后,才理解了这两颗奶油太妃糖的真正含意。她爱我,而且把几年前就萌动着对我的爱恋之情毫无保留地泄出来,我被感动了,流泪了。当人们不知真相(就连我自己都不知的真相)把右派视为敌人,纷纷离右而去,然而这么一位小同学小姑娘居然向我表白爱情,靠得如此之近,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怎么办!?想了两天,决定找救星共产党。一来有思想问题必须向领队汇报,这是改造纪律;二来两个领队人只有董秘书信得过,他最了解我,我最信服他。第三天晚饭后,我就去黄桷树把信交给他。董秘书办事确实认真细致,那么长的信他硬是看完了才满脸笑容显出山东人的干脆痛快操着山东口音大叫着说:“好哇!爱情就是力量,她能鼓励你努力改造,行!行!”我急忙掏出那两颗糖说这是铮铮装在信封里寄来的,您吃一颗我吃一颗就算喜糖吧。董秘书把糖放进嘴里更高兴地说:“是个搞艺术的好苗子,想得很有寓意,很浪漫的。”就这样我的初恋在逆境中开始了。然而,是喜是忧是福是祸,是我当时想不到的,根本没去想,我们双方就那么天真那么单纯地开始了书信往来的恋情。而且双方都是初恋。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