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手帕會,母親都會帶著她和妹妹參加。除了頓老娘,她們還會見到脫老娘,和頓老娘一樣,脫老娘也是個身形高大的婦人,面目豐隆,神態瀟灑,蔥蘢長眉,厚厚的青絲天然捲曲,比及河坊間本土女兒家的細腰身,小面孔,別有一種風姿。她們都上年紀了,在家教習孫女輩的姑娘,早就不打扮,頭上尋常圍了一方青帕子,當中鑲一塊玉,眼角眉梢佈滿風霜褶皺,裙衫的顏色也格外地沈鬱,那種梅子青的老綠,是浸過酒的顏色。然而,還是有一種盛隆的美態,一撩長袍坐下的樣子,格外像一個倜儻的男子。有著迥異於本地女孩兒的一種英氣。
迴首舊事,看看眼下,打馬而來的滿洲人統治了中土,而她自己,經歷了改朝換代,也成了昔日的頓老娘,脫老娘——和她們一樣,她董小宛,也將在異族人的中間,若無其事的樣子,飲啖如常地生存下去。
「庚辰夏,留滯影園,欲過訪姬。客從吳門來,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黃山白岳,遂不果行。辛巳早春,餘省覲去衡岳,由浙路往,過半塘訊姬,則仍滯黃山。」
這樣的文章讀來,總是戳人的心窩子。這也是這個人的風格,冒襄自有一種格物的清白,什麼事情來龍去脈,一是一二是二,釐得頭頭是道,一點都不掖著藏著,全然不管人心是不是招架得住。
垂髫年華,她第一次隨客遠遊,是跟隨著錢謙益,吳梅村那群江東才子,自西湖去往黃山,那是迢迢的路途。西湖的曲院風荷,靈隱寺的飛來峰,拾級而上的石階,浮滿香甜的木樨香。長江上的煙雨,帆船點點,岸邊千里一白的葦花、黃昏的霧靄、日落時溶金的江面,猶如徐徐打開的畫卷。黃山之巔,翻騰變幻的雲海,其間彷彿可容納一個遼闊宇宙。這山山水水的徜徉,都叫人忘了自己的俗身。她常常整日整日地趴在船艙的窗口,看流雲,流水,遠遠的煙樹村落。伴遊的那群文人高士,終日都有聊天暢談的雅興,對著一壺茶,一壺酒,陶陶然吟詩論史,也時不時地激憤起來,拍案而起,長歌當哭,每逢此時,她便悄然起身走開。
黃山歸來。她也算是正經地應酬起生意來,此時妹妹也長大了,跟著立起門戶。這姊妹倆都是家養大的,性情溫順,琴棋書畫打小精通,沒有什麼門戶氣。一時間,她們董家在長板橋,獨樹一幟,風光無限,門前車馬喧囂。然而,繞是如此,這一家人總是發愁錢。銀子水一樣淌進來,卻不知從什麼地方,水一樣悄悄漏掉了,母親喋喋不休抱怨的父親嗜賭是其中一樁。風傳他賭得很大,空著手出門,也張羅得來豪賭。反正,而今的董家,不愁拿不出錢。董家的這個鴇公老爺,斷不了源源不斷的給賭場送銀子。所以,只要他出門,就會有湊上來的市井朋友,不知哪來的那麼多的朋友,慇勤備至,邀請他去賭桌上坐一坐,喝一盅茶也是好的,是賞臉。而他這個人,原本是沒有人請他,他自己挖個門道也要進去賭的。輸了贏了,也不見他動聲色,然而,他就是有那種提著腦袋也要上賭場押一盤的那種賭性,即便在賭場一口氣輸掉了千两黃金,回到家,經營家常生計,買一束花線,繞一二根線頭的生計,他和小販講價也講得一絲不苟,和賣油郎,南貨店夥計做生意,針頭小利素來寸步不讓,在門口和人家你來我往地理論,看他那麼認真地講價,誰能想到,他真個輸掉一座繡房時,眼皮都不多眨一下,交割清楚,絕無半句廢話。大約他以為,下一把就能贏回來了,這種明晚垂手可得的安慰,慰藉了他這麼多年,大概他是憑著這個幻覺活下去的。但他畢竟輸得多,上門來要債的人,也很明事理,悄悄的在後門口,也不進來,是低三下四,客客氣氣地討要,然而,不給是不能夠的。小宛從閣樓望下去,只見幾個錦衣皂靴的市面經濟人和父親在說話,時不時地,他們還客氣地互相拱拱手,看起來相談甚歡,融洽的樣子。她看著,有時候會氣得獨自笑起來。讓人感覺絕望的,不是酷烈,而是這份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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