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入關後的第一任帝王,順治皇帝是否出家之謎,董鄂妃是否是漢人,一直是歷史上的懸案,眾說紛紜。不知是什麼樣的因緣,我一直喜歡董鄂妃是董小宛這個故事版本—–綺麗而神秘,一個美好的故事。後來讀到了冒襄為董小宛寫下的祭文,就更加篤信這個故事了。
數年之後,在紫禁城的深宮,她讀到了冒襄為她寫下的祭文《影梅庵憶語》。
「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復字青蓮。籍秦淮,徙吳門。在風塵雖有艷名,非其本色。傾蓋矢從餘,入吾門,智慧才識,種種始露。」
「凡九年,上下內外大小,無忤無間。其佐餘著書肥遁,佐餘婦精女紅,親操井臼,以及蒙難遘疾,莫不履險如夷,茹苦若飴,合為一人。今忽死,餘不知姬死而餘死也!……」
他在迴首、追憶,緬念往事,將她當作一個九泉之下的亡魂。將傳說中急病死去的她,再一次,在紙上將她埋葬。她和他,都是前朝舊人,秦淮河邊風流客,此舉引來江南的文人墨客們,紛紛唱和。他們不知道她是真的死了,還是如民間悄然傳說的——被滿族人掠走,帶去京城了。他們為她寫詩,更多的,是國破山河在的哀慟,寄予這一位久負盛名的前朝美人——都死了,都沒了,大明朝亡了,皇帝吊死在煤山,從前的名將,還有美人,都死了。大明朝沒了,他們這些沒有死成的人,也還是有心,有淚的,這詩誄哀悼,也是紙成墳山,把從前的長板橋,從前的董小宛,從前的大明,深深地,埋起來。也罷,今生今世,誰和誰都是再見不了面的。就當她真的死了吧。這紫禁城裡,深雪寒天,有一種身世重埋的安寧與隔世。雪光映澈寒窗,映透那行行復行行的墨字與紙帛,這樣的天氣,讀這樣的文字,再多往事上心頭,也只是一片漠然雪白。
雪落得緊,宮中鼎爐中紅炭的熱,又添了一成,條案上青花瓷裡的水仙,正徐徐吐蕊。北方的梅花,幾乎是和桃花同一個時令,在陽春二三月裡次第開花。然而,這深冬寒月裡,承乾宮裡的一株一株臘梅,正在凌寒綻開,纖灰的枝條上,綻開一朵一朵蠟凝的明黃心蕊,那花香清寒明澈,彷彿自很遠很遠的地方而來,晨昏朝暮,無時不刻地包裹著人。遠些的湖石小山,是梅花正在枝頭打苞,宮梅,硃砂梅,綠萼梅,白梅,墨梅……天下有的梅本,承乾宮裡,莫不有二三株。沿著宮牆的牆基處,走著一道黃銅火龍,苦寒漫長的冬天,火龍裡都燃燒著紅炭,以此保地氣溫暖,催開梅花。雪花漫空飄灑,卻只見枝條上的雪意,落到地面上的,皆泯滅無跡。
冒襄愛梅花,冒府的亭閣樓台的空落處,皆植上梅樹,名曰影梅庵。死了的那個董小宛,在影梅庵也有一處衣冠塚。這樣大雪紛飛的日子,影梅庵的梅花,也開了吧?她的墳,也在滿園寒香裡罷。想著那個墳,她心裡覺得,其實躺在裡面也不錯。今生今世,誰說她不是已死過了好幾回?
「己卯初夏,應試白門,晤密之,云:「秦淮佳麗。近有雙成,年甚綺,才色為一時之冠。」餘訪之,則以厭薄紛華,挈家去金閶矣。嗣下第,浪游吳門,屢訪之半塘,時逗留洞庭不返。名與姬頡頏者,有沙九畹、楊漪照。予日游兩生間,獨咫尺不見姬。將歸棹,重往冀一見。姬母秀且賢,勞餘曰:「君數來矣,予女幸在捨,薄醉未醒。」然稍停,復他出,從花徑扶姬於曲欄與餘晤。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五色,神韻天然,懶慢不交一語。餘驚愛之,惜其倦,遂別歸,此良晤之始也。時姬年十六。」——這樣的文字,是不留情的刀,剖開的都是舊傷疤。是的,秦淮佳麗,吳門半塘,那是她的來歷。那樣的「薄醉未醒」,「懶慢不交一語」,被母親扶出來立於花間曲欄,曾經,是她的日常生計。
兒時,並不甚明瞭為何落籍秦淮河坊,前景又是如何,只知道是家裡落敗了。從前的繡坊裡的家當與房舍全被典當出去,一家四口搬出來。董家原是刺繡人家,因著父親不善經營,又好賭,好好的手藝門戶,落得一身債務官司,家產典了還不夠,妻子女兒也被充官入了樂籍,落到秦淮河邊討生計。母親在長板橋賃下了一處河房,開始經營門戶生意。家裡買來幾個顏色嬌好的女子教習,父母也像模像樣地做起門戶生意來。和別的河坊人家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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