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只有渡過了「知天命」的年齡,才能深深體會到這兩句比喻的真正內涵。父親的愛,深沉、含蓄,像山的巔峰一樣高贍遠矚、偉岸寬廣!母親的愛,酷似海洋,奔放、澎湃,像海浪一般,一波未息,後浪又至,讓你分分秒秒地感受到母愛的呵護!
我出生在一個殷實的小康環境。從小養尊處優、衣食無憂。但小時候的我,卻自幼瘦弱,得過肺結核、哮喘、腥紅熱、水痘……記得每次生病時,母親總是在床頭桌前服侍我,按時正點地餵我服藥。
有一次,爸聽到了一個中醫朋友的介紹,說可以用花店裡賣的,觀賞用的,有三隻腳的北瓜,加冰糖、川貝粉一起隔水清蒸,吃了可以治癒哮喘。母親就依瓢畫葫蘆,按照醫生囑咐,切開蒂把,挖掉瓜子和囊,放入冰糖和川貝,再用牙籤插住原切下的蒂把,封蓋好,隔水蒸了數小時,待瓜裡面的冰糖化了,川貝溶入北瓜肉中,待稍溫了,再給我連囊肉帶湯,一起服用。
家裡雖然條件尚可,但喝牛奶,在五十年代,也算是「奢侈品」。訂牛奶也是有定額的。我記得在X光拍出我肺裡有鈣化點時,有相當一段時期,喝牛奶,是我單獨享用的。兄長、弟妹們都沒有喝。直到我病痊癒了,後來又加訂了半磅,「專利」才轉讓給弟妹享用。這期間,爸還買了魚肝油、鈣片給我吃!我怕魚肝油的腥味,爸又改換了一種乳白色的,沒腥味的魚肝油給我,由母親每天監督我服用……
母親聽到醫生囑咐:只要保持每年秋天注意,不要著涼、感冒,如果哮喘不復發,到了孩子發育後,這病灶就會自動去掉,終身不再復發了!姆媽就給我用毛線織圍脖護喉、保暖。先是織了那種從頭往下套的款式,用用就拉鬆了,保溫效果欠佳,她又改織成摁紐扣式的。
按中醫理論裡,我的體質屬於:陰寒性,即冬天怕冷,加上我還伴有風濕性關節炎,母親就給我織護膝。又連續幾年給我燉牛鞭,加黑芝麻、核桃、黑棗和冰糖,熬製成補膏來吃!有一年,媽為了洗淨乾的牛鞭裡面的污穢,指甲還得了甲溝炎,紅腫得很厲害。甚至還為此姆指甲脫落……自從這年後,我再也不忍心讓母親為我做牛鞭膏吃了。
在「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的那些歲月裡,幹部都會被要求自願減工資,父親也不例外,「自願」減了工資。家裡雖然不到捉襟見肘,也是好省則省。我瘦得像語文課本裡一篇描寫舊社會逃荒的教材所描述的那樣:「瘦得三根筋,挑著一個頭。」也像後來在網路裡看到的非洲孩子那樣:像柴一樣的手臂和雙腿,細細的脖子挑著一個碩大的頭。大大的眼睛木呆無神……
當時,糧、肉、油、糖、豆製品等,都要憑券證供應。資源極其貧乏的年代,母親為照顧好六個孩子,隻身犯險,去買黑市的糧食、油;去買農民給豬吃的「光榮菜」,炸油的下腳「黃豆渣餅」,滲在飯裡,和在麵裡吃……
那時,如果能買到山薯、南瓜、馬鈴薯、玉米苞子等含有澱粉類的農副產品,能買到一塊帶肥膘的肚腩肉,家人都會興奮地議論好幾次。
在三年災害的最艱苦時期,為減輕父親的壓力,姆媽領著還沒上學的六弟和侄女,回到老家鄉下暫住。她把兩個孩子養得壯實實的,小臉蛋紅通通圓滾滾的。
我在讀小學時,學校裡經常號召搞各類活動。利用各類廣口瓶、罐,一會兒養「小球藻」,一會兒又養「紅茶菌」;科技小組學做「人造肉鬆」;利用各學生家裡的花園,廣種萹麻仔(據說能出口,換外匯。直到有孩子太餓了,發生了多起偷吃中毒事件後,才停止了「全民創匯」)。
我們這一代人,經歷了太多的運動。大到「大煉鋼鐵」,小到「除四害」,以及組織「課外學習小組」,還有以上述各項,雙親總是極盡所能,支持,有求必應。使自己在同學,老師的面前,覺得很有面子。
在夜深人靜時,一件件往事,就像放電影一樣,重顯在我的面前。看媽做「鴨舌式棉鞋」,是我人生中,對我影響較深刻的一件事。
上海是屬於海洋性氣候。空氣中濕度較大,又不像北方城市,可以生火爐。在冬天是很冷的,人們稱之為「濕冷」。小孩的手腳上,常常會生「凍瘡」。化了膿,又會很癢。
我從小和妹,小弟和媽睡在三樓前房間。有一天,我半夜醒來,看見母親還在為我趕製棉鞋。勞累了一天的媽,一邊縫著,一邊好似在打「瞌睡」,頭一低一磕,驚醒了,又縫幾針,又累到睡著了……我在暗中窺視了許久,感動得滿眼淚花。當時,還不太懂亊、內斂的我,連一句:「媽,太晚了,您早點睡吧」,「明日裡再做好了」之類的客套話,都不善於表達。
從此以後,我就再也不會在父母面前喊冷、叫餓了。在人生的旅途中,我就是再苦再累,也從不吭一聲。對雙親,只有報喜,從不報憂!
小時候的棉鞋式樣都是蚌蛤式的。當我拿著這雙上海剛流行的,黑色燈芯絨面的「鴨舌」棉鞋時,感覺沉澱澱的,每當我穿上它,一向好動的我,頓時變得文靜許多,走路也生怕踢,怕碰壞了這雙新鞋。經過了許多年,這雙鞋子還嶄新如初……
我珍惜母親的每一針一線。也珍愛著父母為我們成長,含辛茹苦的每一份付出。在他們的精心照料下,慢慢成熟、長大。
好不容易熬過了「三年人禍」,才吃上了幾天安穩飯。社會風氣也是恢復到空前最好的時期。真的做到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助人為樂,尊老愛幼」,可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又來臨了。
在文革運動初期,我們家裡受到了衝擊,被紅衛兵抄家,也是在所難免的。父親單位裡的造反派,紅衛兵抄完家,把家裡稍微值點錢的金銀首飾,珠寳玉器,名人字畫,紅木傢俱,存款債券等悉數拿去,只留下了幾張清單……
在沒任何法律手續情況下,搶掠私人財產和物品,說是借去,辦個「憶苦思甜」展覽會,教育青年下一代。三天後又來人,把幾張清單都收繳了去。還美其名曰:「不要留下變天帳」!到了落實政策,也還是沒個說法,不了了之。一直到了「一打三反」運動,揪出了「打,砸,搶」壞份子,在揭發批判時,才知道當時的紅衛兵,造反派「壞頭頭」,把抄家時收刮來的金條,美鈔、珠寳、古董都佔為已有。
九月初抄家後,當時,紅衛兵把夏季不用的衣物,被褥等都封在了三樓的箱子間。還貼上了蓋有紅印的封條。轉眼就到了秋冬季了,一家老小,寒冷難煞,去問造反派頭頭,開封拿衣物,頭頭們都在勾心鬥角,爭權奪利,在「繼續革命」,也無人顧及。
我媽為了孩子,就想去撕了那封條,拿棉衣,棉被用。但在當時的高壓氛圍下,如果誰撕了「革命闖將」的封條,是隨便可以扣上一頂「反革命」的大帽子,隨時可以拉出去批鬥的。
當時,我讀中學,住在家裡的孩子中,數我最大。為了保護「黑九類」家屬的母親,不要以身試「法」,我就和媽說:「還是讓我來吧」!萬一紅衛兵來追究,我也想好了對答:「偉大領袖只說:『這是一場觸及人們靈魂的革命』,沒說可以凍死人,不讓人吃飯吧?」
我把封條用水濕潤了,輕輕地揭開,拿完了棉衣褲被,又貼了回去……但此事後,對母親那種舔犢之情的付出與擔當,深深地印在我腦海裡。
還有一件事,只是屬於我一個人的秘密。幾十年來,一直瑩繞在我的心頭,不吐不快。這也是發生在文革初期。8月18日,「偉大領袖」接見了首都紅衛兵以後,各大中院校,各國家機關,各部委揪鬥「反動學術權威」,「走資派」,隨意抄家,被打死、打殘的人,時有耳聞,屢見不鮮。我家附近也有不少大戶人家被抄家。紅衛兵為了逼房主交出什麼,主人家常常被打得哭天叫娘。
家母估計也在劫難逃,拿出了她的私房——金銀珠寳給我看一眼,她說道:「本來是打算給媳婦、女婿的見面禮。現在看來,怕是保不住了」;「其他的,我都不心疼,唯獨這隻鑽戒,是儂爹爹結婚時送給我的……」
在我的印象中,鑽石戒面有二粒黃豆大小,我也不知道是多少克拉。周圍還鑲嵌一圈小鑽石。在流行24K黃金首飾的中國人中,以白金為戒指的托架,鑲嵌的鑽石戒指,在四十年代,是屬於相當前衛、洋派的。就是在當下,也是不失為時髦的!
在那個扔在馬路旁的沙髮夾層裡都能摸到金條(小黃魚)的瘋狂年代;鑒於藏匿者,時時有被打死、打傷,花園會被掘地三尺,房子也會被破牆、拆頂的大環境,我就勸媽:「現在也沒一個地方可藏,孩子大了,也不敢要這『剝削』來的浮財,還是保命,破財消災為上」!
被迫改造的人們,也只能逆來順受,委曲求全。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焼!
在我一生中,如有什麼,會有負於母親的地方,這或許是我唯一的一次「奪人之好」,對母親的虧欠吧!
近日,我與大哥的聊天中,第一次瞭解到姆媽人品的另一件事情。這大概是在1949年到1952年之間發生的事。剛打完仗,百廢待興。為了幫助夫君恢復、維持生產,賢內助的姆媽,顧全大局,義無反顧地同意賣了自己名下的法式花園洋房留園18號。為得是給工人發工資與繳付國家的稅收。為此義舉,父親也留下了美譽。也為到了文革,紅衛兵在批鬥家父時,老工人個個說我爸好,弄得造反派「鬥不下去」,奠定了人緣的基礎。
點點滴滴的往事,都反映了母親是一位克勤克儉,知書達禮,相夫教子,鞠躬盡粹的傳統女性。
春蠶至死絲方盡,留作他人禦寒衣。
在我43歲出國留學時,岳母也為我織了絨線帽,並送了相當幾個月工資的名錶;老母親也特地前來,為我餞行。我在千里冰封的異國他鄉讀書,打工時,媽也時常問寒噓暖。還千里迢迢,給我帶來家鄉的中秋月餅;媽知道我喜歡拍照片,留影,還託二哥轉輾,帶了一架長焦距的名牌相機給我。這也應了那句「兒行千里母擔憂」的名言。
兩位母親那無微不至、苦口婆心,更讓我對孟郊《遊子吟》的慈母意境有了更深刻的領悟:「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羊有跪乳之恩,鵲有反哺之義。那怕是再懂事,再孝順的,再懂得感恩,再暖心的兒孫,在偉大母愛的浩瀚大海中,最多也只是滄海一粟罷了。
家母在父親仙逝後,大哥,其他兄弟也都有接去散散心。「老來福」的母親,享受到了四代同堂的天倫之樂。二哥、嫂家在滬地最大,條件也相對最好,侍奉老娘也最孝順暖心。二哥為母親上下樓方便,還特意安裝了升降電梯;為了給媽消遣,專門在花園裡挖了供母親觀賞的養錦鯉的池塘、噴泉、瀑布、水底彩燈,應有盡有,池邊還安裝了不鏽鋼玻璃防護欄。
家母享受到了平民家庭最好的待遇,遊遍了東南亞,吃遍了天下美食;在96歲高齡還暢遊了美國。
前年,母親大人以101歲的高壽,離開了她捨不得的兒孫們。一個沒有了母親的家,也就沒有大家庭可言了。一個沒有母親在一起的日子,兒子也是算做到盡頭了……
我們再也感受不到像大海波浪一般,一波未平,後浪又起的母愛了;再也吃不到「媽媽味道」的美味佳餚了;再也聽不到媽媽,她那喋喋不休地嘮叨了……
如今,我只能在每逢清明節時分,靜靜地寄上一份孩兒的思念!在她的忌日,輕輕地問一句:和爹爹在天國的日子,一切都還好嗎?
(轉自看中國/責任編輯:張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