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發生災難以來,和無數國人一樣,我也像個自禁的囚徒。可所有從外面飄來的消息,都總讓人揪心、痛苦甚至夾雜著某種憤怒。一個多月來只能隔岸觀火,不時低頭敲著鍵盤。也陸續推出數篇評論,感覺要死要活的,伴隨著格外的糾結!作為一個社會時事的關注者,就希望每一天都能收穫相關新資訊:瘟疫究竟,疫區怎樣,人們又如何了?顯然,好壞的消息交替出現。悲喜交織之中,總想追問某些難以放下的疑惑。這當口,反思比偏執緊要。
其實,我們真的無力全面了解武漢真相。或者說,有關疫情的報道可能是丟三落四的。幾日前,有披露武漢封城後一批外地打工者,至今依然在流浪中生活。但很快就被屏蔽,文雖真實,卻被列入「負面」與「違法」。讓人感覺有許多公平與正義的死角,在被轟轟烈烈的聲音淹沒。在災難尚未終結,或一時難以終結的社會「廢墟」上,弱勢群體,除了死難者,你依然看不見那些還活著、卻很悲慘的各式受難者。瘟疫爆發的肆虐,可以想像。
武漢已構成一個十足的悲慘世界。「英雄的城市,英雄的人民」——當這樣的宣揚針對還在各種傷痛中煎熬的武漢時,從理性到情感都令人無法接受。稱讚,可以淡化災區情結或是安撫人心?類似這樣的表達,人們也似曾相識。實際上,在疫情發生並連成一片災難之時,這個城市已瞬間陷入慌張失措中。從開始的極少數人清醒、叫喊和懈怠,到多數人被動、麻木和沉默。突然的封城中,遍地瀰漫的是無奈、染病、恐懼、死亡和弱弱地自救。
「世上的罪惡差不多總是由愚昧無知造成的。沒有見識的善良願望會同罪惡帶來同樣多的損害。人總是好的比壞的多,實際問題並不在這裡。但人的無知程度卻有高低的差別,這就是所謂美德和邪惡的分野,而最無可救藥的邪惡是這樣的一種愚昧無知:自認為什麼都知道,於是乎就認為有權殺人。殺人凶犯的靈魂是盲目的,如果沒有真知灼見,也就沒有真正的善良和崇高的仁愛。」——這是法國作家加繆在其《鼠疫》中的一段話。
在我看來,面對這場人禍遠過於天災的患難中,滿城都是無辜受害者!誰是英雄?誰又希望充當這樣的「英雄」呢?在尚未成為受害者之前,這座城市與它的市民,是否有過日常的覺悟,或讓自己成為一個合格的有尊嚴的公民?當然,這不等於他們必須要再一次接受莫名地拷問。而那些責難他們素質低下、喜好野味而自食其果的傲慢,卻是完全不被允許的!問題本質或許在於:面對一種明知故犯的歷史錯誤面前,他們從未、也難以作出自己的選擇。
他們相信有代表他們利益的政府。彼此之間,在理論上早早就屬於一個整體,可在客觀層面,則往往表現出的是貌合神離。所以這次,當武漢政府在攸關公眾生命安全與道德考驗面前,便自然表現得經不起推敲。在關鍵時刻的無所作為或是反作用,直接導致了千萬人的身心利益深受重創!武漢瘟疫並非地方治理的技術手段問題,而是被權力制約的制度紕漏。公權力漠視或疏於民意,遵從惟上是從的權力規則,憲法的原則與公道也就必然被虛置。
而民意呢,則屬於「沉默的大多數」。在太長的歲月裡,人們對自己的生存質量節省了思考,對人在社會中的尊嚴與否懶得料理。至於若干項重要的個人權利,幾乎就不想出面去爭取兌現。他們認為政府的萬能,包括代為設計理想與思想,設計如何服從每一個生活方式的指令,並學會放棄對政府的任何懷疑與批評。公民對政府的委託關係成了依附關係,使得所謂「公僕」常常變為一種假設,或角色出現反轉,而非對公民權益念茲在茲的責任與義務。
即使是在災難發生後,人們依然可以感覺到:這個市政府存在具有某種「臨時性」。《財新網》曾報道了11名養老院老人死於肺炎感染,武漢方面隨即「闢謠」。若不是「財新網」的堅持,拿出具體的鐵證進行反駁,也許,他們便可能成為另類的「造謠者」,並給自己招惹嚴重的輿論麻煩?或許還有更多不同角度的新聞披露,但屏蔽功能的依然強大,使那些人們需要和亟待了解的災難真相,總是轉瞬即逝,留不下痕跡。苦難景象,可以如此一筆勾銷?
武漢究竟死了多少人似乎無從確定。2月28日的《武漢發布》曾有這樣的通告文字:「為加強運力,已爭取市指揮部、省民政廳支援,調配了一批殯儀車輛、人員以及防護裝具,充實到殯儀館,提高了遺體運送和服務保障能力。」有位網友就此看出了常識破綻。按照簡單數學計算:病亡累計104例,除以封城8天,平均每天才13人,需要運力援助?如推斷成立,無辜的逝者可謂死不瞑目。而人類,似乎只有屠殺才需對死者數字進行隱瞞!
這些天,各媒體出現了不少有分量涉及武漢疫情的批評文章,很可惜先後都被封口了,包括《財新網》的那篇好報道。就連近日上海學界發表的、關於疫情中暴露出十大問題的深刻必要的專業反思都被一一屏蔽了!公權力這種接近掩人耳目的做法,好像從來都是大大方方地。可這樣的「自信」來得沒什麼理性與邏輯,也實在是緣於缺乏一種真正的文化自信。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一個文明發達的國家,是以對民意的不斷封閉或打壓獲得正常發展的。
最近一位署名「令狐寶」的,也搬出了《漢書・霍光傳》中「焦頭爛額座上賓,曲突徙薪無人請」的故事:「臣聞客有過主人者,見其灶直突,傍有積薪。客謂主人,更為曲突,遠徙其薪,不者且有火患,主人嘿然不應。俄而家果失火,鄰裡共救之,幸而得息。」文末點到說:「假設,那主人就是中國的皇帝,那房子就是皇宮,就是國家,又會如何?從阿房宮到圓明園,從長安城到紫禁城,中國曆朝歷代,總是能看到似曾相識的人間大火。」
人類所以要留下不同角度觀察的歷史,就是要給未來留下借鑑是非的鏡子,告知前人的路怎麼走,有何種寶貴經驗、又有何種慘痛教訓。而那些被人們稱之為偉大的思想,也在不斷為人類的趨利避害供給方式路徑,為社會的吐故納新提供豐富營養。這些思想希望建構的社會,必然合乎人性的最基本道德,適應生存的最起碼條件,滿足自由的最單純慾望。中國也不例外,由於經歷了特別漫長的專制史,使我們的探索更顯得複雜曲折,更期待勇氣與突破!
中國現代文明的路途艱辛,緣於沒有形成一個開放透明的輿論場域。一種公權力的過於強大,其擠壓下的公民的社會便難以成長。行政權力的無孔不入,也窒息了正常的可能自主自助的民間社區。我們也大張旗鼓地談論民主/自由,卻忽略了自由的本質是對人的思想與創造的最大化,使人類生存的目的意義得到彰顯。單就言論的政治自由而言,連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馬克思本人都曾如此強調過:「沒有言論、新聞和出版自由,其它一切自由都是泡影。」
而災難發生的現實,卻同樣是一面鏡子,足以反照出社會存在的人文缺失。這些日子裡,人們不間斷地閱讀到了在疫區的作家方方女士的疫情日記,感受了許多疫情下的那些無力、無助與苦難的面孔、心靈。而這樣文學式的傷痕暴露,即使淚水足夠、良知足夠,似乎還不足以揭示未來如何阻止不幸人禍繼續的力量。客觀上同樣需要更多人參與投入對問題的全面檢視與自由表達。而作為當擔責任的政府官員,救災之餘,則理應成為反思的主角之一。
社會進步需要理論思想的引導,而這種理論或思想必須是可以落地的、符合這個國家的主體——人民及其文明、安全、舒適的社會生存利益。法國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在其《論法的精神》中曾這樣提示人類:公民的自由有哲學上和政治上的雙重含義。前者是指能夠執行個人意志的自由,而後者則指這種有不受其他公民侵犯的自由。政治自由也包括自由與政治的關係以及自由與公民的關係。而確保政治上的自由即是「法的精神」所要探討的重大問題。
我們的社會不應當喪失歷史糾錯與現實建構的能力。但實際上,許多呈現出來的現象卻令人啼笑皆非!每天收到各種信息,包括文本,有粗有細,有益無益。少數的言語也讓人心痛,揭示了生命的非常劫難與人生的另面真實。可也有人,在冷酷而得意地消費著這場災難。他們像以往那樣,以勝利者姿態在發瘋式地「感謝」這個禍及全球的災難「來了!」,因為,它能體現中國人如何地緊密團結,如何地英雄氣概,並讓世界為此看到中華民族的特別偉大!
一位支援疫區的一線護士「弱水吟」,以一首《請不要打攪》的詩做了回答:累了一天,一夜/休息,睡覺/比你們的讚美更需要/如果可以,請你們去看看/那些滅頂的家門/是否升起了炊煙/火葬場那些流浪的手機/有沒有找到主人。地球33個國家和地區遭到殃及,驚恐八方。關係親密無間的朝鮮等竟毫無客氣地率先關閉全境,阻止中國人入境,俄羅斯也隨其後,據說還動用了「人臉識別」應對中國人。國民傷痛,國家尷尬,民族悲哀,人們何以自豪?
要學會理性地表達個體對社會事物的看法,甚至批評與批判。千萬不要忽視自己的個人權利。胡適先生曾在「五四」時期這樣說:「爭取你個人的自由就是為國家掙自由,爭取你個人的人格就是為國家掙人格。」當然,這種稀貴的認識高度,只屬於自由主義。對今天來說,國家不正常個人也難以正常,個人權利不健全,則國家難以驗證其文明。只有時時審視和驅動國家的正常和進步,個人的自由與快樂就會很近,災難也會變得非常遙遠。
若面對如此災難時刻,還在採取避重就輕、掩耳盜鈴的思維行事,還喚不起對社會現代治理的思考,那麼政府將如何處置民眾複雜的情緒,如何緩和社會各方形成交織的新老矛盾?那些因悲劇而對政府缺乏信任的人們,又如何確保彼此未來持有正常的關係?一個社會意識形態的明朗,一個國家公民意願的順暢,一個民族精神文化的健康,在此間生存的所有民眾才可能活出明白,活出滋味,活出尊嚴!否則便是公權獨大,是非不分,知行混亂。
世界衛生組織官員說:「世界要感謝武漢人民」。這種不無真誠又帶殘酷的感謝,是武漢人民用封城消耗冠狀病毒得到的。而我想說的是,這是缺少以人為本或缺失「言論自由」之下,武漢民眾與災難的一場必然遭遇。這種慘烈的代價,應該能讓所有親歷這一事件的人們牢記:人類是一個命運的整體,無論你扮演什麼角色,你都必須以自覺自律、以公正公義善待同類,善待同胞,善待生命。否則,雪崩時,你也屬於那一片雪花——可能無辜嗎?
「每個人都處在死亡的邊緣。」——也許出於對武漢瘟疫威脅的空前感受並且悲觀,妻子Z今天如是說。平時,很少表達自己對社會事件的態度,這一回,卻也按捺不住對某種現象的憂慮。近期她正在重溫《紅樓夢》,並欲探「甄士隱」與「賈雨村」的存在與關聯。因現實而感嘆起文學人物的虛幻命運,這隻屬於個人的一點點社會自覺。希望我們的人生,不只是感受一種曹雪芹筆下的「太虛幻境」,在「道」與「釋」中望不見溫暖真切的現實。
若一場瘟疫過去,我們最該學會的難道不是對現實文明的再審視嗎?
2020.2.27北京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轉自北京之春/責任編輯:李明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