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學一年級那年，其實毛澤東已經死了。但是他的陰魂不散，令一個小姑娘恐怖了許多年。
長大後細究起來，毛澤東這個名字，給我的印象有四。
印像一：毛澤東的喪期恐怖冗長，神秘壓抑。
父親說，1976年，毛澤東死了，他心裏暗暗高興，可是不敢表露，白天在單位，人人還得佩戴帶小白花。真話不能說，真情不能露，所他的心情鬱悶到極點，每天盼望著下班，放鬆放鬆。
一天黃昏，父親下班回家，忽然破口大罵村支書，他當時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表情和口氣，對此，我也習慣了。因為父親常說一句話：「你看共產黨的官，有幾個是聰明的？共產黨用的是奴才，不是人才！」
據父親說，剛才在路上碰到村支書，村支書淚流滿面，抽抽嗒嗒地說：「毛．．．毛主席．．．．．．死了，我們可咋辦呀？」
父親不屑的神情與口氣我至今記得，父親說「你看他（支書）那個扯（方言，傻的意思）樣子。那個老頭子（指毛澤東）把人禍害得不輕，現在總算死了，高興還來不及呢，他死了爹媽一樣地哭？」與幾十年後，畢福劍在餐桌上罵毛澤東的話，像極了。
印像二：右派就是不說話的人
老家村子的一個右派，是村子裡的上門女婿，因為被打成了右派，城裡的姑娘沒人敢嫁給他，所以當了鄉下人的上門女婿，他給我的印象是從來沒有說過話，不，我記錯了，我聽他說過一次話，只有一句，聲音細小微弱，所以當時年幼的我覺得奇怪，一個男人為什麼像個女人一樣哼哼唧唧。後來無意中聽到大人說某某某是個「右派」，自覺豁然開朗：原來右派就是不說話的人呀。長大以後才明白，他是被嚇得主動噤聲了，嚇得不敢說話了。
後來聽說，他的晚景也很慘，兒子死了，孫子被車撞死了。老了，他終於肯說話了，他說：「共產黨的政策，都是騙人的。」
印像三：娶了祥林嫂的知識份子
我們單位家屬院的鄰居老張，長得魁梧高大，卻也沉默寡言，孤家寡人。
過了一陣兒，老張領了個鄉下老太同居，大家都稱其為張嫂。那老太瘦削如祥林嫂一般，卻極能敘述家長裡短，常常見到她影影綽綽，嘰嘰咕咕，與老張的氣質極其不符。
後來父親和老張喝了一頓酒，回來說，老張多才多藝，寫得一手好書法。年輕時剛結婚便被打成了右派，其妻年輕美麗，一直等著他的。眼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終於死心，在老張勞改釋放前一年和別人結婚了。
張嫂來了不久，便築了兩堵磚牆，把老張的後院和兩邊的鄰居隔開了。因為這件事，左鄰右舍對她都有了看法，有點兒異類的感覺，因為我們一排屋子的後院一直是連通的。
老張去世後，張嫂的一些情況陸陸續續傳出來，她和祥林嫂還真有點兒像，結過兩次婚，以前有兒有女。有時看見張嫂，我就為老張難過，情不自禁想起那遲來的一年，想像老張和妻子抱頭痛哭的場面。
印象四：7歲的恐怖記憶
我上一年級時，毛澤東已經死過了，但陰魂不散，嚇了我整個童年。
一年級的一天，我的同桌在寫字。其實別的字都還不會，但老師教了毛主席三個字，叫我們練習。同桌是一個胖胖墩墩的男生，把毛主席仨字寫錯了，我拉過他的本子，在寫錯的仨字兒上打了三個叉。
同桌見狀，說：你敢給毛主席打叉？同學聽了，都圍攏過來，我立刻想起了，老師前幾天剛剛講過，某地某人在毛主席三個字上打叉，是反革命，已經被抓起來了。
有同學說，他聽說，現在是小孩先不抓，長到18歲再來抓走坐牢。
整個的童年，我時時會憂慮這件事，時時從夢中嚇醒。18歲將被抓走的恐懼懸在我的頭上，毀了一個小女孩的童年。
（文：李倩倩/責任編輯：明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