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維光:吾祖仲由(上)

「吾祖仲由」……

這是一個看來平白的陳述,但是在信天地間生命、生物、宇宙神秘聯繫的中國人來說卻也是一個神秘的命題。

一九六九年。我對思想和生活的追求讓我走向反叛的道路,沒想到這一步居然走了二十年,直到九十年代初期,我才可以說徹底地從共產黨的文化及精神中走了出來。到那時,我才可以說不再是一個被徹底極端西化了的「觀念主義者」,也就是不再是「意識形態分子」;與此同時,我不只成為一個自由主義者——啟蒙以來的經驗主義者,而更是一個典型的中國文人。血液中的傳統遺傳,越來越強烈地展現出來。

我的研究生導師許良英先生,目睹我的變化感到非常奇怪,問由德國回去探親,我的好友基督徒王立新:仲維光哪裡來的這麼多傳統的東西?

哪裡來的?當然讓我反叛並且返回傳統的是因為西方的科學方法,啟蒙以來的自由主義思想。可濃烈的、不可收拾的傳統精神和文化,那不是返回就立即能有的,那是血液中的、骨子裡的。而這何處來,何所去的血統?…… 「吾祖仲由」,大約可以解答這個問題。

「吾祖仲由」……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定數。

說來更奇怪的是教我認識「吾祖仲由」的不是我父親,不是仲姓族人,而是我母親,養育我長大的養母梁春芳大人。

我父兄弟三人,生父仲崇萼,為孿生(孿生兄:仲崇慈),家族行七。長兄仲崇蓮,也就是我的養父,有子仲維裔(雨+裔),參加新四軍而成為烈士,也正為此過繼我為子。梁春芳大人是我的養父——也就是我伯父的妻子,是她一見我這子侄便決定過繼為子,且視如己出。而五歲時的我也一下子就跟她走了,幼年離開親生母親,好像也沒有感到困難。

我這一生幾乎是在養育我的母親的掌心中呵護長大並且成人的。說來也許人們不信,因為我是一個野性的人,一個充滿反叛、桀驁不馴的人,可細思我的一生,我的確是在母親的掌心中長大的。就是到如今也沒有逃脫母親那充滿期望與母愛的手心。所以了解我家裡情況的女友史保嘉說,就是你母親把你教「壞」了!

是否真的是如此,是後天的還是先天的,亦或二者都有,我不知道。但是,保嘉的教「壞」了指的是我的理想主義,一是一、二是二,凡事總是往高處走,不肯昏昏,不願碌碌。為此,就如古人楊德祖那樣,讓人感到目空一切、恃才傲物。這的確是母親在潛移默化中注入到我的血液中的。可這一切的來源現在我才清楚,說到底,其實是因為那個「吾祖仲由」。「吾祖仲由」就是一個求知、求真,涇渭分明的人。

「吾祖傳統遺傳」……

母親在我還沒懂事的時候就對我不斷地說,我們仲家是讀書人家,我們是前朝聖人的學生子路的後代。我們仲家的孩子讀書個個是最好的,而且智力決定,根本無需用功。母親對我說,我眼前最直接的一個例子就是,與我生父孿生的伯父仲崇慈的兒子,仲維雴,他由於成分不好(富農)而沒能夠上中學,可直接考上了大學。

母親的教導點點滴滴地滲入我的血液。我也居然也是從來不學習,作業糊弄,但一路順風地一直在最好的學生之列,考取的也永遠是最好的學校及志願。據清華附中的朋友說這樣糊弄作業的同學,他在清華附中只聽說過兩位,那一位在初中,也很有些文體特長。

母親為了不讓我在家浪費時光,提前讓我上了需要高昂學費的私立小學,親民小學,這所小學被公立後改名為太僕寺街第二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因為參與一個業餘劇團的戲劇演出,而在西單區「名聲大震」。為此長春電影製片廠和北京電影製片廠等幾個著名電影製片廠的導演登門,願意提供各種優惠條件邀我去拍電影,學校里的音樂老師也推薦鼓勵我去考戲校。記得當時長春電影製片廠拍攝《朝霞》一片的導演坐在我家,把我拉在懷裡,對我母親說,「這孩子,我走遍中國,是我見到的最漂亮的一個。」他一定要帶我走,並且說母親可以一起去半年。可我母認為會耽誤學業而一口回絕,就是不同意。北影的導演見了我之後,由於我又去看了我的堂姐。就為此,那時候,母親就對我放了硬話,對我說,在學校里演演戲,玩玩可以,耽誤學業演電影不允許,考戲校更是絕對不用想!為什麼?「吾祖仲由」,我們是讀書人家!

小學三年級後我喜愛上了體育,天天游泳、打球。四年級的時候母親在我的要求下為我花了近十元買了個牛皮足球,這下子我就整天帶著班裡的男孩子玩球,讓班主任頭痛不已。四年級的時候我被選入北京體育館國家體委辦的游泳班,一周三次,最多五次的訓練讓我飯量大開,把大飢荒時期的家裡限量供應的食糧吃得恐慌。直到六零年底,訓練班因為社會上物質的全面匱乏而暫停訓練。可停了游泳訓練,緊接著六一年初我就又進入少年宮乒乓球班,此後初中的時候我更全心全意打乒乓球,三天兩頭換拍子,可母親一直全力支持,要什麼就給什麼。高一,更是在我的要求下花三十七塊錢給我買了一雙冰鞋跑刀,讓我在冰場神氣之極。要知道,三十七元是那時候一個人一個多月的工資,半年多的飯錢。但是,這一切的後面,母親總是清楚明確地讓我明白:怎麼玩都可以,就是不能夠干專業。專業方向只有一個,那就是讀書,上大學。為什麼?「吾祖仲由」,我們仲家是讀書人家。

有很多時候,我真的不明白我是誰,因為我似乎很有商業頭腦,也很有社會活動能力,文體特長很多,愛好非常廣泛,小學時演過戲,獲得過獨唱、朗誦比賽的獎,清華附中歌詠比賽我們班第一,我是指揮,游泳和乒乓球都達到了二級運動員,跳高几乎能跳過自己的身高,第一屆清華附中校運會我作為四名扯旗手,升旗的孩子,走在最前列,……一生走來,應接不暇。可我對錢沒興趣,對位沒慾望,對虛名感到痛苦,在熱烈地參與各種活動後,最終卻總是又回到了書中。一輩子如此,圍繞著書本徘徊,為什麼呢?……

走過半個人生後我終於明白,吾母雖然沒受過高等教育,可她用「仲」姓和我們是讀書人家——這兩個簡單的道理,把倫理和求知、做人澆注到了我的血液里。而究其根本,就是那個「吾祖仲由」,他傳給了我讀書的血液,儒家的血液。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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