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嘯:看《聶隱娘》前必須做的功課

聶隱娘》:極簡武俠有了自由的輪廓

賈樟柯寫過一篇《侯導,孝賢》,講到法國南特影展上放完《小武》,在街上遇見侯賢,說了兩句後都沉默了。「這一幕並不尷尬,法國人說:彼此沉默的時候,其實正有天使飛過。」看《聶隱娘》的時候,就能感覺那種天使飛過的靜謐和孤獨。既然電影可以這樣留白,無意成全完整,無意背書人物時代背景,甚至不在意高高在上的觀影門檻會給票房造成的致命關隘。觀後也可以任性地寫一次,不講結構和完整,讓心底句子漫天飄絮,不掃不抹。侯孝賢這樣做電影,是他根深蒂固地認為一個人,從來沒有同類,天地寂寥,自圓其說其實就是苟且討喜,但求過關,泯然於眾,是對自己的交代。如果對自己的交代都可以略去,靜謐之中,彷彿看見了自由的輪廓。

舒淇扮演的聶隱娘,是前來刺殺初戀愛人張震扮演田季安的女刺客,嘉誠公主曾賜二人玉珏為婚約,後來田家後悔婚。13年道觀練劍,第一年,劍長二尺,刀鋒利可刃毛。第三年,能刺猿狖,百無一失。第五年,能躍空騰枝,刺鷹隼,沒有不中,劍長五寸,飛禽遇見,不知何所來。第七年,劍三寸,刺賊於光天化日市集里,無人能察覺。13年劍影里,腦子裡關於這個人的記憶是她通往紅塵的窗,兀自發芽生根,長成參天大樹,現在終於觸手可及,性命也握在自己手心,她刺不下去。師傅說得精準「劍道無親,不與聖人同憂。汝劍術已成,卻不能斬絕人倫之親!」同類都是用來安慰和安撫內心慌張的幻想,真相是,人人終將像嘉誠公主那樣,死在陌土沒有同類。舒淇在聶隱娘做宣傳的時候對記者說「以後不能再跟張震合作下去了,不想再見這個人。」當時我們多數都還沒看片子,注意力紛紛指向二人的情史,翻箱倒櫃又捋一遍。

舒淇所以有人緣,所有的導演和合作男星都憐惜她,當然因為她漂亮,還因為她口不臧否人物,懂事到讓人心疼,「應該讓他走的就是要讓他走」。舒淇當初和與黎明合作《玻璃之城》墜入情網,之相戀7年、苦心經營卻不能見光,最後樂基兒登堂入室,舒淇出局,也是沒言過恨。舒淇張震是公認「最有夫妻相的明星情侶」,2005年合拍侯孝賢的《最好的時光》,談了三輩子蕩氣迴腸的戀愛,第一次拍吻戲就吻到停不下來,三生三世終於分開之後,發現導演攝像師都在旁邊抽煙,這就是天雷地火。因為張震爸爸一句否定,緣分止步。去年舒淇大方參加張震的婚禮,新娘點名讓舒淇接受新娘捧花,祝她也幸福,舒淇當場哽咽。

對於舒淇來說,她應該去尋找自己的簡單陽光善良勇敢的磨鏡少年了,遠離一步一情仇的過往江湖。歸根結底,她是那個任人來人往繁華街市取人性命無人察覺的武功在手,還是不忍的面冷心熱殺手。越是武功蓋天,越是只防守,不進攻。理由諸如「大僚小兒可愛,未忍便下手。」道姑的嚴斥在耳:「以後遇此輩,先殺其所愛,然後殺之。」再遇到,還是不忍。她就是這個江湖的嘉誠公主「罽賓國國王得一青鸞,三年不鳴,有人謂,鸞見同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青鸞見影悲鳴,對鏡終宵舞鏡而死。」何因不歸去,淮上有秋山。都是幻覺。再也不要見張震就對了,現實中接了他的捧花花球,屏幕上保護了他的愛妃和血肉,仁至義盡,武俠極簡,用情至深,各自奔天涯。

舒淇說,拍《聶隱娘》就是等,等風、等雲、等雨、等鳥……這部拍了7年的電影,沒做功課的話,你肯定看不明白,跟理解能力無關,這就是一堂不預習聽不懂的課,任性得不得了。但是即便不懂,坐在電影院里,你的心是靜的,山水大美,好多長鏡頭山峰值空鏡頭,心卻不空洞。有一種側立冰山一角見證的謙卑,和在茲念茲教化和傳播正能量為己任的片子相反,不高談闊論,不推不搡。

電影開篇就是喧囂煙消雲散的淡泊,黑白裝束的師徒二人佇立,還有驢在耳鬢廝磨,黑白色的唐朝,也感覺窺見一斑。台詞古意充盈好美。據說所有半文半白的對白,都是侯孝賢親自寫的。他有一顆唐人心,為《聶隱娘》啃了《資治通鑒》,我們作為觀眾,不啃資治通鑒,起碼要啃一遍原著《聶隱娘》,這部奇幻詭異唐人小說,只有一千多字,唐朝藩鎮史錯綜複雜的政治角力躍然紙上,又淡到極致,情感戲更是淡出紙外,中國畫的韻味。再懶一點,網上有人物關係梗概研究一下再進電影院,侯孝賢只負責品相不負責全須全尾,你懂的。

實在感慨台灣這個神奇的地方,有能長出李安和侯孝賢的土壤,那種夢幻保全,表達堅定的態度,換來生生不息,永不荒蕪的文化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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