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我從老家什邡搬去德陽時,父親送了我一個泡菜壇,裡面裝著一壇老鹽水泡著的新紅椒和姜,這是炒川菜必備的料。在送泡菜壇來的時候,母親不無神秘地對我說:你爸可是把他的寶貝給了你,別的人要想碰碰都不行!
當時忙於準備搬遷,沒在意母親說的話和父親的泡菜罈子,只覺得那玩意多年來似乎就一直默默呆在廚房的黑暗角落裡,外表甚至連泡菜罈子慣常應該有的釉面都沒有,灰灰的,木木的,像農家常用來給雞鴨盛食料的瓦器。
兩年後,我到成都打工,匆忙地處置了德陽那個剛建起的小家,那些臨時置辦的粗陋傢具、生活用具都變賣或送了人,其中就包括那個樸實的泡菜罈子,雖然時常從裡面撈出可口的泡菜,但要將它帶著去打工流浪,還是覺得挺麻煩的,而要送回老家還給父親,所耗的精力和成本,在我當時看來是不菲的,也是不值的。那罈子,即便新的,在市場上也不會超過10元錢。
父親在知道我處置泡菜罈子的方式後,三天沒和我說一句話。而一向與他意見相左母親這次立場居然與他驚人的一致,長嘆一聲說:「你娃,太不懂事了!」
我那時正是血氣方剛自以為是的年紀,總覺得父母為了一個泡菜罈子而引發的不滿和傷感太過於小氣和保守,因而,也沒有深究和細問。像與父母的別的分歧一樣,總是任時間去修復一些不愉快的記憶。
直到去年,我又搬家,因為這次是買房,而不是像此前多次的租房那樣,總算安定了下來,於是又有了自己做飯炒菜的願望,心中猛然又想起了泡菜,於是又大而劃之地給父母打電話,希望他們能幫我起點鹽水,因為此前的經歷,我沒敢奢談罈子和酸菜。
等我回老家的時候,父親已將滿滿一壇泡椒和姜放在我面前,那紅泥燒成的土壇剛剛被水清洗過,發出幽幽的青氣。母親說:「這可是最後一個了,這個世界上可能也只有你能從你爸手中拿到了!」她說這話時,依舊是多年前那副凝重的表情。
而這時的我,已與多年前大不一樣,因為我已是一個小女孩的父親,經小傢伙的百般折騰,也知道為人父母的不易,從而願意坐下來聽聽父母說話,不覺那是在嘮叨。
難道這泡菜壇還有什麼說道嗎?
有,當然,說道可大了了!
母親看我有興趣聽,於是就給我講了這個泡菜壇以及被我丟掉的那個罈子的來歷。她說:
這兩個罈子,是三十多年前你父親在成都上班時掙回來的。那時候,他是個木匠,在建築工地搭木架。那時候什麼都要憑票買,他發現在黑市上木製品可以換東西,於是偷偷從工地上撿些邊角余料,這在當時就算挖公家牆角,抓住是不得了的。為了給家裡換點東西,他今天拿一根木條,明天撿一塊石板,後天揣幾顆釘子,然後躲在沒人的地方,偷偷做成小木凳,拿到市場上去換東西,而這兩個罈子,就是他以這樣的方式攢了幾十斤糧票換回來的,這幾乎花去了他兩個月時間。而罈子,也是郊區一個陶瓷廠的老工匠也以相同的方式偷偷做的,雖然很粗糙,但非常出菜,泡出的東西香甜脆,而且不生花。
那時候,一個好的泡菜壇對一個家意味著什麼,你並不知道。你爸爸用雨衣包著兩個罈子騎五個小時自行車從成都回家時的樣子,絕對像中了大獎一樣……
這麼多年,他都把罈子當成寶貝一樣,無論你奶奶外婆還是姨娘伯父,想要點酸水有點捨不得,而只要你一開口,罈子給你不說,還用紗布把鹽水濾得清清亮亮,一大早跑到早市去買好的紅椒和姜,洗乾淨後用帕子一個個擦乾,然後每一個用錐子剖開,那裡面上千個海椒,每一個都是經過他的手過了幾遍的!
這時,我猛然想起吃飯時,父親紅腫的手背,那是洗海椒時辣的。父親多年勞碌,手掌堅硬而厚實,但手背卻是薄弱環節,小時候,我幫家裡摘過辣椒,體會過川西紅椒的厲害,手紅腫發燒,一夜不眠。
很久前,李安拍過一部名叫《飲食男女》的電影,其中有一個情節,是老父親拼盡全力,小心而認真地在家做著飯菜,每一道菜都付出了繁瑣而複雜工序,而兒女們對菜的熟視無睹甚至輕漫態度,卻成為無聲的傷害。
回想至此,我不由心裡充滿了酸酸的悔意,並將本該在多年前說的那句對不起,小心地說了出來。父親的老菜壇,我最終用一個玻璃壇換了下來,理由是怕路上折騰,摔碎了,那土壇暫寄在他老人家那裡。他沉吟片刻,答應了,忙活著幫我換罈子去了,他在陽光中忙活的身影,讓我想起多年前他用雨衣包著罈子星夜趕回家的場景,恍惚算來,那一年他的年紀與我現在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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