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三家來信》連載35:第4章 回家(6-1)

六、回家

1

回到北京,張良先在一個朋友家落了腳。

夜裡他給妻子打了電話。

突然間聽到丈夫的聲音,妻子很關切:

「你在哪兒?」語氣中有些不安。

「我離家不遠。你在家嗎?」

「在。」

「那我一會兒就回家。」

妻子開了門,沒有說話。

一進屋,依舊還是畫有一截竹子的屏風先映入眼簾,碧綠的竹葉,在暖黃色燈光下非常溫潤。

聰聰出來了,比以前瘦小了許多,傻傻的看著張良。

「哎呀,咱們的狗還活著呢,真不容易啊。」張良開口說。

聰聰也不叫,好像眼睛看不見了,以前,它總是使勁擺著尾巴,跳躍喊叫著向他撲過來。

妻子說,它可能不認識你了。

他蹲下來摸了摸它,叫了它的名字,它沒有甚麼反應。

妻子站在一邊:「你回來有沒有人跟蹤?」

「聰聰的牙都掉了,它怎麼不叫?」張良摸到了聰聰的下頜,只剩牙床子了。

「癡呆了,只有特別疼的時候才叫。」

接著妻子又問:「你回來真的沒有人跟蹤嗎?」

聰聰還是沒有甚麼表情,搖了搖尾巴,回到李梅的床底下,趴著去了。

書房的門關著。

推開之後,打開燈,一個蜘蛛匆匆跑下燈罩,它被驚擾了,燈罩上掛滿了蜘蛛網。

屋內的景象讓張良有些吃驚:好像剛剛經過一場打砸搶,被厚厚的灰土塵封了,白色的窗紗已經成了黑色,被翻出的東西這幾年一直就堆放在那裡,很顯然,抄家之後就沒再動過。

下不去腳。張良一邊簡單整理著,一邊和妻子說話。

「你明天還上不上班呀?」

「上班,又不是星期天。」

「爸媽身體還好吧?」

「還行。」

「關叔怎麼樣啊?」

「挺好的。」

洗澡。

搓背時,張良試了幾次,自己的左胳膊還是不能夠到後背,他儘量不讓妻子看出來。

屋裡有一股香味,很久沒有聞到過了,是衣服柔順劑的氣味,陽台上晾著剛洗過的衣服。

張良看到妻子的臥室有一盤香,放在電視旁邊的一個盤子裡,盤子裡有一些香灰,旁邊還有一個打火機。他還注意到臥室雙人床對面的梳妝鏡給卸下來了,擱在晾台上。被抓之前陽台上的MP3機都沒有了。

妻子找出了張良的睡衣,又找出被罩,她和張良一起套上被罩。

燈都關掉後,張良反而睡不著了,勞教所晚上總是亮著燈,他還不太習慣在黑暗中睡覺。

手臂可以隨意活動了,沒有攝像頭的監控,也沒有「四防」的看管了。躺在黑暗中的張良感到十分舒坦,他沒想到,黑暗也能成為家的一部分,也是溫暖與自由的一部分。

臥室牆上的照片黑暗中也能隱約看到,那是妻子放大的藝術照,好多年前在商場買東西得了個優惠券,妻子去影樓拍的。照片這些年就一直掛著,妻子在牆上望著他。

2

第二天早上,張良繼續收拾書房。書房是從客廳隔出來的,是家裡光線最好的一個小房間了。陽光潑灑進來,透過廢棄多年的一個大魚缸,照在一盆龜背竹上,龜背竹放在客廳地板中央,那裡有充足的陽光。

上班前妻子把家門鑰匙遞給了他,「這次你出來會不會有人跟蹤你呀?」

「不會吧。」張良回答。

「嗯,那你還能在家住嗎?」

張良沒吭聲,以前就是因為家裡不安全,他離家出走過很長時間。

雖然在勞教所的後期張良一直在恢復身體,走路上台階還是有些困難,膝蓋傷了,一扎一扎的疼。妻子不想問他在勞教所裡的事兒,難受,從來不問。也不和張良講她自己這幾年的事兒,她被關進轉化班的經歷更是諱莫如深,張良一提她就急,甚至說,「我們離婚吧。」

發生過甚麼呢?

後來張良才知道,在轉化班,妻子也是被逼著寫「三書」才被放出來的,而且,妻子被迫說出了一位法輪功阿姨的住址,以前張良帶她一起給阿姨送過書。警察按照她說的住址,找到了那位阿姨,後來就把阿姨給勞教了。

3

張良在北京的家裡,每天學法煉功,他想身體恢復好一些再回老家見母親吧,免的母親心疼。

半個月後他回到老家,結果母親一眼就看出來了:兒子的腿落下毛病了。

母親給張良講自己做過的夢,很多都記混了;給他講自己實在不知怎麼辦,就被三姨拉去算命,算命的掐算說張良沒有生命危險,但會受大刑、遭罪,說五十歲以後就好了,以後就要啥有啥了。

母親還擔心兒子會離婚,也找人掐算,算命人說,離不了,媳婦不反對他。

母親提醒張良注意安全,幹休所前一陣子還讓她寫不煉功的《保證書》,過去被張良稱為唐伯伯的一位退休老幹部,現在正監視母親呢。唐伯伯是繼父的老戰友。

繼父三八年參加革命,文革時被打成右派,差點被打死,後來被平反。受黨教育多年,他把黨視為自己的生命。

正聊著,臥室那邊傳來敲打床欄杆的聲音,說不出話的繼父在呼叫母親呢,他癱瘓在床,但他聽出了張良的聲音,他不高興張良來。

4

母親告訴張良說,李梅也相信算命,她給張良算命時,算命的只說了一句:「天快亮了。」這是她聽李梅說的。

李梅自己就從來沒說過這事兒,李梅只是說:

「我對你都陌生了,好像不認識一樣。」

現在妻子不敢和他一塊出門,一起下樓經過樓門時,一前一後分開走,她總是習慣性的警覺著,她認為家委會有人盯著張良,覺著和他在一起不安全。

妻子在家,除了看電視、做面膜,沒事兒就燒香、禱告,也不知道她禱告些甚麼。

「五一節」的時候,張良的表哥曉光來了,他們就一起去了潭柘寺。妻子逢廟必進,見神就拜。回來後在飯館吃飯,付賬的時候,妻子要了張發票,發票上有獎號,刮開一看,中了五十元,妻子高興起來:「燒香真靈呀!」她弟弟的孩子入託兒所,她妹妹的孩子升重點高中,她自己的工作加薪,她都認為是燒香的靈驗。

張良看到妻子的變化,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5

張良和李梅帶著聰聰一起去看了關叔,李梅還帶著單位過節發的福利。

關叔看見張良就說,張良瘦了,這是關叔的第一句話,其實張良頭髮都白了。

李梅已經把關叔當成親人了,每年回老家過年,大年三十晚上都從外地給關叔電話拜年。上次李梅回老家給母親過七十大壽,關叔還送了兩個大壽桃,後來李梅給關叔帶回來兩瓶茅台酒。這種酒關叔一般都要留著送人的,他自己只喝二鍋頭。

關叔早上五點就去爬山了,有時能爬一千多米,山裡鳥多,他抓鳥,然後去賣。

晚上關叔喜歡自己喝二兩,別人請他吃飯,他也會揣個小瓶二鍋頭,吃火鍋也要個涼拌豆腐絲下酒,喝完了也不多說甚麼。

關叔這個人對很多事情都不直接回答。

張良這人好不好呢?

「這人呢,是好人呀。」

「嗨,要不是煉這個功,現在得掙多少錢呀。」

「法輪功嘛,九九年以前廣場哪哪都是。」

那到底法輪功好不好呢?

「這可說不好,國家有政策,咱老百姓可說不好。」

但關叔願意說說狗,談談鳥,還願意聊聊八九年的「六四」。

那時候他住新街口豁口,各大院校遊行,就從他家門口過。他每天都到馬路邊上坐著,看學生們一隊隊走過,聽他們喊口號,餓了回家吃點剩飯就趕緊去馬路上。夜裡兩三點,實在太睏了才回家躺會兒。他還代表北京工人隊,到天安門遊行了呢,馬路邊老頭老太太小孩兒都給他們遞汽水。嗨,那時候公交車不要錢,一截就過來,直接給拉到公主墳……

「嗨,那時候真好。」二兩酒下肚,關叔就有非常明確的感慨了。

「北京治安最好的就是那年,沒有偷盜沒有搶劫的,挺有意思的。」

6月3號那天吧,他騎車到新街口去看,看見小當兵的戴著鋼盔,鋼盔裡面有一根小鋸條,特別細,關叔問那是幹甚麼的,小當兵的就說:「勒你脖子用的。」

後來呢,「後來,從我們家往那邊看天,一直都特別亮,後來突然就黑了,後來就聽見了槍聲,非常響。」

第二天早上看到學生哭著回來了,「政府開槍了。」他們說「坦克開進了天安門」,「死了很多人」。

大喇叭廣播說請市民離開廣場,聽說木樨地翻了一輛軍車……

關叔說,我們廠還給胡耀邦送過花圈呢,我們廠送的是最大的,金屬的,用吊車擱在紀念碑上面。有一次他在舊書攤上看到一本書,還記錄了這件事:北京重型電機廠送的花圈直徑五米,用粗鐵管焊的大圓圈,花兒是用薄銅片薄鐵片做的,重有幾噸呢。

張良請關叔喝酒的那天,馬路邊上坐著的老太太都戴上了紅袖標,關叔說,「又要開會了,『兩會』。」

6

過年張良和李梅一起回老家看岳父岳母,確定沒有被跟蹤,岳父才讓張良進了家門。

全家開會,圍著張良質問:「我們把李梅托付給你,你卻沒有盡到做丈夫的責任,沒有照顧好她。」

他們支持李梅和張良離婚。

張良說,這些年我確實沒有好好照顧家,但你們也應該問問我幹甚麼去了,我沒有吃喝嫖賭,沒有坑矇拐騙,更沒有做對不起妻子的事兒,我是去做正義的事兒去了,我們那麼多同修,因為修煉真善忍被迫害死了,我能看著不管、過自己的小日子嗎?

張良還說,如果您二老天天去小區鍛練,突然有一天不許你去了,說你們違法,還把你們一起鍛練的夥伴抓了,你們是不是也要去爭取爭取自己的合法權益呢?

岳父母一聽,覺的張良說的也都在理上,互相看了看,就不再提離婚的事兒了,「那你倆自己解決吧。」

岳母甚至想重新煉功了,九九年以前她也學過法輪功,政府不讓煉,她就放棄了。她身體不好,有胃病,煉法輪功時,確實感覺胃病好轉了。

一聽母親要重新煉功,李梅就怕了,「那不行,現在還不是時候。」

「再說,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兒呀,你看他吃多少苦呢,不提高心性也不行啊。」

李梅明白一點兒修煉的道理,她看過書。

7

張良去看望表哥曉光和姑姑。

幾年前,曉光因為用自己的賬戶給張良匯過一次錢,也被國家安全局抓捕過,拘留了一個月。

安全局的特工把他帶到北京的一個住宅小區,門口沒牌子,看起來非常普通的小區,老百姓絕對不會想到,裡面居然有個秘密審訊室。

「交代吧,這是通天大案!」第一句話就把曉光嚇壞了。

他和張良的每一次通話都有記錄,「案子的卷宗就有好幾尺高」。

直到現在,曉光也不知道張良犯了甚麼案子。但那一次,包括曉光妻子在內的所有親屬,都被安全局審了個遍。

曉光的妻子嚇壞了,找姑姑哭鬧,姑姑害怕,讓張良不要再聯繫曉光了,惹麻煩。在不煉功的親戚們看來,張良太偏執,在北京的國有單位,工作也不錯,怎麼就不好好和媳婦過日子呢?完全可以在家偷偷煉呀,為甚麼一定要說實話呢?

讓張良完全沒想到的是,姑姑現在居然也學法輪功了,「因為發現法輪功說的對」。她以前學過好幾種氣功,還學過天主教。

曉光和張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他說張良小時候就「不愛玩,喜歡思考問題」。

過去曉光不理解張良,現在他有點理解了,「那可是神的狀態,不是正常人能忍受的」。

曉光認為,「他的付出和承受對大環境的改變是有意義的。」

文章來源:大紀元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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