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人能做到導遊級，我認為屬於那裡的人中呂布馬中赤兔之類。想想看，別的對外導遊只需要過了語言關就差不多了，至於對解說的內容，往往是買的沒有賣的精，如果遇見的不是非常專業和執著的人士，按照那些培訓過的內容，隨便就可以糊弄過去，比如北京胡同里蹬三輪的，說起什剎海周圍的大宅子，不比哪個教授強？餘下的事，就是忽悠著讓遊客掏錢自己提成，沒有別的。
可朝鮮導遊不一樣，他們需要注意的東西太多，所以不僅腦子要靈活，政治覺悟要高，而且還要在飢腸轆轆中忍受中國遊客吃飽喝足吹牛得瑟的折磨（因為那裡的遊客基本是中國人，而中國人嗓門大愛吹噓，這是其民族性的表現之一，尤其是參團旅遊的里很多暴發戶）；得處處當心保護「國家機密」；得展現自己國家和領袖的超強偉大；得為各種朝鮮特色的社會主義做辯解與宣傳；得了解中國人的愛好以便投其所好做講解賣東西或在當地買東西送給那裡的小朋友，等等。總之，需要很多很多能力。
小余是我接觸到的、也是相處時間最久的朝鮮導遊。這是個大約二十五六歲的姑娘，漢語說得極流暢，職業裝高跟鞋更使她鶴立雞群，跟街上騎著破自行車穿著單色女裝面無表情的朝鮮女人相比。
小余的政治話語是固定化的，而且看不出是有意雕琢，非常流暢標準，是打小塑造成型的。比如說起金家三代，即便極小的瑣事，偉大領袖的定語從不缺少，元帥是元帥，將軍是將軍，既不混亂，也不省略。再比如說起美國和韓國，語詞一定是鏗鏘有力充滿階級仇恨的，而且上牙下牙錯開一定的幅度，是那種發自肺腑的仇恨和必勝信念，而且會舉出朝鮮最終在金家的領導下取得了勝利，比如三八線附近的朝鮮旗杆高度超過韓國的多少米；朝鮮俘獲了美國的間諜船，等等。
小余的國家安全意識極高。我們在平壤參觀那個大而無當但耗費巨大的空蕩蕩博物館時，迎面自然是金日成的巨幅畫像。裡面的人都是春光滿面；都白白胖胖，是朝鮮看不見的平均體重和膚色，以及笑臉。隊里一個一兩歲的小朋友或許看著畫面熱鬧，爬過台階就要去摸。小餘一個箭步跨過去，花容失色把孩子抱過來，不停絮叨：「摸到就不得了了，摸到就不得了了……」究竟怎麼個不得了法，沒好問，想必問了她也未必說。在元山一帶，偶遇朝鮮軍方的卡車，走得比步行快不了多少，車斗里的軍人和鐵皮桶並立，桶里是燃燒的柴火，整個軍車是一個大煙糰子。我第一次見到這種車，剛剛隔著車玻璃舉起卡片機，小余趔趄著從前面跑過來一把把我胳膊壓下來，很罕見地生氣了：你怎麼能拍人民軍的車？拍了就了不得了。我趕緊道歉。同樣地，究竟怎麼個不得了法，沒好問，想必問了她也未必說。搞得我以後每當見到一個地方想拍張照片時，都會先請示一下她：「這裡能拍嗎？」得到她的允許才敢拍。隊里有個小夥子坐旅遊車無聊，拿出個簡單的俄羅斯方塊玩，小余笑呵呵地問道：「讓我看看玩的是什麼？」拿過去翻來覆去幾下就要求關掉，這次說了原因：被人民軍發現要抓走，因為會被當成間諜工具。
小余還有一項苦練的功夫，是討好中國人以此賣她們那裡屈指可數的幾樣東西。這本是全世界導遊的基本功，小余也很賣力。大家一定想得到，高麗參肯定是拳頭產品了。這方面真該怪罪中國人，把人家純潔的朝鮮姑娘給教壞了。聽得出來，小余根本就不知道中國遊客調戲她的話是啥意思，就在車裡神乎其神地說中國某男給她說了，來到朝鮮吃了高麗參炖雞，回到中國腰子如何到了畜生的程度之類，還說每年要來幾次；請領導請朋友來大補。總之是越說越玄幻，車裡幾對父女、母子不知所措，純潔的姑娘還在渲染。終於有一位女士提醒她說沒有搞清楚的事還是不要說為好，小余無辜地停止了正在高峰期的宣講。真不知哪個中國老流氓語言猥褻過人家姑娘到了什麼程度，她竟然記住了這麼多。
離開朝鮮的前一天，一名讓稱他為小馬的小夥子接待我們，主要是組織看阿里郎。這是匹很精瘦的小馬。車子擁堵的時候，他講了朝鮮的好多事，當然是宣揚愛國主義和表達對國家的忠心。末了談到中國。一個觀點像中國的公知，那就是中國腐敗問題嚴重，道德墮落。這個是世界性認同，沒什麼異議。第二個觀點就比較有意思了，他說很多中國人認為朝鮮人缺糧，其實他們比中國人強多了，除了食品乾淨（這個我也高度認同），更重要的是他們沒有肥胖壓力，不像中國，減肥成了嚴重的社會問題。所以他們比中國人幸福得多，即便物質匱乏，但道德高尚，心靈美好。我立即想起了孔慶東，可他也不瘦啊。車子里一片笑聲，還有人鼓掌，他也笑，很得意地感謝我們對他的鼓勵。
次日我們準備離開平壤，晚上得清理包包了。翻出兩袋榨菜、一大包方便紫菜湯、還有幾個小麵包、幾根火腿腸來。一周多的行程里，我對朝鮮民眾的生活水平有了基本評估，加上平時的了解，決定將其送給小余。愛國者不食嗟來之食，當然不能刺激她高傲的心。早晨我上車較早，坐在前頭。過了會小余上來了，我把打好的塑料袋遞給她，說這些東西剩下了，也不打算拿回去，朝鮮這麼乾淨，不好意思隨便丟掉，請她幫忙扔到合適的地方。小余接過袋子，看了我許久，低聲連續說了好些個謝謝。這姑娘，幾天來都是滴水不漏，如今是我麻煩她扔東西，她卻如此情深意長感謝我。臨別了，終於看見她的一次真實。
世界上最輕鬆的事是說出真相，最辛苦最累的，是謊言。不敢說，不能說，不願說，不想說，諸種情緒交錯；尊嚴與現實的矛盾和折磨，等等。一個小導遊得有多管用的腦子才勝任？可他們愣是扛得住。還有更嚴酷的考驗呢，那就是中國遊客的明知故問：你為什麼不嫁個中國人？你們能聽到美國廣播么？到我們那裡去打工吧？我幫你找工作。對於這類話題，導遊假裝聽不見。這些中國同胞就是不知道體諒一下人家的難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