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微雨的季節，茂名南路是一個不錯的去處。沿著街走，沒有什麼目的，可以攜帶一把傘，如果雨不會大，只是備用而已，因為側立道旁的法國梧桐枝柯如蓋，足以為你遮擋雨，或是陽光。臨街的是一個個老的影樓，老的飯店，老的建築，鱗次櫛比——當年的法租界，無復十里洋場之氣象後，這兒卻意外的成了一塊保留地。
自然，在如今寸土寸金的茂名路上，最著名的還是街角上那棟十三層的哥特式建築，暗紅的牆磚，厚重寬大的鐵門，還裝飾著文藝復興時期的圖案，散發著一種貴族的氣息——只是不類法式的古典豪華，更偏重英式老派貴族的內斂。有時，一輛車駛出，卷帶起飄落在地的幾片桐葉，消失在微雨的天色和濕潤的空氣中，那場景有些象老電影，讓人有種說不出的喜歡。
而我，願於此季徜徉久之，大概是這一刻體會到了一種文明，貴族的文明。說到這裡，不免要低調一點，畢竟我才從附近一家老店裡要了四隻生煎外加油豆腐粉絲湯結束了午餐，就跑到對面來談貴族的文明，恐怕是要被人笑的。
也難怪，按新華字典或是人民教育出版社的歷史課本，｢貴族｣意味著首先是特權階層，然後是有悠久的家族史，最後是財富的持有者。而源於此釋義之偏頗，遂演成一連串情感之誤解。貴族或對貴族有崇拜傾向，一度被冠為小資，資前必加一「小」字以示不屑，頗有幾分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的味道。近幾年，新貴一族異軍突起，｢貴族｣二字變得不似從前那般面目可增了。新貴們資本雄厚，在奢侈品店裡掃貨，全世界到處買豪車，買大宅，買公司，買VISA，閑暇時，只要不至郭MM那樣挑戰底線，一定程度的炫富也可成為娛樂。街頭上，｢貴族品位｣一夜間成為高頻廣告詞，見於房產、酒店，旅遊，服務，美食，甚至一塊巧克力的宣傳中。這至少意味著新貴一族可能成不了多數人的理想，但至少是一種夢想。而同時傳遞出的一個信息是，金錢似乎可以拉近此夢想與現實之距離。
於是，談論貴族的文明，當不似以生煎包做午餐的人，而是有如鐵達尼號的頭等艙客似乎更合理，他們宴飲，他們微笑，他們交談，絲綢的華服配著鑽飾，手杖是尊嚴的道具，鏡片的厚度下是虛偽。沒錯，那也是一群貴族，一群將要在黎明前沉沒的貴族，卻不是我於此梧桐樹前臨風而立時嗅到的飄散在空氣中的貴族的氣息。
此刻，我以為，貴族的文明，當是西方文明中最為優秀的那一部分。
在英文里表示貴族的詞有好幾個，至少字面上來看，沒有與權力、財富有太直接的關係。唯一共有的涵義是高尚或道德之類。比如源自古希臘語的aristocrat，意思是最好的公民。這與我對貴族文明的理解亦頗為契合。
的確，貴族是有特權的，並且在沒落之前，還要有財富，並且對權力與財富的擁有還要有一定的歷史，否則，只能算是暴發戶。但是在這一切之前，貴族首先是高尚的，因為高尚所以高貴。
在西方，貴族最初以戰功出身。於戰場上衝鋒陷陣，效忠國家，勇於擔當，從而為世人景仰，這是榮耀。中國古君子講「殺身成仁，捨生取義」，西方的貴族們亦為榮耀戰而不惜生命，亦即騎士精神之由來。榮耀在貴族，並非特權與財富之擁有，而是作為道德與正義捍衛者之殊榮。在戰場上的出生入死中，榮耀與英雄同在。
而貴族另一特徵就是有極好的修為。中世紀之貴族家庭，重視子女教育。他們自小接受嚴格訓練，從騎術、馬術至宮廷禮儀，有類中國古君子六藝之學，從中全面提升自我，此種修為一旦融於骨血將伴隨一生，所以真正的貴族一生嚴謹，恪守儀軌，無論際遇如何終不改其度。
另一方面，也正如中國古人所謂「君子之德風」，而西方文明中，貴族亦以其道德高勢為一時社會之風尚，為文明發展之引領。所以西方文明中眾多文化現象，譬如宮廷文化、騎士文化、沙龍文化、紳士文化都源於此貴族文明。所以貴族之文明不僅是特權與財富，還存在於那一個時代的無處不在中：建築、思想、藝術……，為那一個時代賦予了靈魂。
佛說萬物有靈，我於此深信不疑，就如眼前這棟1929年的老房子，暗紅的磚，每一塊都被注入了靈，有文藝復興之餘緒，有百年歷史之滄桑。所以這種暗紅看起來令人很是舒服，柔和、內斂、沉靜、絕與暴烈、刺目、嗜血無關。而廣告中所謂貴族品位，如不是從內在的美好所發出的，便只憑一身名包名表的披掛就能打造出來。
想來，大概如清人王士禛所謂「粉墨駁蝕神淋漓」，真正的貴族不以歲月而褪色，因為這與表面之浮華實在無關甚至相反。譬若軒昂之氣，非由財大氣粗，而是虛懷若谷；雍容之態，非是高高在上，乃由謙卑處下。所以如果你理解了他們，從心底升出的當是尊敬，而非是俗眼的羨慕，自然，這時你也會緬懷他們，以及他們那個時代的文明。
